正文

陸漸回到房中,作罷當日帳務,天色已晚,吃了飯正要就寢,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窗。陸漸開門一瞧,但見阿市身著緋色和服,左手抱著北落師門,右手提著方盒,見了陸漸,綻唇一笑,燭光搖曳下,當真齒若細貝,美眸流輝,說不出的明豔照人。

陸漸奇道:“阿市公主,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阿市氣道:“不願我來麽?”陸漸不知從何答起,阿市將方盒遞在他手裏,陸漸懵然接過,掌心忽又一暖,卻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來。”阿市不由陸漸分說,拉著他跑到附近的佛堂邊,但見一架木梯直通房簷。阿市拉著陸漸爬上房頂,笑道:“這裏清淨,沒人打擾。”說罷當先一跳,輕輕落在屋脊前。

這等跳躍,自不能與跳麻相比,陸漸如法施為,也躍到屋脊前。阿市將他拉到身邊坐下,笑道:“陸漸,你打開盒子。”陸漸打開盒子,但聞香氣撲鼻,乃是滿滿一盒天麩羅。

“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阿市目不轉睛瞧著他,“你嚐嚐看?”

陸漸嚐了一隻,說道:“這是蝦。”又嚐一隻,道:“這是魚。”

阿市笑道:“好吃嗎?”陸漸點頭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癡。”

這座佛堂專供府內武士素日參拜,為外宅最高處,此時坐在屋頂,益覺四周房舍低小,此處離天猶近。阿市舉頭望去,但見明月半缺,星光迷離,不覺微微出神。陸漸見狀道:“你看到南天那顆最亮的星嗎,那就是北落師門,也是這貓兒的名字。”

阿市回頭瞧來,雙眼含笑,陸漸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了眼皮,忽聽阿市歎了口氣:“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麽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裏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

陸漸奇道:“難道與其他人在一起,就不開心?”阿市搖頭道:“媽媽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麽樣子。其他見過的女子,都是侍女,膽小怕事,多嘴多舌;至於男子,就更不成話,要麽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麽低三下四,讓人厭惡。以前喜歡大哥,可是大哥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發抖;何況,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沒這麽開心,想要飛起來似的。”說罷,她將北落師門放在膝上,迎著晚風張開雙袖,如一隻緋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開美麗的雙翅。

陸漸呆了呆,正想說話,阿市忽地雙臂一合,輕輕將他摟住,陸漸一驚,顫聲道:“阿市公主。”卻聽阿市輕輕地道:“別說話,我,我隻想這樣抱抱你呢。”

陸漸感覺她的身子火熱起來,滾燙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細白的牙齒似在輕齧自己的耳垂,這般耳鬢廝磨令他難以自持,神魂顛倒間,腦中驀地閃過一張笑臉。

阿晴!陸漸悚然而驚,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開阿市,定睛瞧時,卻又詫然,隻見阿市雙眼微閉,竟已含笑睡去了,長長的睫毛便似兩張烏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雙頰上輕輕顫動。

陸漸見她睡態可掬,不忍喚醒,伸手將她抱起,走到簷前,這一瞧,忽地大驚,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時阿市已然驚醒,但覺身在陸漸懷中,羞不可抑,微微掙動。陸漸覺出,忙將她放下。阿市聽說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驚疑間,忽見遠處火光閃動,向這方湧來。

陸漸遊目四顧,忽見遠處生有一株大樹,高及屋頂,他靈機一動,說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頂,不要露麵,我取梯子過來。”阿市心中慌亂,依言伏在屋脊邊,但見陸漸長吸一口氣,飛身躍出,不由脫口輕呼。不料數月間,陸漸苦練“跳麻”,此時顯出非凡腳力,這一躍丈餘,他半空中雙臂伸直,嘩啦一聲,已攀住枝椏,繼而兩腿勾住樹幹,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見木梯躺在近處,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見前方火光大亮,腳步聲急,倉兵衛領著十餘名武士匆匆走來。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倉兵衛,你上哪兒去?”倉兵衛見了他,隻一愣,便露出狠厲之色,轉頭對一名武士道:“橋本師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約四旬,體格敦實,胡須根根豎起,有如一蓬鋼針,聞言皺眉道:“倉兵衛,你說的都是真話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話。”倉兵衛大聲道,“橋本師父,我親眼見他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陸漸望著倉兵衛,口中苦澀難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沒練過跳麻,無法下房,豈不被人捉個正著,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壞了阿市的名節,豈不成了罪人。

橋本喝道:“圍住他。”呼啦一下,眾武士將陸漸圍在正中,陸漸念頭疾轉,忽地大聲道:“橋本師父,公主自在內殿,怎麽會來外宅呢?她那麽聰明嬌貴,又怎會被我哄騙上房呢?”

橋本但覺有理,點頭道:“說得也是……”倉兵衛急道:“橋本大人,你別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來,公主卻不能的,一定還在房頂上。”

橋本眉頭大皺,此事雖說匪夷所思,卻也非同小可,倘若屬實,不止敗壞門風,貽羞諸國,自己身為織田武士之首,護衛不力,也脫不得幹係,當下揮手道:“你們上房去瞧。”

兩個武士應聲去搬木梯,陸漸情急,驀地一縱,自二人之間穿過,刷刷兩聲,從兩人腰間拔出刀來,擱在兩名武士頸上。

兩武士麵色慘白,橋本更是一驚:“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膽,你做什麽?”

陸漸道:“這梯子誰也不許碰。”

倉兵衛興奮得臉頰通紅,大聲道:“橋本師父,你瞧見了嗎,他心虛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橋本一巴疑惑更甚,揚聲道:“公主真的在房頂嗎?”

陸漸道:“沒有。”橋本怒道:“那你為何怕人上房。”陸漸無言以對,隻得胡謅道:“這梯子是壞的,人一踩就斷了。”倉兵衛厲聲道:“你說謊,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見公主。”

橋本點頭道:“年輕人,你空手奪了我兩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這樣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嚴懲倉兵衛,給你出氣。”倉兵衛一聽,臉色發白,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搖頭道:“公主不在,各位請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著我上去。”他終是不善說謊,這話欲蓋彌彰,橋本不由嘿嘿直笑,忽聽兩聲厲叱,兩名武士一左一右,揮刀劈向陸漸腰脅。

兩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陸漸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殺了身前二武士,也難逃腰斬之厄。他本無傷人之心,更不願兩敗俱傷,雙足一頓,使出“跳麻”之術,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聲,足下雙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橋本鼓起掌來。掌聲方起,忽見陸漸一個倒翻,猶未落地,兩支朱槍閃電刺來。陸漸雙刀一分,刀槍相交,刹那間,陸漸已明了對方勁力走向,雙手自發自動,左刀下壓,右刀上挑,啪的一聲,一支朱槍被左刀壓在地上,另一支朱槍則被右刀挑飛,嗖的躥起丈餘。

陸漸起落之間,連挫四名好手。橋本眉頭大皺,上前一步,接住下墜朱槍,揮手止住眾武士,沉聲道:“鄙人橋本一巴,織田家槍術教師,請教大名。”

陸漸猶豫一下,道:“我叫陸漸。”橋本一巴奇道:“陸漸?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陸漸無可抵賴,硬著頭皮道:“就是我了。”

橋本一巴眉頭微皺,暗忖寧不空是國主眼下紅人,這人則是他親屬,若然得罪,頗是不妥,但眼前騎虎難下,一挺槍,喝道:“橋本一巴請教。”眾武士齊齊變色,叫道:“橋本師父。”

陸漸不喜爭鬥,但稍有退讓,阿市名節勢必受損,隻得將心一橫,見橋本一巴挺槍刺來,便後退一步,揮刀探出,貼上槍杆,卻覺槍上勁力渾厚,無隙可趁。惶惑間,橋本長槍搖動,當心刺來。

錚,陸漸未及動念,雙刀已交,他竟借橋本搖槍之勢,離地而起,貼著橋本槍尖,急速旋轉。這一轉,半是借了橋本槍勢,另一半則來自“跳麻”中練出的騰挪之功。

眾武士從旁瞧得,隻當橋本已將陸漸挑在槍尖,無不叫好。橋本卻是有苦自知,陸漸連人帶刀,壓住槍尖,重逾百斤,眼見槍勢運轉不靈,不由喝一聲“咄”,氣貫槍尖,猛然送出。

陸漸應槍後掠,忽覺足尖抵上硬物,不由驚悟,橋本這一槍,是要將自己逼到牆角,一槍釘死,當即雙足一撐,蹴中牆壁。一霎那,陸漸身若驚鶻,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橋本迎麵劈落。

這撐縱晃劈,均是自發自動,絕非陸漸本意,橋本一巴槍在外門,勢難抵擋。陸漸不禁大駭,卻如當日掌摑倉兵衛,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聲,紅影驟閃,陸漸刀勢受阻,虎口劇痛,右手長刀把持不住,脫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餘,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風後刺,噌的沒入牆壁,刹住退勢。

陸漸抬眼一瞧,但見橋本橫持朱槍,噔噔噔連退五步,麵上湧起一股血色。眾武士一擁而上,紛紛道:“橋本師父,你沒事嗎?”

橋本一巴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駭然不勝,他槍術之強,無敵於尾張,但眼前這年輕人刀法莫測,方才若非千鈞一發撤回朱槍,勢必被他劈成兩半,不由長吸一口氣,壓住胸中血氣,嗡的一聲挺直朱槍,喝道:“再請賜教。”

陸漸一心維護阿市的名節,絕無退理,反手拔出長刀,他從未使過倭國長刀,出刀全憑本能,當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後。橋本一巴一瞧,便覺破綻百出,絕非高手風範,生怕是誘敵之策,故而徒自挺槍瞪視,卻不敢先刺。

他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淩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咄。”橋本一巴大喝一聲,壯如獅吼,身旁大樹為之一顫,枝葉簌簌而落。

此乃大將交鋒,震敵之術,對手聞聲按捺不住,必然應聲出手,橋本覷其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不善爭鬥,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橋本一聲喝罷,不料對手無動於衷,他與陸漸正眼對峙,極耗精神,隻覺體內精力消逝得飛快,背上熱汗滾滾而落,對方的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久而久之,橋本一巴身心俱疲,雙腿微微抖將起來。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槍,忽聽有人拍手大笑,橋本一巴精神鬆弛,收槍後退,道:“主公。”

隻見織田信長便服小帽,手搖折扇,帶著幾個隨從,含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橋本一巴歎道:“獻醜啦。主公怎麽來了?”

織田信長皺眉道:“內殿裏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著,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

場中人無不變色,陸漸更覺心頭狂跳。織田信長見氣氛有異,便問緣由。橋本一巴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又道:“這年輕人守在房前,不讓屬下上房察看。”

織田信長瞧了陸漸一眼,點頭道:“橋本你現今可以上去瞧了。”

眾武士正欲上前,忽見陸漸微抿嘴唇,掉轉刀鋒,殺氣如浪洶湧襲來,一時紛紛止步。橋本一巴一搖槍,喝道:“好,我再來會他。”

“慢來。”織田信長搖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麽名字。”

陸漸道:“我叫陸漸。”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夥計。”織田信長笑道,“你為何不讓人上房?這麽說,阿市真的在房頂上囉。”陸漸咬牙不語。

“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織田信長歎道,“真是麻煩的事呀。”又問道,“陸漸,我們這麽多人,你不害怕?”

陸漸道:“自然害怕。”織田信長奇道:“既然害怕,為何不讓開呢?”陸漸搖頭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讓開。”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你真的寧可戰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節嗎?”陸漸不禁張口結舌。

“我說中了吧。”織田信長擊扇大笑,忽地揚聲道,“阿市,你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麽,我都不計較。”

眾武士麵麵相對,織田信長久不聞答應,笑道:“這孩子麵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應了,扶起木梯,見陸漸仍然緊握長刀,不覺遲疑。

忽聽一聲長歎傳來。“不空先生。”織田信長莞爾道,“你來得正好。”

寧不空冷哼一聲,自暗處踱出,麵向陸漸,月光下一對眼窩陰森森的,極為瘮人。隻聽他冷冷道:“織田國主,君無戲言,你說不計較,須得算數。”

織田信長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長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斷不會留在房頂,不與我一個交代;而這年輕人即便一死,也要守護阿市的名節,足見是守義之人,但凡守義之人,又豈會幹出苟且之事?”

寧不空道:“很好。陸漸,你退下吧。”陸漸心神一弛,癱軟在地,敢情這番對峙,委實耗盡心力,方才的他,不過虛有其表罷了。

橋本一巴親自架梯上房,許久不聞動靜。驀然間,隻聽嗒嗒嗒下梯之聲,分外急促,橋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個方盒,右手則拿著一張素箋,說道:“房頂沒人,隻見這些。”陸漸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

織田信長揭開盒子,瞧見天麩羅,嚐了一個,笑道:“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箋一瞧,眼神微變,許久方道:“柴田勝家,你念給大夥兒聽。”

身後一名武士接過素箋,大聲道:“刀鋒生鏽,鐵甲朽穿,十年無敵寂寞哀歎;得到美人、心中歡喜,小小尾張不堪一擊。受今川義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勝家越念麵色越是蒼白,聲音發起抖來。

織田信長皺眉道:“這天神宗是什麽人呢?”柴田勝家定一定神,說道:“我也是聽傳聞,這個人似乎不算是人。”

織田信長奇道:“不算是人?”柴田勝家道:“關於他最早的傳說來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勢,據說他手持九尺長刀,渾身騰起地獄之火,麵對一向宗的僧兵,獨自斬殺千人。從此以後,比睿山和本願寺稱他為‘九尺刀魔王’;而他卻自稱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長。其後五年,他都在北陸和西國流浪,受雇於不同的諸侯。但不知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為何要與一向宗作對?”織田信長又犯起了窮根問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為何今天出現?若他受雇於今川義元來刺殺我,為何隻擄走阿市呢?”

柴田勝家道:“這個勝家也不明白,隻聽說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紙條上說‘得到美人,心中歡喜’,或許是因為……”說到這裏,他嗓子一堵,已說不出下去。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織田信長冷笑道,“不過,這無知狂徒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告訴了我一個很要緊的消息:今川義元的大軍恐怕已在來尾張的路上。”眾人聞言皆驚,柴田勝家失聲道:“為什麽?”

織田信長道:“天神宗此次前來,是受今川之托來暗殺我,他既是千人斬的魔王,絕無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國內混亂,今川大可趁機吞並尾張。以今川義元的急性子,這會兒他必然已在行軍路上。”說到此處,他喝道,“佐久間,你帶人增強邊境守備;林通勝,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軍虛實。勝家,你加強府中戒備,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議軍事。”

眾將火速領命而去,織田信長正要轉身,橋本一巴忙道:“國主,公主怎麽辦?”織田信長搖搖頭,歎道:“沒辦法,那是她的命運。”

“國主!”倉兵衛驀地叫道:“陸漸是天神宗的奸細。”織田信長哦了一聲,斜眼望他道:“你是誰?”

“我是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倉兵衛。”倉兵衛伏地說道,“國主您想,陸漸為什麽一定守在這裏,不讓我們上房呢?可見他夥同外敵,將阿市公主騙到房頂,好讓天神宗輕易擄走公主,誰知被我發現,故而負隅頑抗;再說,他一個賬房,怎麽能使長刀對付橋本師父的無敵槍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從九尺刀魔王那兒學來的本領。”

陸漸聽說阿市被惡人所擄,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將阿市一人留在房頂,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此時聽得倉兵衛之言,更覺字字椎心。

織田信長沉吟道:“倉兵衛說得有理,陸漸你跟此事難脫幹係,你還有什麽要申辯的?”

陸漸欲要開口,忽覺一股鑽心奇癢從“天市脈”裏冒出來,迅速擴散到全身,刹那間,空虛無力洶湧而來,陸漸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咿呀的聲音。

眾人望著他,均感訝異。“你在說話麽?”織田信長眉頭微皺,卻見陸漸麵如血染,兩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顯然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倉兵衛冷笑道:“他無話可說,就裝瘋賣傻,國主,應該將他抓起來,狠狠拷問。”織田信長見陸漸抽搐掙紮,形容淒慘,不覺皺眉道:“不空先生,你說呢?”

寧不空漠然道:“他雖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無論他是否勾結天神宗,此事他都難脫幹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殺倒未必。”織田信長道,“關起來拷問卻不可少,橋本一巴,這件事交與你處置。”橋本大聲答應。

忽聽寧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責之前,與今川的戰事,寧某理當回避。”織田信長瞥他一眼,皺了皺眉,向倉兵衛道:“你叫倉兵衛嗎?你很機靈,從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倉兵衛又驚又喜,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織田信長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橋本一巴等人一擁而上,將陸漸拎了起來,但覺他渾身顫抖,毫無抵禦之能,心中都覺驚訝。忽聽寧不空道:“橋本兄,入牢之前,寧某想單獨與他說上幾句。”橋本一巴道:“這個不成,拷問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見諒。”

“你是信不過寧某人了?”寧不空冷冷道,“但他這個樣子,你怎麽拷問?”

橋本一巴遲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寧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卻不能叫你們瞧見。”

橋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橋本手中的槍不會答應。”說罷喝散眾人,遠遠退開。

寧不空走到陸漸身前,冷笑道:“難受麽?你可知道是何緣故。”

陸漸口不能言,唯有兩眼朝天,死命搖頭。

“這便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還。”陸漸耳中嗡鳴,寧不空語聲空漠,仿佛來自天外,“《黑天書》修煉的力名為劫力,既不同於體力,也不同於內力、心力。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也正因為它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反而能轉化為天下任何體力、內力、心力。劫力練成,通常聚於人體某處,譬如你的劫力便聚於雙手,故而你有了一雙世間最奇妙的手,用死餌釣魚勝過鵜左衛門;初學珠算,便能勝我半分,甚至於讓你瞬間領悟倭刀的刀性,對敵橋本。

“可惜,劫力縱然神妙,也僅能用之於雙手,用之於別處,便須得向雙手去借。好比你用之於雙腿,能夠一縱丈餘;用之於眼,能與橋本一巴正眼對峙。但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雙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償還。

“借用不多,倒也罷了,你煉過《黑天書》,劫力自生自長,慢慢還與雙手;但若借用太多,償還不及,勢必引發‘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練成出眾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說,又與橋本正眼對峙,耗盡心力,以至於借用劫力太多,無法償還。”

說到這裏,寧不空歎道:“原本你惹出這等事,死也活該。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場,我暫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於你能否逃脫織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說到這裏,陸漸隻覺一股熱流自頭頂灌入,痛苦煙消,化為無邊極樂。

橋本等人瞧見陸漸起身,紛紛上前,橋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將陸漸捆了,陸漸走了幾步,忽地回頭,大聲道:“寧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隻有你能救她了。”

寧不空漠然無語,橋本一巴厲聲道:“胡說,天神宗是千人斬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眾武士連推帶打,陸漸隻是拚命大叫,寧不空卻不理會,轉過身,背脊佝僂,慢慢隱沒在黑暗裏。

織田家的地牢陰冷濕暗,惡臭刺鼻。陸漸身上被踢打之處有如火烤炙。隻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調撥了去守衛府邸,橋本一巴為武士之首,自然擔負起統領之責,暫停拷問,先將陸漸鎖在牢裏。

陸漸呆坐於地,心間不時閃過那張雪白秀麗的臉龐——“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好吃嗎……真是大白癡……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麽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裏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不知怎的,陸漸的眼淚忽就流下來。

“阿市,阿市……”陸漸用頭猛撞牢門木柱,發出空洞的悶響,但大牢冷清如故,隻有回音寂寥,悠悠傳來。

陸漸撞了十幾下,頭暈眼花,傍著牢門無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貓叫聲又輕又細,從身後傳來。陸漸一驚,回頭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雪白的影子,從黑暗中凸現出來,嘴裏叼著一串鑰匙。它驀地一躍,鑽入牢裏,將鑰匙塞到陸漸手裏。陸漸鑰匙在手,十指勾轉,打開手足鐵鎖,繼而又開牢門。

北落師門當先引路,兩人循通道而出,忽聽得鼾聲響亮,但見通道口橫七豎八躺了幾個武士,刀槍丟擲,睡得正酣、

“北落師門。”陸漸訝道,“這都是你幹的?”

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將地上的刀推向陸漸,“你要我用刀?”陸漸迷惑間,拾起刀來。一人一貓走到通道口,陸漸推開圓門,但見夜色如晦,遠處火光明滅。北落師門又叫一聲,縱上一棵大樹,回頭望來,藍眼珠幽幽閃亮,恰如兩粒寒星。

陸漸猛然想起,當時北落師門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頂,阿市被擄了,它卻回來。陸漸如夢初醒:“它帶我去救阿市?”這念頭令他渾身火熱,但見北落師門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圍牆。

陸漸將長刀別在腰間,展開“跳麻”之術,縱上牆頭。北落師門形如鬼魅,走得悄沒聲息,陸漸身形微伏,緊隨其後。

“咻”,一支銳箭從後襲來,陸漸始才知覺,手已動了,長刀如流星曳尾,磕飛來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來。

北落師門陡然折回,隻一縱,跳到陸漸頸上。

“鳥銃,鳥銃。”四麵八方叫聲迭起,。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麵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隻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後。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裏。

陸漸在野地裏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後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朱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麵臨何事,不禁掙紮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隻聽身後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著朱槍,須發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麽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麽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裏?”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願拚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裏。”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燈火,絲竹之聲伴著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麵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說。”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蒙蒙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燈火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幾個妖豔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豔之處,令一眾武士目定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隻初生牛犢,剝皮去髒,塗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著,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幾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後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脫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豔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發後披,發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隻鬥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勺起如血**,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幾名武士頭發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隻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術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幹麽,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麵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杆,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片身子保持著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後,噴湧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淒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著金碗,勺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當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後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餘,方才仆倒,腑髒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著陸漸笑道,“你怎麽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幹,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眯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麽說。”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凶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麽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隻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隻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幾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隻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幹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脫。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豔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麵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屍體,其中一具屍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一名蒙麵人道:“我們本已潛到信長身邊,眼看得手,不料飛來兩道火光,轟然炸裂,虎、豹二人當場斃命,我們不知敵蹤,不敢久待,隻好帶了屍體回來。”

天神宗沉聲道:“將屍體放下。”兩名蒙麵人放下屍體。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擊必殺,莫非昆侖山來了高手?”說罷一陣沉默。

陸漸卻是心頭一沉:“難怪寧不空不肯來救阿市,竟是為了守衛信長。”

忽聽那蒙麵人道:“看來信長的頭,還得宗主親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隻因找到這個美人,又見織田家防衛鬆懈,才讓你們四個廢物去殺信長,沒料到兩個死了,另兩個還敢回來。”那二人身子倏震,顫聲道:“還望宗主從輕責罰。”

天神宗擺手道:“罷了,如今正當用人之際,且饒過你們小命。信長的頭我明日去取。適才飛來五隻蚊子,被我拍死四隻,還剩一隻,你們替我打發了。時辰不早,我要和美人們睡覺取樂了,來來來,露姬、風姬,給小公主寬衣。”那兩名豔姬嘻嘻蕩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陸漸兩眼噴火,忽見那兩名蒙麵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狀若鹿角的拐杖,說道:“我是鹿。”另一人則抖出一根烏黑光亮的鏈子槍,說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們兩個,你喜歡死在誰手裏?”他這話問得狂妄已極,陸漸不由瞠目以對。

“既不答話,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對不住,搶走你的樂子。”那蛇輕聲冷哼,手指微動,鏈子槍縮進袖裏。

一點星芒,來自鹿角拐端頭的精鋼銳刺,忽地在陸漸眼前急劇擴大,鋼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見。

陸漸出刀,切中鋼刺,刀刺相交,他驀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覺猛然低頭。

“砰”,煙火迸出,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個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偽裝起來的鳥銃。

鹿的必殺一擊落空,微感怔忡,便聽一聲貓叫,手腕倏涼,鹿角拐當空一轉,帶著一隻斷手跌落在地。

鹿一聲慘叫,同時烏光噴薄,蛇的“烏蛇槍”動了。

陸漸長刀上削,烏蛇槍若有靈性,倏然下沉,絞住長刀,槍頭一昂,繞過長刀刺向陸漸。

陸漸撒手棄刀,抓起一段織錦,淩空抖出,槍刺織錦,竟被絞住。陸漸縱身前撲,左手攥起地上的龍角拐,隻一送,噗的一聲,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間喀喀有聲,麵肌扭曲,眼中布滿驚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長刀,縱身劈下,陸漸擰腰拔背,烏蛇槍繃直,嗡的擋下刀勢,雙足力撐,一頭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時,忽地滿目刀光勝雪,刀氣掣空,蕭蕭有如幼時在森林聽過的風聲,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忽而屋頂變成地板,忽而地板變成屋頂,最後,他聽到自己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

神社內一陣岑寂,夜風從鳥銃擊穿的孔洞灌入,淒厲如哭。斑斕錦繡間,立著浴血的少年,掌中雙刀迎著燭火,寒光刺目,一隻波斯貓踞在肩頭,幽幽藍眼迸出駭人凶光。

“喵——”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風、露姬二手足俱軟,癱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錯了,哈哈,老子閱人無數,竟走了眼!”

陸漸渾身發軟,嗓子似著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隻知稍有遲疑,便會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殺人,但不殺人,人便殺己,生死隻在霎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撫膝上長刀,“此刀長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鐵鍛脊,精鋼成鋒,度人無數,是名‘慈航’,小劍客,記住了麽?”

“記住了。”陸漸點頭道,“你放了阿市,大家兩相罷手,豈不更好?”

“罷手?”天神宗縱聲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熾,映亮大殿。刀鋒未出,刀氣已泄,裂帛聲起,殿內錦緞無征而裂。

陸漸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洶湧而來,恨不得就此睡去,唯雙手尚有知覺,感知慈航刀的刀氣,判別著它的走向。

天神宗並未坐著,第一刀揮出,他已在三丈高處。他是無敵劍客,精於審敵,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絕非坐能致勝。

陸漸連退三步。隻此三步,天神宗精準入微的一刀,隻劈中他足前兩分,刀氣排空,一道十丈裂縫如龍蛇蜿蜒,貫穿整座神社。

陸漸衣衫盡裂,左手刀卻已探出,觸到“慈航”。那一瞬,陸漸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縱起,大喝一聲,右手刀奮力斬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長太沉,雖有天神宗神力駕馭,本身卻難承受如此揮動,陸漸刀鋒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處。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斷,天神宗墜地,轟然一聲,數百斤的石甲令他雙足深陷。

陸漸雙刀輪轉,左刀探其虛實,右刀批亢搗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縫隙間遊走。眨眼間,一輪快刀使罷,他前躥丈餘,搶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氣,回頭望去,天神宗猶然佇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塊石甲落地,霎時間,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墜,筋肉虯結的裸背上白印縱橫,血跡全無。

“沒傷著他麽?”陸漸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殘甲紛落,他慢慢摘下頭盔,轉過頭來。陸漸第一次看清這怪物的臉龐,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竟然甚為英俊,隻是兩眼血絲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長剽悍,筋肉間似乎蓄有無窮精力。

“痛快。”天神宗雙目微眯,紅光更熾,“十年來,你是第一個將我逼到天上,又從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陸漸雙刀撐地,氣喘如牛,絕望已令他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麽?”天神宗微微一哂,“隻因唯有這石甲重刀,方能限製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殺戮之心才會平靜。”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來。“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聲如冰錐寒箭,“你讓北伊勢的神魔醒來了,那一次,我斬殺千人。”

陸漸一聲低喝,縱身,出刀。他蓄力而發,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卻快了數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當不絕,左刀粉碎,右刀寸折,無儔巨力自天神宗雙手湧來,哢嚓兩聲,陸漸雙臂齊肘而斷,發出慘哼。

天神宗縱聲長笑,右拳一舒,細亮鋼屑簌簌而落。

“你會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獰笑道,“我先斷你四肢,吊在梁上,讓你親眼瞧著我如何擺布這位小公主,然後再細細碎了你,丟在山溝裏喂狗。”

“陸漸……”阿市的聲音微不可聞,陸漸的心卻似沉到千尋穀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斷了,但肌膚的知覺仍在,刹那間,無名的悲涼湧上心來。

天神宗跨出一步,陸漸不自覺閉上眼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下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時,殿外傳來悠悠的誦經之聲,竟非倭言,而是華語。

陸漸忍不住睜眼瞧去,卻見天神宗的腳似被釘住了,臉上露出驚怒神氣。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那誦經聲綿綿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煩躁之色,驀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媽的大臭足……”罵的竟也是極粗野的華語。

陸漸聽得吃驚,忽見天神宗操起一截斷刃,嗖地擲向門外,門外那誦經聲兀自不絕:“……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魚和尚,有種的滾進來。”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左膝著地……”隨著念經之聲,一個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豎立,右手二指撚著一截斷刃,步子舒緩,飄然而入。

“左膝著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爺爺就是佛,魚和尚,你見了爺爺怎麽不左膝著地?”

那魚和尚麵容枯槁,聞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無忌,不知所謂。不能啊不能,你不過是佛身上的一隻跳蚤罷了。”

天神宗冷笑道:“誰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長,萬佛之宗。魚和尚,你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難得有點兒樂子,你又來壞我好事。”

“不能,這十多年來,你**擄掠,殺人無數。”魚和尚歎道,“自九如祖師、花生大士以降,我門中從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將你度入無間地獄,和尚也無法解脫。”

“想殺老子?嘿嘿,怕有點難處。”天神宗笑道,“這兩年來,老子的大金剛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住拆。”

魚和尚歎道:“你若當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壓製體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頂多是個‘一合生相’。何況佛門善法,無相無法,無休無止,何來大成之說?”

天神宗冷笑道:“魚和尚,你就是嘴巴厲害。當年遇上萬歸藏,還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趕來東瀛,做了個縮頭烏龜?在比睿山,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說,舌燦蓮花,三日三夜間,辯折千僧,將一向宗、真宗、日蓮宗千餘倭僧斬於舌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那幫東瀛和尚稱之為目無佛祖的“佛敵”,下令天下信徒追殺。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厲害,也是空的;刀子砍頭卻是實的,辯折千僧算什麽,在北伊勢,我刀斬千人,殺得血流成河,從此之後,東瀛佛門聞風喪膽,若不是你處處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殺他個雞犬不留。”

“罪過,罪過。”魚和尚歎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說無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綻,是故有法不如無法。既然都有破綻,佛法、魔法又有什麽分別?與其行佛法行到你這個田地,還不如大行魔法,殺人放火搶女人,圖個眼前痛快。嘿嘿,說起來,老子這也算無法,如來說法,名為無法無相,老子說法,叫做他爺爺的無法無天,我與如來,也算殊途同歸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無極,本無參差。”魚和尚歎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無相之說,魔亦有無窮之變化;佛魔之別,隻在初衷。當日,世尊眼見眾生經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苦狀,心憐憫之,苦求無上妙諦,解脫眾生苦難,故於菩提樹下經曆諸方魔劫,創設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於眾生。而你則不然,為圖一己之私欲,置眾生於水火,殺人放火、淫辱婦女,無非圖自身之享樂,故而你的初衷,在於我。隻此一念,已入萬劫不複。”

天神宗呸了一聲,道:“你這麽會說,怎麽還是輸給萬歸藏了?他為一己私欲,殺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剛神力’怎麽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虛功’?”

魚和尚道:“既然無法不破,破與非破隻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圓覺之境,為萬歸藏所破,也是應當,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萬歸藏豈能橫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鬧了半天,總是強者為王,咱們還是拳頭上見高低罷。”說罷一拳揮出,這一拳並不迅捷,相反很慢,陸漸似乎生出錯覺,時光隨他巨拳推移,竟也變得緩了。

魚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兩隻拳頭,一隻瘦小幹枯,一隻碩大豐滿,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頂塵埃瓦屑簌簌而下。陸漸心頭便似壓了一塊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紋絲不動,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緩緩打出,兩拳未交,堂中已如颶風卷過,屋瓦嘩啦啦跳躍有聲,豔姬們麵色驚恐,紛紛閃至牆邊。陸漸驟然驚悟,忽地掙起,擋在阿市上方,他雙臂已斷,無力支撐,竟壓在阿市身上,阿市輕哼一聲,陸漸見她淚水滾動,不由窘道:“對不住。”話音未落,屋瓦墜如雨落,打在陸漸頭頸後背,陸漸疼痛難忍,連連慘哼。

“陸漸。”阿市眼淚終於流下來,“你別管我,快走呀。”她飽受驚嚇折磨,聲音極輕極細,陸漸若不與她麵麵相對,也難聽見,當下忍痛笑道:“不打緊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聽天神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兩人見狀,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說過。”魚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終究難入神妙之境。”

他說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則退一步,步步後退,已近牆角,驀地他長臂後伸,抓住風姬,嘻嘻笑道:“這娘兒們皮肉細嫩,滋味絕佳,咱們師徒理當有福同享!”說著將風姬迎向魚和尚。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血肉之軀身當其間,便與螻蟻無異,魚和尚勁力疾縮,變拳為抓,接住風姬,但覺巨力湧至,頓時倒退一步,再瞧風姬,已是肋骨寸斷,口吐鮮血,竟被天神宗趁勢震死,不由得口宣佛號,流露悲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這美人雙腿渾圓修長,床第之間妙不可言,也請師父笑納。”說罷驟然擲出。

魚和尚無可回避,仍隻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將無儔大力注入露姬體內,魚和尚接人,頓受莫大撞擊,低頭瞧時,露姬口溢鮮血,香消玉隕。不由白眉倒立,厲聲喝道:“無恥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動,媚態天然,哈哈,也是難得尤物呢。”揮手擲向魚和尚,一時間他將諸女當做兵器,借物傳功,以大金剛神力撞擊魚和尚。魚和尚心憂諸姬安危,不敢運動抵禦,連遭撞擊,隻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擄來,長久生於淫威之下,心膽已喪,此時驚得傻了,靠在牆邊,如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陸漸瞧得心急,用倭語叫道:“你們快逃啊。”眾女子耳中雖然聽見,雙腿卻止不住發軟。天神宗出手如電,擲一人,殺一人,頃刻間六名姬女盡數斃命,他驀然掉頭,瞧見陸漸、阿市,麵露獰笑,縱身掠來。

驀地人影驟閃,魚和尚口噙鮮血,攔在前方,兩人齊喝一聲,四拳相交,魚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師父承讓!”天神宗獰聲狂笑,一拳打中魚和尚心口,忽覺這一拳中體,並無骨骼粉碎之勢,魚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極大黏勁,將他拳頭黏住,一股熱流順著手臂急湧而來,熱流所至,天神宗筋脈脹痛,竟難提起氣力,不由得駭然色變:“這是……”

“斷生入滅,萬象俱空,以我此軀,化彼紅蓮。”魚和尚長歎道,“不能,你也當聽說過‘紅蓮化身斷滅大法’。”

天神宗厲聲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歸於盡?”

“善哉善哉。”魚和尚歎一口氣,眉間忽地流露淒涼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來,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師徒同歸於盡,天意昭昭,合當如是。”

原來,魚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為武器,連番重創,心知無法再與此獠抗衡,當下毅然施展“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將渾身血肉化為無儔大能,注入天神宗體內。魚和尚固然難免血肉化盡、枯敗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絕世怪力衝破周身經脈,與魚和尚同歸於盡。

忽聽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驀地大喝一聲,拚死跨出一步,魚和尚傷損之軀,又展大法,馬步竟被拖動。天神宗身高臂長,一伸手已按住陸漸後心,厲聲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們。”

魚和尚白眉緊蹙,陸漸此時伏於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這對年輕男女必然雙雙斃命,但若就此放過此獠,固然放虎歸山,自己三人也絕無幸理。魚和尚不覺好生為難。

天神宗卻覺氣力漸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無疑,心一橫:“老子先震死這個男的,死和尚慈悲為懷,必然心軟,他心一軟,便有機可趁。”他曾為魚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計已定,正待吐勁,忽覺頭頂一沉,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事,還未還過神來,左眼劇痛鑽心,不由厲聲慘叫。

“北落師門。”陸漸驚呼一聲,但見那波斯貓趴在天神宗頭頂,前爪血淋淋的,攥著一隻眼球,敢情它這一抓,竟將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