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麽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於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於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簷蓬戶,人畜雜居,相形於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雲舒卷,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幹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於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隻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夥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裏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麽,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裏,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幾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幾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於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托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幾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隻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餘,買房後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後,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掛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挾,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曆幾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於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隻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舍。

時光迅疾,過去月餘。這一日,鵜左衛門攜了一個少年前來,見了陸漸,垂頭喪氣道:“這是我的兒子,船上輸給你的。”

陸漸早將此事忘到爪哇國去了,不想鵜左衛門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驚訝,忽聽寧不空道:“陸漸,你將所立賭約給他,算是兩清。”陸漸隻得找出所立契約,已是皺巴巴一團。鵜左衛門接過契約,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陸漸奇道:“寧先生,人是你要來的嗎?”寧不空點頭道:“從今日起,你別有要事,館中雜務,都交給這少年打理。”

陸漸隻覺怒氣上湧,大聲道:“你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傷天害理嗎?”

寧不空驀地轉頭,森然道:“你說什麽?”他雙目被毒血所傷,眼球萎縮,深陷顴下,有如兩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陸漸心頭打了個突,不敢再言,再見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褲簡陋,兩眼狠狠盯著自己。

陸漸想他父子離散,心生憐憫,他這些日子也學了幾句倭語,便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咬牙道:“倉兵衛。”說到這裏,他脖子一揚,嘰裏咕嚕迸出一串話來,瘦削小臉掙得通紅。陸漸忙問道:“

寧先生,他說什麽?”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他說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將來要殺了你,追隨織田國主。”又冷笑道,“陸漸,這小畜生絕非善類,你別把他當人便是。”

陸漸不忿道:“你又瞧不見,怎麽知道他是好是壞?他被你逼得離開父母,說幾句氣話也是應該。”

寧不空冷笑一聲,道:“我眼睛看不見,心卻瞧得見,你不聽我話,必吃大虧。”當下以倭語喝令倉兵衛打掃挑水,燒火砍柴。說來奇怪,倉兵衛對陸漸凶狠,對寧不空卻畏懼無比,低眉順眼,連聲答應。陸漸瞧得驚訝,見倉兵衛拿著掃帚,便欲相幫,卻聽寧不空喝道:“少管閑事,給我滾進來。”

陸漸不敢違拗,隨他入房,但見寧不空端坐桌旁,桌麵擺了兩把新製的算盤。寧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須得用心了。”陸漸瞧過寧不空用這珠盤運算過,便道:“我學它做什麽?我又不做賬房。”寧不空冷笑道:“你隨著我寧不空,若不懂算,豈不叫人笑話?”

陸漸隨他日久,隻聽語氣,便知寧不空這話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隨和,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倘若違命,寧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氣了。

當下寧不空口說手比,傳授算法口訣,陸漸依法而行,不知為何,一旦撥算,竟覺那算珠便如生在指頭上似的,撥打起來十分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時光如飛,到晚間方才停下,二人出門時,卻見倉兵衛手持斧頭,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寧不空聽到鼾聲,麵色一沉,提了幹柴,不問青紅,狠狠將倉兵衛抽打一頓。倉兵衛匍匐在地,嗚嗚大哭,卻不敢動。寧不空抽打已畢,徑自去了,陸漸上前安慰,那知倉兵衛目光凶狠,衝著他大叫大喊。

陸漸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紙賭約,淪為奴隸,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更添憐憫,隻恨言語不通,無以表達心中善意,當下找到寧不空,學說倭話。寧不空問明緣由,不覺冷笑道:“你對這小畜生好,還不如將心思花在狗身上。”話雖如此,卻仍是傳他倭語。

如此一來,陸漸一日之中,練功識字之外,更添上學珠算、學倭語。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極高,精進神速,十指間若有神助,甚至於連陸漸也疑心這算盤自己往日學過。寧不空卻不以為怪,陸漸算完一題,他便不動聲色,再給一題。

又過幾日,寧不空開始出題,與陸漸比算,瞧誰當先算出結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盡上風;但陸漸算法雖不如寧不空簡便,卻因手快,拙能勝巧,竟也不落下風。

這一晚,兩人比算,陸漸略快半分,僥幸勝出。歡喜間,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脈’已練完了嗎?”天市脈是“三垣帝脈”最後一脈,陸漸沉溺珠算,竟忘了練功進度,聽他一說,才醒悟道:“對呀,昨日剛剛練完。”

寧不空道:“這就是了,這算盤也沒白打。”

陸漸怪道:“練內功和打算盤有什麽幹係?”

寧不空道:“這幹係大了,你內功精進越快,雙手便越靈巧,雙手越靈巧,算盤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盤打得越快,你這雙手便越靈巧,而你練的內功,也就精進越快。所以說,打算盤乃為練你雙手,練你雙手卻是為了你內功速成。要麽,憑你初學珠算,如何能勝過我寧不空?”說到這裏,他幹笑兩聲,陰聲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終於練成《黑天書》。”

陸漸皺眉道:“《黑天書》是什麽東西?”

“《黑天書》便是你所練內功。”寧不空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寧不空的劫奴。”

“黑天書、劫奴?”陸漸越聽越覺糊塗,“都是什麽?我不明白。”

寧不空自離中國之後,難得心中暢快,不由得嗬嗬笑道:“《黑天書》乃是一部武經。但凡修煉者,須得有人以本身真氣相助,方可練成。可一旦練成,給予真氣者便是劫主,修煉者則為劫奴,若無劫主真氣,劫奴便無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麽是‘黑天劫’麽?那便是你每次修煉時,奇癢空虛、痛不欲生的那種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陸漸對寧不空的話似懂非懂,卻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張起來,吃吃地道:“你讓我做什麽?我幹麽要做?”

寧不空見他如此不開竅,臉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給你真氣,你不害怕麽?”陸漸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張口結舌。

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以後,我若向東,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護著我。隻因‘黑天劫’之苦,這世間唯有寧某的真氣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內力再強,修為再高,也不管用;這就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一律:無主無奴。意即是,若無劫主,必無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無疑。”

陸漸腦中嗡嗡作聲,似有千百蚊蟲撲翅噬咬,禁不住捧頭大叫:“不對,不對,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麽?”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之後,你就是寧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與我分開。”

陸漸聽得渾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蒼白無力。

“想通了麽?”忽聽寧不空冷冷說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無寧某的真氣,你便是死,也要經曆世間最可怕的折磨。”

陸漸心頭怒氣一湧,大聲叫道:“那我寧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刹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隻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分。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嫻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幹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日本,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後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幾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泄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幾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嗬嗬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凶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麵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哢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杆。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挨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裏腥鹹,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麵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劈裏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撲鼻,才覺飯已煮好,隻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雲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裏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隻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製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掛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後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夥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麽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後麵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夥計呆裏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麵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麵上,聰明卻在心裏。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閑閑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隻是好奇,先生怎麽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閑,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歎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隻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麵,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麽?”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豔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讚,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麽?”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閑閑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撚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隻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布滿了敵人耳目,隻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誌向是什麽?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誌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歎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於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交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製,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隻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於水戰,你織田氏又精於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裏,長歎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隻怕你一腔壯誌,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隻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裏,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麽。”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麽?”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麽?”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麽?”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麽?”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麽?”

“你懂什麽?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歎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隻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裏,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簷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隻喜得抓耳撓腮。隻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六尺有餘,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餘步,雄於日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說,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麽說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於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後,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幾隻小貓,圍著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麵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群貓先用,然後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麽?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裏,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說到後麵,竟微微哽咽,先說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於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幹,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裏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說不瞧便不瞧,誰又希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瞧著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夥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說,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麽,什麽……”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悅,說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麽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嗬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說,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裏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隻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說道:“這種貓兒我聽說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麽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說,“這樣不妥,再說,我隻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處一隻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脫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麽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紮,衝著北落師門淒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說道:“小夥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麽?”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幹係重大,隻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寵愛,凡事予取予求,從未遭人拒絕,此刻被陸漸所拒,麵色陣紅陣白,驀地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兩步,轉身對陸漸啐道:“不識時務的小子,你死定了。”

陸漸無端受此奚落,大感無趣,一回頭,忽見倉兵衛悄然立在身後,望著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問道:“倉兵衛,你今天不去練劍?”原來入府之後,倉兵衛想跟府內武士練劍,寧不空初時不允,後來陸漸為他說情,方才答應。

倉兵衛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沒好氣道:“練完了。”說著瞧了北落師門一眼,神色陰沉。陸漸還想與他說兩句,倉兵衛早已掉頭去了。

陸漸呆了一會兒,將北落師門放下,倍覺孤寂,寧不空要麽忙於軍政,要麽閉門靜坐,倉兵衛則極少與他說話,至於織田府中,武士們各分派別,抱成一團,並無一個交談之人。

當下歎了口氣,回賬房處理帳務,至晚方閑,找來鮮魚,叫喚北落師門。叫了一陣,卻不聽回應,四處搜尋,也沒見著。正焦急間,忽見倉兵衛滿臉笑容,迎麵走來,忙上前問道:“倉兵衛,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倉兵衛大不耐煩:“沒瞧見,誰知道呢?說不準去田裏捉老鼠了。”陸漸道:“不對,北落師門從來不捉老鼠,它隻吃魚。”

倉兵衛道:“貓兒不捉老鼠,算什麽貓兒?丟了也是活該。”陸漸聽得眉頭大皺,轉眼間,忽見倉兵衛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獸類抓過,不由臉色一變,捉住他手,喝道:“這是什麽?是不是北落師門抓的,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他說話之時,手中便覺倉兵衛心跳加劇,血流變快,分明心慌緊張,但倉兵衛臉上卻仍鎮定,大叫道:“胡說,我沒見過貓兒,你放開我。”陸漸又氣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師門還我,我,我……”一時卻想不出什麽有力的法子,逼他就範。

倉兵衛見狀,膽氣更粗,挺起胸脯,大聲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陸漸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麽,你把北落師門還給我……”

忽聽有人冷笑道:“小夥計,我便知道你小氣。”陸漸轉眼望去,隻見阿市容色冷淡,俏立遠處,懷中一隻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倉兵衛神色大變,匍匐在地,顫聲道:“公主殿下安好。”

陸漸又驚又喜,撲將上去,伸手便奪那貓兒,不防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倏地抓來,若非陸漸手快,幾被抓著,不由詫道:“北落師門,你怎麽啦?”那貓兒仍是懶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陸漸一臉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歎道:“陸漸,讓它去吧,這貓兒是出了名的勢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會理你的。”

陸漸回過頭來,隻見寧不空微微佝僂,悄立簷下,不由問道:“為什麽?”

寧不空道:“它的第一個主人便是女子,或許日子久了,已經習慣。從沒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陸漸也不例外。”

阿市聽得眉開眼笑,心道:“天下間還有這麽乖的貓兒,隻認女子,不認男子。”想著瞅了陸漸一眼,含笑示威。陸漸望著北落師門,見它蜷在阿市懷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卻被它輕輕拋棄,沒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阿市見他眼角泛紅,芳心一沉,想將貓兒還他,又覺這貓兒如此依戀自己,若是給他,這貓兒豈不又傷心了,躊躇間,忽聽寧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為女眷,當在內殿,擅來外宅,有違家法。”

阿市臉色發白,輕哼道:“我是來還貓兒的,別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說罷瞪了陸漸一眼。

寧不空道:“陸漸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師門既然擇你為主,你就好好待它。隻不過,這貓兒非比尋常。若有一天,它離你而去,你也不要難過。”

阿市聽得似懂非懂,忽聽寧不空揚聲道:“公主請回內殿,寧某不送。”阿市身份雖然貴重,卻知這人乃是兄長軍師,權重尾張,是故不敢違背,小嘴一撅,轉身去了。

待阿市走遠,寧不空忽又喝道:“倉兵衛,你為討好阿市,偷盜北落師門,該當何罪?”倉兵衛麵無人色,隻是拚命磕頭。陸漸瞧得不忍,說道:“北落師門總算無恙,便饒了他吧。”

寧不空怒道:“渾小子,你還替他說話?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倉兵衛,我罰你跪到明天日出,膽敢起身,斷你雙腿。”說罷又向陸漸喝道,“渾小子,給我進來。”

陸漸隨他進屋,寧不空關門落坐,神色略緩,歎道:“陸漸,你為人樸實,隨我三年,極少違拗於我,這是很好。除開《黑天書》的幹係,你我身在異國,相依為命,也算是彼此間最親近的人!”

陸漸見他一反常態,溫言說出這番話來,大覺驚訝,但回想這三年情景,確然又是如此。

“既然這樣。”寧不空道,“我想給你瞧一樣東西,你瞧見什麽,要半點不漏地跟我說,決不能有所隱瞞。”

陸漸應了。寧不空從床頭取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時,卻是四幅卷軸。寧不空取了一軸,徐徐展開,乃是一幅圖畫,畫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劍眉入鬢,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頰一道傷疤,自顴骨劃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後,懷抱一隻波斯貓,雙目脈脈含情,望著那男子,她相貌雖非極美,但風姿楚楚,溫柔可親。

那畫筆法精湛,畫工傳神,尤其波斯貓那雙藍眼珠,慵懶迷離,如張似閉。陸漸瞧得眼熟,訝道:“這貓好像……”

寧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師門麽?”陸漸道:“是呀,像極了。”寧不空哼了一聲,道:“除了貓還有什麽?”陸漸道:“還有一對男女,卻不知是誰?”

寧不空道:“那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一對神仙眷侶。咳,你就別問了,把畫中人的樣子說給我聽,半點也莫遺漏。”

陸漸按捺疑惑,將畫中人特征一一說了,又道:“除了這對男女,右角還有七個大字。”說罷一字字念道:“有——不——諧——者——吾——擊——之。”

寧不空聽到這兒,身子一顫,半晌方道:“還有呢?”

陸漸道:“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個圓圈,可惜沒字。”寧不空不耐道:“這個也無須再說,還有什麽?”

陸漸詳細描述所見,連軸承的紋理色彩也都說了,寧不空更是不斷詢問,直到問無可問,才道:“就這些麽?”陸漸道:“沒別的啦。”

“豈有此理!”寧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難道八幅祖師畫像一模一樣?”

他沉思一陣,將剩下三幅畫像展開,問道:“陸漸,你瞧這四幅畫像有何不同?”陸漸凝神觀看,說道:“畫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樣,隻是左下腳的記號不同。”

寧不空道:“什麽記號?”陸漸道:“第一幅畫的記號是三道橫杠,但第一道橫杠從中斷開,變成兩道短橫。”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這個記號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兌’,乃是澤部標記,我派共分八部,這四幅畫像分屬澤、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兌、離、坎、艮四種標記,除了標記不同,還有什麽異樣?”

陸漸道:“定要說異樣,那麽從左數起,第二幅畫被火燒過,還被水浸過,畫中女子的臉被燒壞了,畫上的顏色也因為浸了水,渾濁不堪。”

寧不空不覺苦笑,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師畫像,當日在姚家莊,寧不空以畫像誘敵,擊敗陰九重,是故畫像先被火燒,後被水浸,留下諸多印跡。

寧不空歎道:“陸漸,燒過的,浸過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不同?”陸漸唔了一聲,此時天色已晚,便燃起燈火,專心辨認。

燭影搖紅,光陰如流,陸漸久無聲息,寧不空不由得絕望起來,他逼陸漸識字,就為讓他辨識畫上文字;教他《黑天書》,也是為了讓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來,就算陸漸瞧破畫中秘密,也無法離開自己。這計謀環環相扣,可謂滴水不漏,陰毒深長。

饒是如此,寧不空仍不甘心將這四幅圖示與陸漸,想憑一己之力尋出其中奧秘。卷軸的木軸,畫紙的夾層,這三年中他反複摸索,均無異樣,看來畫像的奧秘終究還是在圖文之上,而看圖識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寧不空雙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隻有劫奴,故此這幾日他在房中擺弄畫像未果,無奈之下,隻好叫來陸漸辨認。

但萬沒料到,這四幅畫像竟然一模一樣,倘若如此,當年的那句讖語,豈不是欺人之談?而火部同門豈非白白死了?至於自己這雙招子,豈不也白白瞎了麽?

寧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憤,忽而絕望、忽又自憐自傷。驀然間,隻聽陸漸咦了一聲,道:“寧先生,這幅圖被燒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寧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顫聲道:“什麽字,快,快念給我聽。”陸漸凝眸辨認,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長——薄——東——季——握——穴。”

“紙上藏帛,冬季臥雪?”寧不空沉吟道,“冬季臥雪卻也易解,說的是冬天躺在雪裏;但這紙上藏帛,卻有些古怪了。”陸漸笑道:“先生錯了,不是這八個字。”當下一字一字,說給寧不空聽。

“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寧不空一陣茫然,“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問道:“這八個字大小如何,在畫像的什麽地方。”陸漸道:“這八個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諧之印的下方麽?”寧不空沉吟道,“陸漸,你將澤部的畫像抬起來,用燭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須小心,不要燒壞了卷軸。”

陸漸舉燈烘烤半晌,除了紙質變黃,並無字跡顯現。寧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處,可有水浸痕跡?”

陸漸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發毛,果然被水浸過,便道:“有的。”寧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來,先將印章下方潤濕,再用燭火烘烤。”

陸漸依法潤濕畫像,再行烘烤,待得水盡紙燥之時,紙麵上果然浮現出一行字來。寧不空聽說,狂喜不禁,拍手道:“原來如此,此處必然塗有藥物,須得水浸火烤,方能顯形。陰九重啊陰九重,多虧有你,哈哈,若是無你,我又怎麽勘得破這祖師畫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陣,又命陸漸念出顯現字跡,卻是“大下白而指曆珠所”八字。

寧不空默念八字,引經據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陸漸將其他畫像的字跡顯現出來,水部畫像上寫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畫像則寫著“以旌也雪樹皆渦屋”。

寧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諧音重讀之法,瞧這幾行字是否用了諧音,繼而又轉換字序,瞧這些字是否調換了順序,若將其重新排列,能否讀出通順句子。

寧不空本是少有的聰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謎題,必然冥思苦想,廢寢忘食。陸漸見他念念有詞,甚覺無味,當下出門,卻見倉兵衛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不由暗歎,尋來一張蒲團,說道:“倉兵衛,你跪在上麵,舒服一些。”

倉兵衛啐了一口,恨聲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憐。”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罵道:“誰想可憐你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說罷將蒲團扔到他麵前,轉身便走,忽聽得倉兵衛在身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不覺胸中一痛,雙眼酸熱。

他躺回床上,尋思道:“倉兵衛雖然可憐,但怎麽說也有父母,我卻隻有爺爺,現在連爺爺也沒有了,倉兵衛有我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呢?”想著想著,眼淚不絕滑落。還記得那些海外奇談,雖是陸大海的胡編,此刻想起,卻是別有趣味;又還記得,那年他去賣魚,被幾個鎮上的小潑皮搶走了魚,按在泥地裏往死裏打。事後陸漸帶著一身泥,哭著回家,陸大海聽說了,二話不說便出了門,可很久都沒回來,直到傍晚,陸漸才知道,爺爺打斷了一個小潑皮的腿,被衙門抓去,打了三十大板,關在牢裏。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餓,渾身疼痛,心裏卻默默發誓,以後不論爺爺怎麽說謊,怎麽輸錢,自己也不會怪他,不會跟他吵鬧。那一夜,他忽然長大了,開始織網、打魚,擔負起家中的生計。

這天晚上,陸漸不知為何十分傷心,竟是哭著睡去的。第二天醒來,推門一瞧,卻發現倉兵衛倒在地上,渾身滾燙,陸漸忙將他抱回房內,找來大夫,診斷之下,卻是受了風寒。陸漸去見寧不空,卻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念念有詞,似乎說什麽“八圖合一”。陸漸叫喚,他也不理,隻得自作主張,叫來鵜左衛門,讓他帶倉兵衛回家休養。

送走倉兵衛,院子裏越發冷清,陸漸算帳之餘,寂寞無聊,削了一把木劍,重新練起“斷水劍法”,當他使劍之時,忽然發覺,自己念頭方萌,木劍早已刺出,有時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劍如風中枯葉,飄忽迅疾,超乎想象。

陸漸心中驚訝,猜測必是《黑天書》之故,不覺歎了口氣,遙想姚晴往昔總是埋怨自己出劍太慢,若是看到今日這般快劍,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見,也不知她變成什麽樣子,仙碧姊姊給她解了毒麽?她住在哪裏?她父母雙亡,家園被焚,孤零零的一個人,會不會傷心寂寞。”

一時間,陸漸望著碧空流雲,不覺癡了。忽聽咯咯笑聲,有人道:“小氣男,丟了貓兒,還在傷心嗎?”陸漸回頭瞧去,隻見阿市和服色白如雪,雙袖和兩膝處點綴了幾點粉紅櫻花,懷中的北落師門與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藍雙瞳,幾乎難分彼此。

“這樣吧。”阿市笑道,“貓兒還是算你的,我幫你養著,要是將來它不喜歡我了,我便還給你。”陸漸搖頭道:“貓兒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寧不空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個主人也是女子麽?”

陸漸點點頭,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陸漸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輕哼道:“難怪你這麽傷心,是不是怕丟了貓兒,就沒法去討好那個大美人兒呢。”

陸漸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將阿市與仙碧相比,本無他意。阿市卻俏臉微紅,低頭輕撫懷中貓兒,歎道:“美又怎樣,又沒人為我傷心。”

陸漸不解她小女兒的心思,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外宅,家裏人就不擔心嗎?”阿市搖頭道:“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兄長裏就大哥和我最好,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們整天圍著我,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悶死人了。”她偷瞧陸漸一眼,笑道:“小夥計,你叫什麽名字?”

陸漸說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陸漸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歡喜道:“我見過雪穀先生的山水畫,畫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陸漸撓頭道:“我在海邊長大,天天瞧著的都是海,山水什麽的,卻沒見過。”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陸漸,你陪我‘跳麻’玩兒!”

“跳麻?”陸漸奇道,“怎麽玩兒?”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陣小跑。陸漸從沒與女子牽過手,雖與姚晴練劍多日,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但覺阿市小手滑膩溫軟,心頭不禁砰砰亂跳,到得一堵牆前,腦子裏才有知覺,卻見牆邊一樹櫻花,枝幹扶疏,斜出牆外。

阿市將北落師門背在身後,脫去木屐,係在腰間,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足,然後雙手摟樹,矯若狸貓,爬到大樹分岔處,向陸漸招手道:“快來。”說罷湧身一跳,消失在牆外。陸漸大驚,忙爬上樹,舉目望去,卻見牆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長勢喜人。忽見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來呀。”

陸漸見這圍牆頗高,但阿市尚能躍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輸給她,當下縱身躍下,來到田間。

“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來跳,麻苗長得很快,一尺、兩尺、三尺,不斷長高,最後能長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過去,人就輸給了麻。”

說罷她脫下和服,露出貼身衣褲,褲腳僅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潤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氣,從第一株麻苗上越過,腳才落地,又是一縱,從第二株麻苗尖上掠過,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時尚能身輕若燕,但隨體力漸衰,雙足不斷碰著苗尖。

“跳不過啦。”阿市呼呼喘氣,晶瑩汗珠順額而下,衣衫濡濕剔透,益顯出曼妙身段,陸漸瞧得麵紅心跳,忙轉過頭去。

“一個人跳也沒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陸漸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聲,放下木劍,學著阿市的法子,跳過諸麻,這一跳,才知其中的難處,初時幾株尚稱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後麵,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過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陸漸卻兩行也跳不過,當真無地自容,隻覺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體態嬌小的阿市,於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罷,陸漸回到房中,雙腿酸痛,伸屈艱難,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頭就睡。不料次日醒來,雙腿酸痛竟然消失無蹤。陸漸大喜。到得午後,阿市又來相邀,誰知不過一夜,陸漸強了許多,連跳兩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麽?我第一次跳麻,雙腿可痛得厲害,十幾天也沒下床。”陸漸撓頭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厲害,今早卻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卻猜不透其中奧妙,眼見那麻一日日長高,陸漸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長成五尺高的麻杆兒時,阿市早已無法躍過,陸漸卻能輕輕一縱,躍過兩株麻杆兒,身法飄忽,翩若驚鴻。阿市瞧得出神,待陸漸跳罷,問他緣由,陸漸卻又張口結舌,說不上來。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歎,“大哥常說,天生的本領,不是學得了的。”

這一日,陸漸將麻田中的麻杆盡都跳罷,意猶未足,見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麽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癡,我又跳不過去。”陸漸笑道:“那我明天再來。”阿市搖頭道:“明天不用來了,麻長到這麽高,不會再長了。”

陸漸道:“這麽說……”

“沒錯。”阿市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陸漸恍然大悟,也笑起來。阿市說道:“陸漸你大獲全勝,想我怎麽獎賞你呢?”

陸漸道:“我也不知道,你愛賞什麽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來找你。”說罷抱著北落師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