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五)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餘勇,欲要硬擋泥球。不料仙碧後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餘,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隻覺青絲拂麵,香澤微聞,縱在千萬危險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才的口出惡言,深深後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射中凝、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隻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穀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找你呢。”
“彼此彼此。”穀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麽說?”穀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麽神功?”穀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意過來,忍俊不禁,咯地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蟲,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經頗為近似,是以穀縝接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湧,麵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穀縝小心……”語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穀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穀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泄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穀縝這等妖魔小醜,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爪拿下,穀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後拂出。穀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嶽,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仿佛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穀縝。穀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穀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穀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後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穀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誌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嚐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穀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穀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穀縝肩膀,徑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穀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麵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麵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穀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穀縝,飄身後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穀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撲向穀、仙、虞三人。他被穀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穀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讚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隻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飆,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穀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穀縝,不願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穀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穀縝的勁力扭轉,向後掃出。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淩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棱錐,他識得來曆,大吃一驚,不及後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後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征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隻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於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徑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隻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曆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隻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穀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歎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穀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穀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穀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穀縝,穀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後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穀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穀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餘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隻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願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麽?”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徑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麽?”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穀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
白湘瑤輕歎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後之事,隻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穀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穀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麽?”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穀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穀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穀縝道,“我隻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穀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麵色陡沉,等著穀縝,目露威棱,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穀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穀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麽出不出息的?”穀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穀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麽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穀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穀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麽詭計……”穀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穀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穀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穀萍兒對穀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曆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裏,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麵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穀縝、仙碧見機,各占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麵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徑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禦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麵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裏,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屍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