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約莫到了後半夜,俞凜之在半夢半醒之間模模糊糊地看見山洞口似乎有人影在閃動,他立馬叫醒慕靈素,手裏也捏著暗器,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這時,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走進山洞,向他們兩個人越靠越近。
“師兄,你怎麽和慕姑娘在這裏?”
俞凜之看清了來人是蘇提伽後,心裏疑惑大於意外,但是他忍住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很淡定地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蘇提伽大手一揮,身後就有幾個隨從舉著火把走進來,替他們照亮了山洞。他回答道:“那些人也不知怎麽了,最開始把我和永嘉公主抓去,到了敦煌就把我放了,隻帶走了永嘉公主一人。永嘉公主身份尊貴,我知道你們肯定會帶著人來救她。想著你們出關總會路過敦煌,正好我在敦煌有一家商號,索性不走,在這裏等著你們。”
俞凜之細細咀嚼他的話,總覺得他的話裏有些地方對不上。但是他來不及分辨,隻想快些帶著慕靈素離開這個山洞。他道:“如此,那我們就快些離開吧。”
蘇提伽轉頭用貴霜母語跟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轉過頭來對俞慕二人道:“師兄且先稍等,慕姑娘與我們一幫粗野男人共同騎馬總歸不合適,我派人去雇馬車來,供慕姑娘單獨乘坐,時間會久一點。”
慕靈素正要開口推辭,說自己不拘小節,卻被俞凜之捏住一隻手。她立刻領會俞凜之的暗示,轉而對蘇提伽感謝道:“多謝蘇公子。”說完,她退到俞凜之身後,一副靜觀其變的樣子。
馬車很快就被人從山腳下牽上來,一行人便立即往敦煌城內趕去。蘇提伽經商數年,家財早已是千萬之數,他在敦煌城內購置的宅院也大得驚人。俞凜之與慕靈素出身皆非同一般,又從小在宮禁中行走,卻還是被這一座私宅的恢宏氣勢所震撼。
金雕玉砌也不過如此,繡鳳描龍仍無法形容。可想而知,蘇提伽這些年來的獲利,真是令人歎為觀止。重重院落好似一個又一個的連環,從宅子正門一眼看去,卻見不到底。
“我竟從來不知道,他這麽有錢。”俞凜之雖然一貫的麵無表情,可是他的語氣裏也透露出掩飾不了的震驚。
蘇提伽的資產在這裏就如此豪富,更不用說在他的故國貴霜了,隻怕他即便不是富可敵國,也是富甲天下。
慕靈素沒有發表什麽感歎,隻是環顧了一圈眼前的庭院,又數了一下整個宅子大體有幾進,壓低聲音在俞凜之耳邊道:“這個宅子結構複雜,隻怕在修建之時屋主煞費苦心,藏匿了不少機關。”
俞凜之眉峰一挑,正要跟她說些什麽,蘇提伽就走到兩人近前來,笑著問道:“這個房子是兩年前買來的,我一直在中原倒貨,很少過來住。正好近日你們倆來了,咱們就先在這個房子裏隨便住一住,待有了公主消息,咱們再動。”
蘇提伽表現得極其熱情,親自引著兩人去了東邊的小院子,繞過垂花門和回廊,直接引到廂房前:“暫時收拾出北邊的聽音閣和這裏的一個小院子。我住慣了聽音閣,這淥水閣你們且先住著,日後收拾出更好的院子,再請你們搬過去。”
“不用鬧那些虛禮,自家師兄弟,隨便就好。”俞凜之一邊客氣,一邊裝作不經意地觀察這個名為“淥水閣”的小院子,發現真如慕靈素所言,到處都有機關暗器的影子。他在心裏畫了個問號,卻按下不表。
他問道:“我住在淥水閣,那慕姑娘住哪裏?”他倒不是真的想知道蘇提伽怎麽安排,而是想讓慕靈素跟他分兩處住,觀察蘇提伽是不是每個房間都安排了機關。
蘇提伽笑得曖昧,用手裏的折扇遮住自己的嘴,在俞凜之的耳邊道:“師兄,我知道你喜歡這個慕家大小姐,特地給你製造機會,你可別不領情。”
“胡鬧。”俞凜之隻覺得心跳好像突然加快,幾乎都要脫離自己的控製了。他有些心虛地看了旁邊的慕靈素一眼,雖然她的注意力尚在別處,但是他還是有些怕她看穿自己這個時候的心虛,“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蘇提伽道:“我是個蠻子,隻知道,若是有了喜歡的女人,就要想盡辦法快快得到她。”
俞凜之聽到蘇提伽這麽說,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貿然向慕靈素求婚一事了。快快得到?或許於他而言,在明明知道自己比常人短壽的情況下,快快是沒錯的。
可是慕靈素現如今才二十三歲,她風華正茂,若是嫁給了他早早守寡,那不是把她往火坑裏推嗎?
前幾日他簡直就像是著了魔一般,今天才被蘇提伽一番話徹底點醒,可是他心裏此刻悔恨與不舍交加,既想告訴慕靈素他反悔了,又舍不得慕靈素離他太遠。
他一向自持冷靜理智,卻未曾料到自己還有如此貪婪的一天。
慕靈素似乎極其喜歡這個院子,在院子裏四處走動,樣子十分高興和興奮。俞凜之看著她的樣子,不由自主跟她一起笑起來。
慕靈素在他心目中是這樣的美好,以至於他終究還是不忍心毀掉。他長歎一口氣,努力讓心頭的不甘心煙消雲散:“我喜歡她確是不假,但是她自始至終,都不應該屬於我。”
她也許不是他的,但是她肯定是屬於她自己的。愛一個人,固然有占有欲摻雜其中,可是更多地,應該是妥協與尊重。
他不願意看到,因為他的一己私欲,慕靈素後半生都在寂寞與煎熬中度過。
“還是算了吧。”俞凜之指著院子裏另一側的廂房道,“還勞煩你為了你的短命鬼師兄把這邊的廂房也收拾出來,給慕姑娘住。”這句話說出來,他心裏就坦然多了。
蘇提伽也不便多說,找過一邊的仆人,讓他帶幾個人把房間收拾出來。他一看日頭快到中午了,朗聲對慕靈素道:“慕姑娘遠道而來,還請去前廳用一些西域的獨特風味。”
這句話剛剛說完,一個三十多歲的婢女就從另外一個院子急急忙忙地跑過來,附在蘇提伽耳邊跟他說了什麽。蘇提伽一聽便大驚失色,囑咐略通漢話的管家招待客人後,就跟著那個婢女神色匆忙地去了。
“他怎麽了?”慕靈素聽到蘇提伽叫她才從房間裏出來,結果等她過來時,蘇提伽已經走了。她看著蘇提伽的背影,問俞凜之。
俞凜之也同樣看著蘇提伽的背影,眉頭緊鎖,思緒不斷在他腦子裏來回逡巡。那女子方才來時,為何還要附在蘇提伽耳邊說話?這個宅子上下所有人恐怕都知道,來的這兩位客人是漢人,聽不懂胡語,這個女子卻十分警惕,隻說明兩點。
第一,這個女子說得不是胡語,而是他和慕靈素聽得懂的話;第二,這個女子不知道客人是兩個漢人。前者,說明這個宅子裏還有其他漢人,後者則說明這個宅子裏有一處地方的仆從不得隨意出入,所以沒人通知他們來了客人。
這兩點不管哪一點成立,再加上這個宅子遍布機關,都說明蘇提伽這個人是有問題的。甚至可以斷定,他或許就是綁架永嘉公主的人,所謂的綁匪劫人,隻是他自己安排的一場苦肉計而已。
“俞公子,慕小姐,這邊請。”管家操著一口荒腔走板的漢話走過來引導俞慕二人,“我家公子暫時有事走不開,還請兩位貴客先行入座,我家公子隨後就到。”
兩人自去前廳吃飯不提。
02
哪知飯還沒有吃完,蘇提伽就直接衝到前廳,作勢要給慕靈素跪下:“慕大小姐,我知道你是中原少有的杏林妙手,還請慕大小姐屈尊救一條人命。”
慕靈素一看他這麽鄭重,心裏十分擔憂,生怕出了什麽大事,趕快過去把他扶起來:“蘇公子言重了,救死扶傷是我的本職,何來屈尊一說呢。”
蘇提伽是真的非常著急,雖然被慕靈素扶了起來,但還是向她做了幾個揖:“我府上有一個如夫人,她之前頗為得寵,但是生性悍妒,前幾日與我起了口角,方才,方才突然……”他似乎非常恐懼,頓了頓才說道,“她方才拿過梳妝台上的剪刀,捅向了自己……”
慕靈素一聽他的描述,大為驚駭,知道這種行為肯定會造成嚴重的外傷,傷情一定非同小可。她憑著醫者的本能向蘇提伽提出要求道:“還請蘇公子速速引我去如夫人的住處,好查看傷情,及時醫治。”
奇怪的是原本心急如焚的蘇提伽竟有點兒表情僵硬,行動也不自然起來。似乎是因為方才的慌亂忘了什麽事情,現在才想起來一般。
一瞬間的功夫,慕靈素好像看到他的眼睛裏有一絲心虛閃過,麵部的微笑也有些僵硬。她下意識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旁邊的俞凜之。俞凜之察覺到她的眼神,與她對視,挑了一下眉毛,並沒有太多表示。
蘇提伽笑了一聲,轉身讓管家到他身邊來,側頭耳語幾句,互相交流之後,他點點頭,隨即對慕靈素和俞凜之二人道:“慕大小姐,我這位如夫人自打入春以來,臉上便生了不少暗瘡,幾個月以來不停用藥,未曾見過什麽療效,為了不汙染大小姐的眼睛,我會讓女婢將她房間的床帳放下來,您隔著一段距離,遠遠地絲診,如何?”
俞凜之一聽蘇提伽不願意讓慕靈素跟這個如夫人近距離接觸,心中疑竇越結越深。
當初明明是蘇提伽和永嘉公主一起被綁,綁匪抓他的意圖也很明顯,並不存在所謂“抓錯”的可能性,怎麽可能最後隻留下永嘉公主殿下,把蘇提伽放了?而且敦煌地廣人稀,要在一個山洞裏找到兩個人,實屬不易,但是蘇提伽很快就找到了他們,似乎有人給他指路一般……
慕靈素向來聰明,再加上從小在宮中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一眼看穿蘇提伽是不情願他們看見這個如夫人的麵目。如此重的傷情,他竟還有心思顧及這位如夫人的容顏,真是非常蹊蹺。
按理說,侍妾側室不過就是奴婢的一種,蘇提伽平日裏如此寶貝倒也罷了,眼下這如夫人暗瘡嚴重,他還不讓人醫治,背後說不定有別的隱情。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這一點,刻意避開蘇提伽提及的如夫人的傷,隻說暗瘡之事,試探蘇提伽道:“公子不必擔心如夫人的暗瘡之症。妾身習得一些後宮護膚之術,願為夫人的玉顏康複盡一些綿薄之力。”
蘇提伽哪裏能料到慕靈素突然提到這麽一茬,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有什麽重物墜入深淵。他故作輕鬆擺手道:“不用了,這位如夫人跟隨我多年,即使她容顏不再,我也自信能夠待她如初。”
他哪裏能預料到,好不容易他請來大夫將沈涵嫣的傷口處理好,她一醒來就因為傷口疼痛難忍劇烈掙紮,又將包紮好的地方破壞,又流了許多血?
若不是人命關天,他萬萬不可能向慕靈素求助。但是這樣就很難保證,沈涵嫣的行蹤不被泄露了。隻要慕靈素接近沈涵嫣,肯定會將一切一眼看穿。
管家在一邊催促道:“公子,夫人傷口淌出來的血已經在用銅盆接了,再不去看她,恐怕即便是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啦。”
這個動輒便傷害自己的女子是蘇提伽從中原帶回來的,本來進府那日還是好好的,蘇提伽一離開宅子,她就在**如瘋了一般四處亂動,還用一邊的銀器打傷了隨行的宮女和大夫。要不是現在已然失血過多,身子虛弱得不行,她肯定還要鬧騰一陣。
“事不宜遲,快去吧。”慕靈素這才想起來這位“如夫人”很可能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半昏迷,再不去診治,這個女子的性命就很難救回來了。
蘇提伽原本心裏還顧忌他們兩個人看出破綻,但是一想沈涵嫣可能會死,也管不得那麽多,當即帶著俞凜之和慕靈素就往自己住的東苑聽音閣去。
到東苑垂花門前時,俞凜之看到匾額上的“麒麟”二字,突然想到從前在蜀山拜師學藝的那幾年,蘇提伽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不知怎的,俞凜之鬼使神差地問道:“麒麟閣什麽意思?”
“嗯?”蘇提伽本來都要進門了,卻被這個問題問住,他站在門前,回頭看著仰視匾額的俞凜之,脫口而出道,“金鱗豈是池中物,我喜歡這句,就給這個房子起了這麽一個名字。師兄,這個名字有什麽不妥嗎?”
俞凜之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苦於得不到確實的證據,他也隻能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或許,慕靈素的推斷是真的準確,那幫綁匪裏十有八九有一個很熟悉中原文化的人。
“師兄。”蘇提伽心裏記掛著尚在生死關頭掙紮的沈涵嫣,指指門內道,“若無甚其他事,我先進去了。”
俞凜之點點頭,目送慕靈素和蘇提伽一起進去了。
“夫人是真的剛剛才用剪刀捅自己的嗎?”慕靈素抬眼看見房間裏並沒有過多的血跡,隻有床前三步距離有一片黃豆大的血跡,梳妝台前可是一點血滴都沒有。她再一看,床前一直垂著紗帳,倒是紗帳上有一大片血紅色,透過這些血印,她還能看見裏麵有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在動,大概是丫鬟在伺候**躺著的人。
她下意識想上前一步,卻被蘇提伽快速伸手攔住:“慕姑娘,我這如夫人如今毀了容麵目可怕,你還是不要上前了。”
說完這句,他招呼過一邊的小藥童,將懸絲診脈的用品遞到慕靈素手中:“煩請慕姑娘用這個診脈看病。”
蘇提伽的細心謹慎讓慕靈素越發地想知道躺在**的人到底是誰,她猜測或許是沈涵嫣。會不會是沈涵嫣用剪刀事先傷了自己,又抗拒治療,蘇提伽醫治無門才找到她?
要不然,蘇提伽怎麽可能一再阻攔她接近那個女子,還不讓看到那個女子的臉?
慕靈素雖然懼怕蘇提伽為了阻止她而用強,不敢再上前,但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重重帷幕後麵的人影。她想驗證這個人到底是誰,四處尋找契機。
她道:“可是公子,您家如夫人是受了嚴重的外傷,光靠診脈,是行不通的。”
事實也是如此,沒有什麽人醫治外傷不需要接觸患者的。她猜測大概蘇提伽對沈涵嫣的自殘行為會很震驚,始料未及,自己身邊可用的醫藥資源實在太差,如果再不救治,沈涵嫣很可能會死,所以他才設計了這一係列的動作,將慕靈素引入這個甕中。
慕靈素並不了解蘇提伽,無法揣測他為什麽不找別的名醫,反而冒著計劃敗露的極大風險對她費盡周折,明明比她醫術更勝的人他這幾天也能找到,但是他偏偏不去。
蘇提伽有些為難,麵部表情難掩局促,一時半會兒無言,似乎是不知道怎麽對慕靈素的提問做出合適的反應。
慕靈素裝作不經意地窺探蘇提伽的表情,發現他的慌亂已經藏不住了,但是他仍然想強作鎮定。
她知道自己的猜測到了八九不離十的地步,也不敢把蘇提伽逼急了,以防他情急之下要了沈涵嫣的命。
她從身側的藥箱裏拿出一瓶止血的金瘡藥遞給蘇提伽:“蘇公子若是真的介意,也不用完全順應我的要求。這是我家獨家秘製的金瘡藥,您要是覺得合適,先拿去給如夫人止血也好。”
蘇提伽的反應告訴她,他對這個提議明顯感到喜出望外,他迅速地接過慕靈素手裏的藥瓶,轉身讓管家送到裏麵去,隨後轉過身來向慕靈素致謝道:“慕大小姐仁心仁術,蘇某感激不盡。”
慕靈素嘴上客套著,暗地裏卻在觀察蘇提伽的表情細節。她發現蘇提伽明顯放鬆了很多,但仍然小心謹慎,還是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慕靈素越發肯定,裏麵躺著的人肯定是沈涵嫣。但是她無從得知,自己關於沈涵嫣自殘的猜測是否正確。
如果真如她預料一般,沈涵嫣是自殘而受傷那還好辦,說明蘇提伽本無傷害沈涵嫣之意,她和俞凜之還能有一定的把握帶著沈涵嫣全身而退。如果是沈涵嫣被人捅傷,那就不好說了。很可能雙方魚死網破,沈涵嫣必死無疑不說,她和俞凜之也會死在這裏。
慕靈素想了想道:“蘇公子,還請辟一處安靜之所,方便我為如夫人的傷開方子抓藥。”
她隻想盡快和俞凜之碰麵,好商量對策。
蘇提伽不疑有他,爽快答應道:“小事一樁。”
待管家出來,蘇提伽便讓管家帶著慕靈素和在門外候著的俞凜之去了一處偏僻的靜園,又差人去買了一批高價補品回來。
03
“一群廢物!”沈清渝罕見地勃然大怒,怒火中燒的他將手邊一隻裝滿了熱茶的茶杯向麵前跪著的禦林軍參將身上擲去,一點力道都沒有收,滾燙的茶水濺了參將滿身滿臉,“公主殿下沒找著也就罷了,現在俞公子和慕大小姐也不見了,你們是幹什麽吃的?”
昨日場麵混亂,沈清渝自顧不暇,本想著隨行的炮火隊人數眾多,保護慕靈素應該不成問題,但是沒想到等一眾人馬脫險後,俞凜之和慕靈素卻雙雙不見蹤影。
他們去了哪裏?
是被邪教的人擄走還是隻是和他們走散了,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他們是否安全,還會自己會合嗎?
沈清渝萬分擔心,夜不能寐。永嘉公主沒有找到,武林盟主之子又不見了。他現在已經不敢麵對俞見武和顧如安了。
禦林軍參將依舊跪得筆直,如實分析道:“殿下,您無須擔心。現下雖然俞公子和慕小姐沒有消息,可這也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說明他們沒有被邪教的人抓去,否則早就有消息傳來了。俞公子與慕小姐是江湖兒女,行走江湖多年,不會有什麽意外的。”
在他看來,俞凜之和慕靈素兩個人,不過就是一個朝廷欽犯的兒子,和一個負罪之臣的女兒,死了便死了,無甚關係。他的使命是直接從皇後那裏下達,隻要保證永嘉公主的安全,其他的一切都跟他無關。
參將見沈清渝沒有說話,繼續道:“殿下盡管放心,隻要公主殿下萬事平安,一切都會好的。”
沈清渝心裏仍舊不安,他沒有回應參將的話,而是揮手讓眾人散了,隻留自己一個人。
他一向自信,但是卻不能猜到,會在慕靈素的安危上栽這麽大一個跟頭。雖然慕靈素不是為了他才出玉門關,但是既然她在自己身邊,他就有責任保護她。現如今,慕靈素不知所蹤,他又自責又著急,但是卻束手無策。
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俞凜之有沒有好好照顧她?她在遇到困境的時候,是否想起過他?
沈清渝心急如焚,腦子裏全是慕靈素的一顰一笑。
“王爺金安。”顧如安不知何時出現在沈清渝身後,她神色平靜,似乎沒有受俞凜之失蹤一事影響,麵色如常,從容有度。她向沈清渝行了一禮,稟報道,“奴婢已經將昨日的事如實地報告給了宮裏。”
一想起顧如安是俞凜之的母親,沈清渝便有些心虛。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疏忽才導致了俞凜之的失蹤,他本想對顧如安道歉,但是當他看到顧如安平靜如水的神情後,歉意和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王爺,奴婢還有一事需要告訴您。”顧如安見沈清渝並沒有理會她,也不等他的允許,直接說道,“唐家的三小姐本來跟著俞凜之他們一起失蹤了,但是就在剛才,她又回來了。您可要見一見?”
顧如安心知肚明,沈清渝非常喜歡慕靈素,隻有在這個時候不斷給他關於慕靈素的希望,他才能一鼓作氣去找到沈涵嫣。隻有找到沈涵嫣,他們才能馬上啟程返回皇宮。在外多待一日,就多一分節外生枝的可能。隻有回到宮中,朝堂江湖的所有信息,她才能一手掌握。
果不其然,沈清渝一聽到明明走失的唐如黛又重新回來,心裏對找到慕靈素的把握就多了一分。他欣喜若狂,對顧如安急迫地道:“那還請姑姑趕緊把唐三小姐叫來。”
沈清渝雖然不知道唐如黛的真實身份,但是自打知道她是“虎口脫險”後,就對她的所有話半信半疑,總覺得她能被放回來,實在是太過“巧合”,背後一定有很複雜的原因。
唐如黛告訴沈清渝,那些綁匪錯把她當慕靈素抓去,後來等到另一部分綁匪抓到真的慕靈素以後才把她放了。
“據說是永嘉公主受傷了,西域的醫生束手無策,他們才動了劫走慕靈素的心思。”唐如黛看了一眼滿臉焦急的沈清渝,又道,“殿下還請不要著急,他們既綁了公主做人質,就會比我們還要擔心公主的生命安全,公主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沈清渝自小將沈涵嫣當成親妹妹,現在她生死未卜,他怎麽可能不著急?唐如黛的話無疑觸怒了沈清渝,他瞪著唐如黛道:“如此說來,如果永嘉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唐三小姐願意為公主負責?”
唐如黛被沈清渝嚴肅的麵目嚇了一跳,向來慈眉善目的沈清渝突然這樣跟她說話,她還是很意外的。她本以為,永嘉公主不過是一個養女,他應該並不重視她,隻是奉了皇後之命不得不來。想不到,他們竟然有如此深的兄妹情。
閃念之間,她突然想起來,昨天有人報信說,沈涵嫣自己把自己捅了一刀。如果沈涵嫣就此一命嗚呼,隻怕麻煩就大了。
唐如黛雖然心裏緊張,但是麵上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微笑道:“草民失言。草民出身微賤,哪裏敢有這個膽子為公主安危負責。”
當初她知道蘇提伽把沈涵嫣帶回來時,心裏隻是有一些醋意,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蘇提伽或許把所有人都引向了一條死路。
到底還是皇後的女兒,如果沈涵嫣真的死了,也許貴霜就亡國了。
“他們真的被帶到貴霜去了嗎?”沈清渝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這一夥人千裏迢迢出關去貴霜不合常理。這一路上至少要花費十天,隻要人在移動,變數就會很大,隻要是聰明人,就不會選擇帶著好幾個人質長途跋涉。
再者,這個所謂的唐三小姐還不知道身份是真是假,這麽貿然相信,實在是太草率了。
沈清渝看著唐如黛,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遍:“他們真的被帶到貴霜去了嗎?”為了確保唐如黛不是騙他的,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去了貴霜,搜遍全國都沒找到人,你是想讓唐門陪葬,還是你自己被淩遲?”
隻有在生死抉擇麵前,才沒有人有這個膽子說假話。即使她不是真的唐家小姐,唐門生死她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她不可能讓自己因為一句謊言被淩遲而死。
唐如黛明顯怕了,她一時無法判斷自己能否立刻脫身,又怕沈清渝馬上限製她的人身自由,讓她無法與蘇提伽建立聯係,更擔心如果沈涵嫣死了,蘇提伽會被迫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畢竟,貴霜的國力三五十年還是難以望其項背。
“草民隻知道,他們的最終目的地是貴霜國,但是不知道他們計劃何時抵達。”權衡之下,她說出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既不是謊言,也不算是實話實說。
沈清渝懶得跟她多說,隻淡淡道:“如果公主與俞公子等人平安歸來,朝廷定少不了唐門的好處。”隨後便讓她退下了。
夜已經深了,沈清渝一人在客棧花園中站著。
他望著朔方的天空,發現隻有北極星亮著。雖然他帶著人進了敦煌城裏,但是他尚未決定,是真的帶人衝出玉門關還是留在敦煌等對方的信息。隻要沒有沈涵嫣的消息,他就不敢冒險。更何況,現在慕靈素和俞凜之還不知安危。
他們三個會合了嗎?對方下一步的動作是什麽?
沈清渝一無所知。
04
“怎麽了?”俞凜之跟著慕靈素離開蘇提伽的聽音閣,向一邊的耳房走去。他留意到慕靈素從房間裏出來後神情緊張,知道她肯定發現了什麽事。直到兩人轉過了彎,避開宅子裏仆人的視線後,他才開口問。
慕靈素停下來,心裏慌亂不安,隻得握住他的手,才能安定一些:“那個如夫人,就是沈涵嫣。”
說這些話時,慕靈素的手仍舊在發抖,俞凜之反應迅速,立刻回握住她的手,想安撫她。他從未見過慕靈素這副慌張失措的模樣,猜到沈涵嫣情況不會太好,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心裏也隻顧得上為慕靈素心疼。
他從未有過如此無能為力的時刻,明明知道自己應該做一些什麽,但是卻無從下手。而且,麵對的還是他最愛的人,她主動向他靠近,就是想尋求他的安危,但是他並不知道該怎麽做。
俞凜之有些懊惱,心裏有些愧疚,輕輕攬過慕靈素的肩膀,將她抱在懷裏:“那也無妨。既然蘇提伽還記得找你,說明沈涵嫣還沒有生命危險。”算得上是不幸中之萬幸,至少沈涵嫣還活著,對於武林盟也好,對於蘇提伽也好,都還有和朝廷談判的餘地。
要是沈涵嫣死了,隻怕俞見武父子會立刻人頭落地,蘇提伽不會變成肉醬,也會被挫骨揚灰。
“那我們……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慕靈素害怕的也是朝廷的相關旨意。她家的男丁已經全部作充軍和流放處置,如果這一次族人因為她被牽連入永嘉公主之死一事,隻怕慕氏一族就要由此終結了。
“很簡單啊。”俞凜之抱著自己的意中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幼兒睡覺一樣安慰她,語氣輕柔如春風,慕靈素聽來魂兒都快化了。他道:“先竭盡全力給沈涵嫣用藥,把她治好。留住她的命,我們也可以絕處逢生。”
雖然他知道把一個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並不簡單,但是他隻能把這件事說得輕鬆愉快,讓慕靈素放下心裏的負擔。
“好。”慕靈素雖然嘴上這麽答應,但是心裏卻有些犯難。蘇提伽根本不讓她接近沈涵嫣,她怎麽向沈涵嫣施救?如果硬來,蘇提伽肯定會有所察覺,到時候他要是想殺人滅口,就憑俞凜之和慕靈素兩個人,孤掌難鳴,很難逃出升天。再加上沈涵嫣還在蘇提伽手中,她和俞凜之更不敢貿然行動。
怎麽選擇都是左右為難,慕靈素頓時愁思滿腹。
俞凜之當然察覺到慕靈素的心事重重,又開導她道:“萬事有我在前,莫擔心了。”
他也不想做什麽驚天動地之舉,隻想替心愛的女人擋下他能承受的風風雨雨罷了。他希望慕靈素在他麵前能夠放下所有的憂愁和煩惱,不用麵對棘手的現實。
“小慕,你不用太過擔心。”俞凜之道,“蘇提伽身邊有的是大夫,雖然他們的水平很有可能都在你之下,但是敷藥換藥的本事,肯定會過關的。”
慕靈素在處理外傷方麵和這些普通郎中的差別,就在於手裏治療外傷的藥。她手裏的金瘡藥都是慕家流傳百餘年的宮廷內方,自然是外麵這些大夫一開始就比不上的。俞凜之對這一點也一清二楚,所以他才對慕靈素這麽說。
隻要她把藥交上去,有蘇提伽信任的大夫在,沈涵嫣自然是死不了的。確保沈涵嫣平安無事以後,什麽都好說。
“嗯,我知道了。”慕靈素點點頭,正要轉身回沈涵嫣躺著的那間房,忽然就看見蘇提伽身邊的那個管家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慕靈素立刻回頭用眼神向俞凜之尋求幫助,但是為時已晚。從管家身後湧出七八個家丁,一瞬間就將兩人包圍住。
管家麵無表情的樣子非常可怕,他看了兩個人頃刻,方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說話:“二位貴客莫驚慌,老朽隻是順道路過,不小心聽到你們談話。現在還請二位跟著老朽走一趟,去見我家少爺,把剛才的談話內容說清楚。”
他側身讓出一條路,彬彬有禮地抬起手作引路狀,仿佛他真的在引導初來乍到的客人一樣:“俞公子,慕姑娘,請隨老朽往這邊來。”
05
或許是上天保佑,在慕靈素送上金瘡藥的第三天,沈涵嫣就醒來了。得到這個消息的蘇提伽剛從俞凜之和慕靈素被軟禁的小花園出來,探子正在向他報告沈清渝的動向。
“看來慕家的醫術還真是名不虛傳。”蘇提伽心裏欣喜不已,本想回頭向慕靈素道謝,但是一想沈清渝已經進了敦煌城,不日就要向玉門關去了,這些繁文縟節也不需要了。
他轉過頭來問身邊的探子:“你方才說他們幾天能到玉門關?”
探子回答道:“稟告大王,還有三天左右。”
蘇提伽點點頭:“沈姑娘既已無大礙,我們也應該啟程了。”他轉身回到小花園,打開關著俞凜之和慕靈素的廂房,笑嗬嗬地問俞凜之:“師兄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隨我一起回貴霜,到時我一定將你奉為上賓,給你加官晉爵,如何?”
俞凜之的氣海早就被他封住,想運氣使用暗器都不行,隻能坐在一邊看著蘇提伽。
那日他和慕靈素被管家發現後,很快就被人限製行動,貼身用品一概不留。他也被封住了真氣,無法運功脫險。俞凜之和慕靈素被囚禁三日,今天才見到蘇提伽。
直到三天之前,他才知道,蘇提伽竟然是貴霜國的庶出王子,已經謀朝篡位當了國王,想通過火器謀奪敦煌以西十二州,所以才決定綁架沈涵嫣。
看來蘇提伽對敦煌十二州是誌在必得,怕自己硬拚不過,才拉上沈涵嫣當雙保險。
“算了,我向來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大王不用為我等費心了。”俞凜之還不知道沈涵嫣是否脫離了生命危險,不敢激怒蘇提伽。
蘇提伽放聲大笑:“師兄少年英才,怎麽如此淡泊名利呢!”
在他看來,此時此刻的俞凜之猶如甕中之鱉,生死全由他一人說了算。他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壓倒了俞凜之的氣焰。從前隱姓埋名在唐門學藝時,他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超過俞凜之,獲得掌門師父的一句讚語。
慕靈素滿心記掛沈涵嫣的安危,方才蘇提伽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她就想問,但是總覺得時間不合適。這三天,蘇提伽的管家天天都往這裏來,和俞凜之說一些話,就是隻字不提沈涵嫣。慕靈素身為一個醫者,本能地很擔心沈涵嫣的傷勢。再者,如果沈涵嫣早就死了,而蘇提伽秘不發喪的話,後果會很嚴重。
她和俞凜之剛剛相愛不久,如果這樣就雙雙赴死,會有不少遺憾。
她從未有這麽一天,有這麽恐懼死亡,或許是因為有了愛的人,所以才想盡自己所能和他在這個人間多活一天。因為這個人間原本與她無關,但是有了俞凜之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可愛了,所有的一切讓她開始留戀起來。
“你我本不是同道中人,何必強融。”俞凜之拿過茶杯給慕靈素倒了一杯茶,悠然道,“我若是去了你麾下,隻會毀了你的霸業。”
蘇提伽依舊自信滿滿,一把奪過俞凜之正要遞給慕靈素的茶杯,將其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道:“那又如何,沈涵嫣不可能再跟著你們返回中原了,我要把她留在關外,跟我一起回貴霜。她以後就是我的中宮,是貴霜獨一無二的王後。”
慕靈素聽到這個消息,瞬間被驚到:“你要立沈涵嫣為後?你這是強擄公主,隻怕後患無窮。你真是不要命了。”
“不過就是戰死的王爺留下的遺孤,怕什麽。”蘇提伽想起剛才他在沈涵嫣的房間裏看到她醒來時的情景,心裏又篤定了一分。沈涵嫣他必須要得到,現在跟以沈清渝為代表的朝廷談,隻不過是考慮到沈涵嫣還是個姑娘,想讓她麵子過得去,能夠名正言順地嫁給他。
蘇提伽不想再繼續談論關於沈涵嫣的事,對俞、慕二人道:“我們馬上就走了,去玉門關。沈清渝在那裏等著我們,俞公子和慕小姐,一起去吧。”
俞凜之一直認為蘇提伽是一個睿智聰明的人,沒想到他會愚蠢到主動和沈清渝等人正麵交鋒。玉門關雖說是邊關,但是控製權卻能綿延到關外數百裏。如果蘇提伽帶著人和沈清渝交鋒,隻怕會死傷無數。到時候,局勢就會很難預料。
蘇提伽此舉無異於讓所有人都跟他同歸於盡,也不知他是因為沈涵嫣而走火入魔,還是太過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現在這樣勢若瘋狂,隻會引火燒身。”俞凜之也不想說太多,牽起慕靈素的手便率先出了門。
蘇提伽著人為他們安排了馬車,跟在沈涵嫣馬車後麵,向著玉門關的方向疾馳。
“他莫不是瘋了吧,居然要和沈清渝正麵衝突。”慕靈素憂心忡忡,隻得偎在俞凜之懷中。起初她去蘇州,隻是為了給俞凜之治病,沒想到短短一個月,俞凜之的這場病就牽出了兩個國家的紛爭。
她也不會知道,這一次關外之行,會促成她和俞凜之的這段姻緣。
俞凜之懶得理會蘇提伽的意圖,心裏一會兒想著他的父親,一會兒又擔心如果起了衝突,怎麽保證慕靈素的安全。現在事情的走向已經完全無法控製,沈清渝心心念念要確保沈涵嫣的安全,很可能關心則亂,衝動行事。
“我就怕宜陽王殿下他……”俞凜之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麵有個女聲傳來。
“不要往前!宜陽王帶了炮火隊所有人手和器械,放話隻要永嘉公主有事,所有人都會同歸於盡!”
慕靈素隻覺得這聲音聽起來耳熟,正要撩開車簾,俞凜之已經搶先行動。他看清了來人:“唐如黛怎麽會認識蘇提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