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慕靈素看著沈涵嫣跪在地上的背影,心裏又痛又悔,隻覺得自己和俞凜之的努力,已經付諸東流。他們都還沒有放棄,沈涵嫣卻已不願再作掙紮。

她其實能夠明白沈涵嫣的想法,知道沈涵嫣是不願意繼續拖累別人才向蘇提伽低頭,但是這個時候低頭,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沈清渝受了傷,禦林軍也有了死傷,既然已經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為什麽不繼續賭一把?

俞凜之看著現在的形勢,根本顧不上阻止沈涵嫣,饒是沈涵嫣再如何服軟求饒,沈清渝也不可能馬上傷愈複原。看著沈清渝已經奄奄一息,他示意慕靈素跟他一起過去看一看。

慕靈素走到沈清渝身邊蹲下,試探他的脈搏、鼻息和心跳,從懷中拿出一顆固元補血的藥丸給他服下,再對俞凜之道:“宜陽王雖然失血較多,但是現在我用固元丹穩住他的呼吸心跳,隻要不繼續受到外傷,應該可以撐到我們三天之內趕回敦煌。”

她看著俞凜之,眼睛裏的擔憂再也藏不住。

他們現在已經命懸一線,可是他們不能死。如果死了,這一路以來的所有辛苦與快樂,都要煙消雲散了。她現在變得貪生怕死了,不願意放過在人世間的每一天,因為俞凜之跟她在一起。

所以,即使今天趕不回去,也必須趕回去。如果宜陽王死在這裏,所有的人都會遭遇滅頂之災。

蘇提伽在一邊聽到慕靈素說的話,笑了一聲嘲諷道:“慕大小姐也太看得上你們自己的本事了,雖然我們比不得禦林軍火器精進,但是現在他們群龍無首,如同一盤散沙,已經打不過我們了。”

收到慕靈素的怒視的眼神之後,他自信滿滿地轉向俞凜之,“師兄,我還是很想讓你留在貴霜的,這樣我可以隨時去找你,敘一敘師兄弟之情。貴霜雖然比不得中原繁華,但是你們不會吃虧的。”

“不用了。”俞凜之也蹲在沈清渝旁邊,他用手扣著沈清渝的手腕,時刻留意沈清渝的脈搏。

他抬頭看著勝券在握的蘇提伽:“三年前,你跟我說會出海一段時間,是不是根本就是騙我的?”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蘇提伽應該是三年前被他親手剿滅的魔教重光教的幕後支持者。

數年以來,蘇提伽一直在中原各地行商,但是他並沒有像其他西域的商人一樣向西域輸出絲綢,而是倒賣鐵礦石、鋼材和煙花爆竹.或許,他並不是在做這方麵的生意,而是一直都在為自己服務。

重光教此前一直在玉門關外打劫來往貿易車馬,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蘇提伽雖然偶有被劫,但是他的商隊從來沒有出現過傷亡。最重要的是,貴霜國的王室一直被傳和重光教勾結,壓榨各國貨物,抽取重稅。蘇提伽現在是新任國王,手中又有大量火器,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又如何?師兄。”蘇提伽彎下腰將依然跪在他麵前的沈涵嫣打橫抱起,露出勝者的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俞凜之,“雖然你差一點就死在胸口那一劍上,但是重光教已經**然無存,三年前還是你贏了。”

俞凜之雖然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他還是沒有想到,蘇提伽竟然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俞凜之所有的猜測。

他忽然間想起,三年前他被重光教一個護法用劍當胸刺穿,差一點死在返回中原的路上。他的心中不是沒有過懷疑,隻是一直沒有證據支撐他的猜測。

“三年前,差一點殺了凜之的人,可是你?”慕靈素在一邊聽完兩個人的對話,心裏也有了答案。

她至今都記得,武林盟的人連夜到蘇州接她,用了七天時間就把她從蘇州送到了長安。那時候,俞凜之已經沒有多少氣息。

她聽俞見武說,是重光教一個護法傷了俞凜之。直到今日,慕靈素才知道,原來那個所謂的護法,就是蘇提伽。

蘇提伽始終都笑著,因為在他看來,已經沒有什麽喜悅比得過他終於贏了俞凜之一次了。

蘇提伽笑著看著慕靈素:“是啊,隻不過那時候我顧著返回重光教總壇跟別人爭教主令牌,才沒有戀戰。”

話雖是這麽說,即使當時他不想當教主,俞凜之也死不了。他那個時候已經受了傷,再加上他體力不支,很可能會被俞凜之拖死。

但是現在,過去的事情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會在今天有一個了結。最後的贏家,終究還是他。今天的他已經是貴霜的國王,是重光教的教主,他的手中掌握著他想要的一切。

02

“蘇提伽,你是不是笑得太早了?”

一陣雄渾的男聲通過傳音入密從遠處傳來,蘇提伽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的聲音,他四處尋找,卻不見其他人的蹤影。

唐如黛報上來的情報中並沒有提到除了禦林軍以外的力量,他也不知道在玉門關外,還有什麽勢力是站在這一邊的。

他抱緊懷中仿佛木偶泥胎一樣的沈涵嫣,用雙眼在四處尋找說話之人的蹤跡:“什麽人?”除了此起彼伏的打殺之聲,並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也許隻是一次呼吸的工夫,一連串的轟鳴之聲接連響起,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慘叫。一瞬間,貴霜的軍隊死傷無數,硝煙四起,火光在白天將天空映紅了。

蘇提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明明已按照唐如黛提供的信息將禦林軍的火藥儲備消耗得差不多了。可眼下,漫天的火光讓他措手不及。

對此,慕靈素和俞凜之也十分意外。他們雖然能聽出來傳音入密的這個聲音是武林盟主俞見武的聲音,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些火藥是哪裏來的。

“凜兒!”俞見武騎著一匹快馬從遠處奔馳而來,他身後是近五百名裝備整齊的禦林軍炮火隊。

“這是怎麽回事?”蘇提伽十分慌亂,他看著眼前的局勢,不知所措。局勢迅速被扭轉,剛剛的勝利之象已經飛灰湮滅。他正想回頭詢問管家,卻發現管家早已中箭而亡。

俞凜之見形勢逐漸開始對自己有利,便不再猶豫,抱起昏迷的沈清渝,搶過一旁的一匹馬,將沈清渝安置在馬背上,再抱起慕靈素送她上馬。他看著蘇提伽道:“師弟,或許不久之後你就會明白,一味地追求輸贏,其實沒有意義。”

說完這句話,俞凜之也翻身上馬,往禦林軍方向去。

沈涵嫣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她雖然躺在蘇提伽懷裏,可是仍舊記掛自己的哥哥。

“放開我,讓我下去……”沈涵嫣在蘇提伽的懷裏掙紮,想掙脫他的懷抱去尋找自己的皇兄。

皇兄剛才明明就在那裏躺著,他能去哪兒呢?

隻是她越掙紮,蘇提伽就抱得越緊。她轉頭無助地看著麵如鐵石般冷漠的蘇提伽,請求道,“我……十一哥哥不見了,請大王放開我,我好去找十一哥哥……”

蘇提伽本想一口回絕,但她的眼神看得他心都快碎了。他並不是沒有遭遇過這種能讓人柔腸寸斷的眼神,但是在此之前他從沒有因此心動過。從前唐如黛也這樣看著他,但是這種心碎的感覺,從來沒有過。

他收回已經到了嘴邊的拒絕,輕柔對沈涵嫣解釋道:“你的十一皇兄已經被慕靈素他們救走了,你不要擔心。”

聽到皇兄已經脫險,沈涵嫣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算是落了地。她正想點頭說一聲“好”,雙眼便開始發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沈嫣然轉頭看著蘇提伽,聲音因為虛弱而輕不可聞:“大王,大王,臣妾的眼睛……好像……”

蘇提伽察覺到她的異樣,正想湊近一些仔細觀察,突然感到腰間一輕,等他回過神來時,沈涵嫣已經拿著他隨身的匕首抵著他的脖子了。

蘇提伽非常詫異,他根本就想不到沈涵嫣身手如此了得:“嫣兒,你怎麽會……”

關鍵是,之前他幫她把脈時,明明沒有察覺到她體內有真氣流動,為什麽現在她突然就……

“我的親生父親可是護國威武大將軍端靖王。”沈涵嫣眼疾手快點住蘇提伽的穴道,成功從他身上離開。

現在蘇提伽身邊的隨從都陷入了惡戰之中,無暇顧及他們,近身的禦林軍自然也認得她是永嘉公主,輕易不敢靠近。兩個人好像被所有人無視了一般,單獨地對峙,沒有人打擾。

蘇提伽隻道自己是被人算計,不以為然:“那麽,本王還真是甘拜下風。論心機謀算,還是永嘉公主殿下厲害。”

他一直以為沈涵嫣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乖乖女,卻不知道她將她的真實一麵隱藏得這樣深。就連真氣內力,她都不願意讓人發現。

“如今能幫助我皇兄將你連根拔起,也不算我枉費心機,白白捅了自己一刀。”沈涵嫣往後退了幾步從袖中拿出一管柱狀物,擰開蓋子,便從中飄出一縷煙霧,直升半空中。

她與蘇提伽對視:“大王也不想一想,我一個郡主進了宮,怎麽可能那麽輕輕鬆鬆地就討得皇後歡心,還封了公主,在鳳藻宮長大。”

說話間,沈涵嫣慣常騎乘的棗紅色小毛驢已經到了她身邊,她輕巧地騎上去,問道,“大王如此精明,怎的就沒注意到有這麽一條奇怪的毛驢一直跟著你嗎?”說完,她也不等蘇提伽回答,一拍毛驢的頭,就揚長而去。

蘇提伽看著沈涵嫣騎著毛驢漸行漸遠,用內力衝開了穴道。但他依舊站在原地,絲毫不理會周圍遍地的貴霜士兵屍體。他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一敗塗地,腦海中隻有沈涵嫣方才在他懷裏時那個無助的眼神。

即使他現在明白過來,沈涵嫣一直都在偽裝,一直都在欺騙他,他還是根本沒有辦法恨她。他的魂魄好像已經被沈涵嫣那個融化萬千冰冷的眼神給帶走了,怎麽找也找不回來。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想單純地占有沈涵嫣,而是愛上了她,想跟她在一起。

他之前錯以為沈涵嫣和唐如黛是一樣的,不過是他欲望的玩物。當初他想封沈涵嫣為王妃,隻是因為沈涵嫣是公主,唐如黛不過就是一個跟在他身邊的手下。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因為沈涵嫣身份尊貴,而是因為他心裏愛的人是沈涵嫣,不是唐如黛。所以,別說是沈涵嫣欺騙了他,即使現在沈涵嫣用那把匕首要了他的命,他都不會有怨言。

他的一生,第一次愛上一個人。雖然,她並不愛他。

03

“我等你們已經很久了,大師兄,俞伯伯。”唐如黛領著近百人守在山腰處一個喇叭形地帶,看到俞見武父子帶著禦林軍往山腰來時,大聲喝道。

她在人群裏尋找慕靈素的身影,始終沒找到:“慕大小姐可在,我找她有話要說,煩請師兄替我知會一聲。”

俞凜之心知唐如黛來者不善,暗地裏將手背到腰後,示意後麵的人把安置慕靈素和沈清渝的馬車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坦然道:“你也沒什麽要見她的理由,如果有什麽私人之間的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唐如黛見俞凜之防範之心甚重,態度也十分堅決,就不打算藏著掖著,道:“慕大小姐方才點醒了我,我特地放她一條生路,不但不傷她性命,還會在一切結束之後親自送她回中原,權當是報恩。”

她方才離開後,一路疾行回了重光教總壇,將剩下的所有教眾都召集起來,帶上所有可用的武器和火藥,趕來支援蘇提伽。正好在這裏碰到了俞凜之他們,便打算在這裏殺了他們,好在蘇提伽麵前邀功。

“看你現在這副情狀,小慕似乎也沒有把你點醒。”俞凜之冷眼看著唐如黛,嘲諷道。

他雖然並不在意唐如黛的處境,並不理解唐如黛為什麽還要為蘇提伽賣命。

在他的邏輯裏,隻要是一個正常人,在發現自己喜歡的人不但不喜歡自己還利用自己後,一定會馬上離開那個人,而不是像唐如黛這樣。

唐如黛不想跟他做這種無謂的爭辯,重複自己的問題:“慕大小姐可在?”

俞凜之並不想順著她的思路多費口舌:“小師妹,你還是讓開吧。你手下現在總共才一百來人,我們要是動手,簡直就是以多欺少。”

他現在擔心的是沈清渝,雖然有慕靈素在旁邊守著,並不能保證沈清渝就能完全平安無事地抵達敦煌。與其和唐如黛在這裏浪費時間,還不如速戰速決,為沈清渝爭取盡可能多的生機。

他道:“你且讓開吧,現在蘇提伽大勢已去,你如果這個時候識時務,我們可以放過你,不追究你的罪過。”

隻有搬出蘇提伽,唐如黛才會有所觸動。她好像也隻在意蘇提伽。

唐如黛一心想著去支援蘇提伽,哪能猜到蘇提伽在她來回兩地的工夫已經輸了?

聽到俞凜之告訴她的消息,她一臉不可置信:“大王英明神武,怎麽可能輸給你們?俞凜之,你休想騙我投降!”

她做出寧死不屈狀,舉起手中的軟劍指著俞凜之:“今天你在此詛咒大王的賬,我暫且記下了,待來日找你清算時,我定要割下你的舌頭掛在玉門關示眾!”

這一番狠話放出來不到一分鍾,眾人就聽到沈涵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十一皇兄,十一皇兄!”

俞凜之抬頭看去,赫然是沈涵嫣騎著他們重逢時的那頭棗紅色毛驢向他們奔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黃沙漫天迷住了他的眼睛,看著此刻罕見有幾分“英姿颯爽”的沈涵嫣,他竟然有一種看到蓋世女俠的錯覺。

“俞公子,我十一皇兄還在嗎?”沈涵嫣在眾人發愣的空當已經到了俞凜之麵前。

她從毛驢背上下來,將手裏的韁繩一把甩給一邊過來正打算行禮問安的禦林軍參將,仰頭看著馬背上的俞凜之。她不敢對皇兄活著一事抱有過高的期望,所以才這麽問。

在她的印象裏,沈清渝的傷勢非常嚴重,再加上這一路的馬車顛簸,即便是慕靈素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很難保證沈清渝不會有事。

俞凜之實在是不習慣眼前這個,看起來像二十來歲女子一樣成熟冷靜的沈涵嫣,總覺得是別人易容假冒了她。但是這條毛驢,確實是沈涵嫣的。

俞凜之想了想,指指後麵特地遮擋起來的馬車道:“回稟公主殿下,宜陽王就在後麵馬車裏。慕靈素在裏麵照管他,您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

沈涵嫣得到信息,正要拔腿走過去,就聽到唐如黛在背後道:“如此,我便先殺了宜陽王,把他的頭割下來作禮物送給大王!”

“你敢!”沈涵嫣話音剛落,唐如黛眼前便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一陣如同烈火燒灼的疼痛迅速爬上她的臉頰。

待唐如黛回過神來時,沈涵嫣手裏已經多了一條極細的九節鞭。

沈涵嫣微揚著下巴,帶著金枝玉葉才有的傲氣蔑視唐如黛:“按尊卑論,我還算是貴霜王的正妃,你雖然是大側妃,到底是個妾室,還敢在我麵揚言殺我哥哥?”

唐如黛捂著被九節鞭抽打而疼痛不已的側臉,本想出言反駁,話都到了嘴邊,卻在和沈涵嫣對視時被她的眼神嚇到,隻得乖乖沉默。

見唐如黛已經不敢說話,沈涵嫣才收好鞭子向馬車走去。

“想不到,她竟如此厲害。”唐如黛心裏仍然不服,看著沈涵嫣的背影,語氣充滿了怨恨。

俞凜之根本就沒有那個閑心關注沈涵嫣到底厲不厲害,隻想趕快解決唐如黛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他道:“連永嘉公主都從蘇提伽手裏逃出來了,你還不相信蘇提伽已經徹底失敗了嗎?”

“她……”經過俞凜之的提醒,唐如黛才發現,沈涵嫣極有可能是逃脫的。但是她心裏仍然不願意承認蘇提伽會失敗。

唐如黛強行爭辯道:“你方才是沒看見嗎,這個公主表麵柔柔弱弱,實則武功高強,她想逃出來……”

說著說著,她已經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心裏的不安和疑惑越來越重,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欺騙自己。

蘇提伽把沈涵嫣看得那樣重要,都讓她逃出來了,這能說明什麽?當然是說明,蘇提伽已經自顧不暇,連沈涵嫣都看不住了。

俞凜之看到她沉默了,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連忙道:“蘇提伽明明就是輸得一敗塗地。現在禦林軍的炮台等等都還沒有往回運送,你現在去,說不定還能替他收殮。”

04

沈涵嫣一步也不停地上了馬車,當她看到慕靈素在給十一皇兄包紮胸口的傷口時,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她原本已經不抱任何沈清渝能夠生還的希望,當她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皇兄還活著的時候,還是沒能抑製住心裏的情緒。

“十一哥哥……”沈涵嫣站在馬車門口,看著躺在那裏的男人,竟有些膽怯。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忽然間不敢上前,隻能站在幾步之外,喚他的名字。

慕靈素聽到說話聲方轉移了注意力,等她發現來人是沈涵嫣,正要起身請安問好時,沈清渝正好醒了。

他一眼便看見了身旁的慕靈素,心裏頓時充滿了歡欣與滿足。即便他身子十分虛弱,但還是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謝:“靈素……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在沈涵嫣站的角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沈清渝看著慕靈素的眼神裏充滿了說不盡的愛慕。那種眼神,沈涵嫣除了在他看著慕靈素時,就再也沒有看到過。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眼神,是在她六七歲的時候。她剛剛進宮沒多久,還沒有當上公主,隻是一個親王遺孤,連郡主的正式封號都是趕在父親殉職之後,為了撫恤家屬冊封的。

那個時候,沈清渝、慕靈素、俞凜之都已經十三四歲,已經長大了。沈清渝很喜歡她,所以經常帶她去鳳藻宮玩,這樣她才得以經常見到皇後。

好在她古靈精怪嘴巴甜,很快就博得皇後歡心,先是經由皇後懿旨,準許她留宿鳳藻宮,沒多久皇後便收養了她,還讓皇帝將她冊封為永嘉公主。

沈清渝依舊喜歡她,每天下書房後都和俞凜之一起來跟她玩。她以為沈清渝隻喜歡她,直到有一次,她撞見沈清渝在鳳藻宮東配殿偷偷給慕靈素抹胭脂戴簪花,她才知道,原來十一皇兄還喜歡別的、比她更得他歡心的女子。

從那以後,她就一直不喜歡慕靈素,隔三岔五便找慕靈素的麻煩,希望母後趕快厭棄慕靈素,把她趕出宮去。

可是一直都沒有成功過。

在她正要氣餒的時候,慕靈素的父親慕思邈因為給德妃娘娘下毒被捕,很快就被判滿門抄斬之刑,還是德妃娘娘向父皇求情,父皇心軟了,才把旨意改為慕氏一族男丁全部流放。但是沒多久,慕思邈就死在了流放途中。

後來,慕靈素失寵,在鳳藻宮前哭諫不成,沒幾天就被趕出宮。

她很高興,以為自己的機會終於到了。但是偶然間,沈清渝的一句醉話卻讓她明白,在沈清渝的心目中,不管她在沈清渝麵前有多乖巧,都比不過沈清渝心中那個十五歲的慕靈素。

那天是中秋節,皇後、太子、皇帝一家在交泰殿前設宴,皇族宗室們都去了,沈涵嫣也去了。

她在宴會上找了半天沒有找到沈清渝,還是沈清渝身邊的小黃門告訴她,她才在禦花園找到喝得爛醉的沈清渝。

沈涵嫣喜出望外,正想過去把沈清渝扶走,卻聽到他模糊不清地呢喃:“靈素,靈素……”

那一刻,她瞬間清醒了,原來沈清渝真的很愛很愛慕靈素。但再深愛又有什麽用?慕靈素已經出了宮,這一生沈清渝還能再見到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的概率幾乎為零。

沈涵嫣也一直以為,慕靈素永遠不會出現了。

可是天意弄人,八年之後,命運還是讓他們再度相遇。雖然處在江湖之遠,但是對於沈清渝來說,隻要能再次相見,便足矣。

或許,她應該停止追逐不屬於她的東西。

多年來的嬌生慣養,讓她真的染上了公主脾氣,她能夠得到絕大多數她想要的東西。久而久之,她就忘記了,原來還有東西是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比如,沈清渝的心。

“公主殿下萬安。”慕靈素的呼喚聲讓沈涵嫣回過神來,她一抬眼,發現慕靈素已經走過來,站在了她麵前。

慕靈素見她注意力回轉,指著躺著的沈清渝對她道:“宜陽王殿下已經沒有大礙了,您過去看看吧。”說完,慕靈素便掀起門簾出去了。

05

慕靈素離開馬車時,正好聽到火銃“呯”的一聲,等她抬眼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隻看見有一個人從馬背上跌落。

她並沒有看清是誰,但是直覺告訴她,這不是什麽好事。她頓時心亂如麻,拔腿便往前方跑去。

“你不要以為我們大王死了,你們就贏定了!”在慕靈素奔跑的過程中,她聽到唐如黛如是說。她心裏越發焦急,腳下越跑越快,越過穿著重重鎧甲的人群,到了最前麵。

剛剛到時,她就感覺腳下濕漉漉的,低頭一看,她才發現自己的鞋已經被地上的血染成了紅色,估計已經穿透鞋底,沾上了她的襪子。

刺目的殷紅讓慕靈素大受刺激,她心中慌亂不已,但是並不敢抬頭看。因為她不知道萬一看見俞凜之不在馬背上,她應該怎麽辦。

慕靈素就這樣,站在原地到處尋找俞凜之的身影,生怕剛才被打下馬的人是他。等她看清倒在地上的人時,才發現其實是禦林軍的參將。

雖然已經知道被殺死的人不是俞凜之,但她在抬頭的時候,依舊放慢了動作,生怕自己失望。

她看見俞凜之的時候,正想跟他說話,結果俞凜之根本就等不及,彎下腰單手就將她抱上馬背,圈在自己懷裏。

“怎麽不在馬車裏待著,跑到這兒來幹什麽?”俞凜之雖然已經把慕靈素抱在懷裏,但是仍然心有餘悸。他本來以為慕靈素會乖乖地坐在馬車裏,結果唐如黛一動手,她就跑過來了。

他心裏又急又怕,生怕火銃的流彈傷到她,還好她沒事。

慕靈素在他懷裏羞紅了臉,腦子裏還想著剛才他把她抱起來的一瞬間。她羞澀道:“擔心你,所以來了。”

算起來,她和俞凜之互相坦白心跡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但是兩個人之間的親密舉動還是會牽動她的心弦。

從前他們還是普通朋友時,兩個人之間因為治病的關係,也會有一些避免不了的肌膚接觸。但是她那時從來不會有什麽異樣的感覺,隻覺得好像就是左手摸右手一樣,遠遠沒有現在這麽曖昧。

在沒有聽到慕靈素說這句話之前,俞凜之本來還想埋怨她兩句的,但是一句簡單的“擔心你”,就讓他心裏的鬱悶和埋怨煙消雲散了。

愛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再多的負麵情緒,總會因為對方一句柔柔軟軟的溫存就這麽無影無蹤了。

“小心點,現在這麽凶險,很容易就沒命了。”俞凜之改為單手牽韁繩,騰出右手護住懷裏的愛人,眼睛牢牢盯著手裏火銃還在冒煙的唐如黛,“你放走了她,那現在就由我來替你料理這一切。”

慕靈素聽他提起她放了唐如黛的事,心裏的愧疚便重新燃起。她囁喏道:“是我不好,一時心軟才有了現在的局麵。”

她看著倒在地上、沐浴在血泊之中的禦林軍參將,心裏無比悔恨。方才從這參將身邊路過時,她已經把自己做的事忘記得一幹二淨了,若不是俞凜之提醒了她,她根本不會想起來是自己間接害死了這個參將。

她不殺伯仁,伯仁因她而死,她一輩子都不會心安了。

06

“慕大小姐,我可找了你好久了。”唐如黛一見到慕靈素便麵露喜色,對她說道,“我派人送你回敦煌吧。”

慕靈素雖然對她沒有什麽惡意,但是也知道她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即使她對自己沒有殺心,也是一個嗜殺的人。就算一時僥幸,唐如黛真的放過自己,還言出必行地送她去敦煌,她也不可能真的對唐如黛釋放善意。

“還是不用了,唐三小姐。”慕靈素疏遠地笑著回答。

她下意識地向俞凜之懷裏靠了靠,繼續道:“我既然已經和凜之在一起,注定就要跟他共進退的,萬萬沒有撇下他獨自逃命的道理。”

不過是平平常常一句表白的話,在這個時候處在進退維穀境地的唐如黛聽來,卻總覺得慕靈素這一番說辭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其間充滿了弦外之音。

唐如黛仔細回味慕靈素所說的一字一句,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現在不知消息的蘇提伽身上。

她陪伴蘇提伽近十年,最終還是輸給了一個讓他“一見鍾情”的女人。雖然自己撈到了一個看似榮光無比的大側妃名分,但終究還是難逃妾命。

現在,即使蘇提伽已經落入敗績,她還是帶著一百餘人堵在這個險要的位置,繼續為蘇提伽背水一戰。但她並不能肯定,得知這一切的蘇提伽是否能夠在心裏記住她的所作所為,感念她的好,明白她的心意。

或許,在蘇提伽眼裏,她唐如黛不過是一個寄望於後宮名分和榮華富貴的豪門落魄庶女而已。

“你真是幸運,能有一個在任何困難麵前都可以跟你共同應對,同生共死的男人。”

說完這句話,唐如黛心中的悲涼更濃了。

這麽多年她一直活在自我安慰中,終於,快撐不下去了。一個人苦苦支撐,實在是太累了。長久得不到回音,她比愛上兄長的沈涵嫣還要痛苦。

雖然沈清渝對沈涵嫣不是男女之情,但會把她當唯一的親妹妹看待,總會無微不至地關心她。而蘇提伽,卻連唐如黛的生辰都不知道。

她苦苦付出十年,為了博得他的欣賞和關注,雙手沾滿了鮮血,最後卻不能在他心裏留下任何獨特的印記。

往後的付出看不到底,她等不下去了。

“這個世上,癡情之人多是女子。”唐如黛緩緩放下自己手裏的火銃,回頭看著往山頂上去的方向,上麵沒有一星半點的人影,“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其實,從她陷進去的那一刻起,關於“蘇提伽是不是愛她”這個問題,她心裏早就有了答案。

就算是她幫蘇提伽殺光了天下人,蘇提伽也不會因為她的“功勞”就愛上她。過去不會,將來更不會。

唐如黛長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道:“即使我身負千萬人的鮮血,也不夠沈涵嫣的一個眼神對他有吸引力。”她擺擺手道,“我太累了。一直在追趕他對我設立的目標,以為達成他給我的每一個目標,他就會對我多一份好感,可是事實並不是我所期望的。”

俞凜之和慕靈素尷尬對視,並不知道應該怎麽接過她的話茬。他們明明等著送沈清渝離開玉門關,卻被迫在這裏和唐如黛說話。

“你們……”唐如黛還沒有把“走吧”兩個字說出口,就聽到鳴鏑箭劃破空氣的聲音,隻不過是一刹那間,安置沈清渝兄妹的馬車就燃燒起來了。

唐如黛大驚失色:“不好!”

重光教的教眾都被這從天而降的火種驚呆了,唐如黛驚叫以後又被驚醒,瞬間亂作一團,甚至有不少人在慌亂之中撞到了唐如黛的坐騎,讓她險些從馬背上跌落。

禦林軍士兵們急著搶救馬車,紛紛向馬車的方向跑去,他們也陷入了混亂。

“抱緊馬的脖子!”俞凜之在慕靈素耳邊低聲囑咐,旋即拉緊韁繩,想衝破人群。

慕靈素因為要抱緊馬匹而彎腰低頭,俞凜之為了看清楚前麵的路不得不支起上身。而此時,在兩人都無法注意到的地方,已經有一支淬了劇毒的冷箭瞄準了俞凜之。

唐如黛在人潮的混亂中已經自身難保,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支離弦的箭正朝俞凜之奔去。

她心急如焚,大聲喊道:“師兄小心!”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07

慕靈素原本趴著,卻忽然感覺背上被一泓溫熱的**給濕透了。她正納悶是哪裏來的熱水,電光火石之間,她才反應過來是俞凜之的血。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死死勒住韁繩才把馬停下來。

周圍仍然有很多人四處逃竄,她眼裏卻隻有俞凜之。

她小心翼翼地扶好俞凜之,手剛剛環住他的背,就碰到一手的濕熱,再往上一摸,有一支箭插在他的背上,箭頭已經完全沒入,可見射箭之人臂力之深厚。

身為醫者,慕靈素已經見過太多的血腥,但是當她看到自己手上沾滿了愛人的血時,還是和常人一樣不知所措。

“小……小慕,不要,不要害怕。”俞凜之雖然命懸一線,還是不忘緊緊抱住慕靈素,溫柔地安慰她,“你轉過去,就當我死了……”

他抬起綿軟無力的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拉了拉韁繩:“趕馬,快趕馬,下山去……去玉門關……”

慕靈素知道他的意思,是裝作他已經死了,掩人耳目趕緊撤退。於是她再次駕馬,想盡快離開這裏。

關外的風聲嗚嗚咽咽,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哭泣,或許連老天都知道今天這裏會哀鴻遍野,提前為他們哭喪。

俞凜之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自己,隻能伏在慕靈素背上。兩個人胸背相貼,他尚存的心跳聲在告訴慕靈素,她愛的人還活著。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歌聲被風沙裹挾,傳到了慕靈素的耳朵裏。

漸漸地,歌聲越來越大,蓋過了她耳邊其他的聲音,包括俞凜之本來就微弱的心跳聲。

不知是不是哪個玉門關充軍的營妓和自己的心上人分別後懷人而歌,在這種荒涼的塞外之地,竟能聽到中原大地上的情愛之歌。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慕靈素心中默念聽到的歌詞,在風沙拂麵中勉強抬頭睜眼。

玉門關近在眼前。

“凜之,我們回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