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千千乍醒過來。
睡在她身旁的小詩又在夢中哭了。軍隊起行不久,小詩忍受不住路途顛簸和天寒之苦而病倒了。到抵達屋寨,在惡劣的生活條件下,雖然有紀千千悉心照顧,小詩的病況仍是時好時壞,始終沒有好轉過來。
紀千千明白她的病因,不但是旅途辛苦,更因為小詩心中在害怕,過度憂慮致為病魔所乘。
她亦深切體會到小詩內心的恐懼。
她們正深陷在戰爭的漩渦裏,現今身旁一起與她們受苦的所有人,包括和她們擠在同一座房子裏的風娘和十多個慕容鮮卑族的女戰士,至乎在屋寨內和四周營地的數萬戰士,正踏上開往戰場沒法掉頭的路上。在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戰火裏,一方將被摧殘和毀滅,不論流血的是燕郎一方的人,又或是慕容垂的人,紀千千都感到不忍和痛心。
山風在屋外呼嘯。
敗的一方固然淒慘,勝的一方也絕不好過,這是個對誰都沒有好處的殘忍遊戲。
在這一刻,仙門變得遙不可觸,像一個毫不真實的幻覺。
她強烈地思念燕飛,隻有在他強而有力的懷抱裹,她才可以戰勝不安和恐懼,忘掉了一切不幸的事。
就在此時,她的精神生出變化,整個人似要往下方沉降下去,地席像化為不見底的深淵,燕飛的聲音同時在她心神的空間內響起,召喚她道:「千千!千千!」
紀千千喜出望外的響應道:「燕郎!啊!燕郎!你在哪裏?」
心靈的聯係倏地建立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快速、直接和真實,便像燕飛在伸手可觸的近處。
下降的感覺停止了,紀千千感到輕盈起來,再不受肉體的羈絆,轉而往上騰升。
燕飛的聲音在她心靈中響起道:「千千,不用害怕。這不是很奇妙嗎?你現在經曆的,是陽神借夢體出竅的情況。我已經來了,正立在可以俯瞰你所處屋寨的位置,我的純陰真氣,直接影響著你,激發了你陽氣的活力,現在你的陽神正不住凝眾,很快我們又可以見麵了。」
一股莫以名之的喜悅,填滿紀千千的心神,像所有苦難均已成為過去。下一刻,她感到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化為沒有實質輕煙似的物體,就那麽升離了臥席,穿過屋頂。
天地暗黑起來,一團光雲卻在上方亮起,逐漸凝聚,現出燕飛高挺的雄軀。
紀千千呼喚道:「燕郎!燕郎!」
上升的速度驀地加速,然後她發覺已投入燕飛的懷抱內,感覺是如此地有血有肉,如此地真實,不再有絲毫懷疑。
兩人熱烈地親吻。
良久後,燕飛離開她的香唇,微笑道:「我們又在一起了。」
紀千千狂喜地瞧著燕飛,他俊偉的臉龐籬罩在一片金黃的色光裹。嚷道:「你真的來了嗎?」
燕飛緊擁著她,欣然道:「看!」
黑暗消失了,寬廣而深邃的夜空出現在上方,遮天蓋地,其壯麗處,超乎了以前她見過的任何星空。
紀千千心神震蕩的叫了起來。
燕飛把她的身體轉過去,探手環抱著她的腰道:「看這一邊!」
紀千千依言看去,百多丈的下方,燈火點點,赫然正是剛才她置身其中一座房舍的山寨。
紀千千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顫聲道:「啊!燕郎你終於來了。」
旋又不依的扭轉嬌軀,探手樓上他的脖子,天地忽又變得幽暗無比,便如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他們這雙苦難的鴛侶。
紀千千歎息道:「這怎麽可能的,為何我沒有一點心力損耗的感覺?」
燕飛道:「因為今回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我是以至陰之氣,鼓動千千的陽氣。當我們的精氣神直接聯結起來,陰極陽生,喚醒了千千的陽神,千千現在經曆的,正是元神出竅的奇遇。」
紀千千現出笑臉,旋又被擔憂的神色替代,淒然道:「小詩病倒了,一直沒有好轉。」
燕飛問清楚小詩的病況,道:「不要緊,千千或許仍不自覺,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你已臻至學武之士夢寐難求的先天至境,要治好小詩,隻是舉手之勞。我現在教你一套手法,隻要打通詩詩鬱結的經脈,保證她可霍然而愈。」
接著把方法說出來。
紀千千煩憂盡去,喜孜孜的道:「我知道詩詩定不會相信,否則我會告訴她:你來了,讓她可以分享我的歡樂。」
又道:「戰爭真是不可避免的嗎?」
燕飛愛憐的道:「千千心中是曉得答案的。這場戰爭並非個人的恩怨,而是牽涉到民族的存亡和仇恨,這個情況千古依然,從來沒有乎息過。你和我必須堅強起來,麵對眼前的一切。這或許是上天對我們愛情的考驗,要我們曆盡災劫,但終有一天,我們會攜手離開這裹,到達洞天福地。」
紀千千嬌呼道:「燕郎啊!千千當年尚在建康的時候,就一直在期待新的生活,追求更刺激有趣的東西,但卻從沒有想過會變成這個樣子。幸好隻要想到燕郎,千千便會堅強起來,勇敢的麵對一切。」
又深情的道:「還記得在雨枰台時,人家問你肯不肯當我的保鏢,說任你開價。那時千千便想到,假如你要的不是金子而是人,千千該怎樣答你呢?」
燕飛大感興趣的問道:「你會怎樣答我呢?」
紀千千白他嬌媚的一眼,道:「你都沒有問,人家怎曉得呢?」
燕飛心神俱醉的道:「返回邊荒集後,我會每天陪千千在重建好的第一樓上層平台喝酒,好好享受邊荒集的生活,然後我們去找玉晴,盡情享受生命的賜與,再決定何時離開這個使人又恨又愛的人間世。」
紀千千秀眸射出熾熱的神色,令她更是豔光四射,憧憬的道:「我們何時可以返回邊荒集呢?」
燕飛道:「你現在情況如何?」
紀千千道:「慕容垂把我們看得很緊,我和詩詩等若給囚禁在屋內,由風娘和十二個身手高強的女戰士貼身監視,屋內還設有撞鍾,隻要鍾鳴,屋外的戰士會蜂擁而來。」
燕飛心忖幸好他和向雨田沒有以身犯險,否則自己固然沒命,也拖累了向雨田。道:「慕容垂對我生出恐懼了,他要防範的正是燕某人。」
紀千千道:「解決了其它的問題了嗎?」
燕飛欣然道:「劉裕已攻陷了建康,把桓玄逼返江陵,而小裕亦成為南方最有權勢的人,令我們荒人再沒有後顧之憂,現在組成萬人勁旅,正在來此途上,我隻是先行一步。」
紀千千大喜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幹爹可以放心了。」
燕飛道:「今回慕容垂的奇兵之術再行不通,因苦千千的提點,令我對慕容垂的軍力布置了如指掌。我們會打一場漂亮的勝仗,在千軍萬馬中把千千和詩詩救出來。」
又間道:「最近慕容垂有甚麽話說呢?」
紀千千道:「自離開榮陽後,我一直沒有見過他。」
燕飛沉吟片刻,道:「差點忘記告訴你,第一樓的大門被紅條紙封了起來,好等待千千回去時親手揭開。」
紀千千現出驚喜的神色,雀躍的道:「真要謝謝他們的盛意。千千亦差點忘記告訴你,詩詩肯定對龐老板有好印象,有一回還主動問我雪澗香是否真的是天下第一美酒,說有機會她也要嚐一口呢。」
燕飛大喜道:「這是老龐最樂意聽到的事。唉!光陰苦短,快天亮哩!我必須趁黑離開,千千要保重。」
紀千千不依的道:「人家還有很多事想告訴你啊!」
燕飛道:「哪怕沒有機會呢?不過千千若沒有緊要事,萬勿妄耗精神。現時千千的先天真氣,已達小成之境,隻要惟精惟勤,修練於著意和不著意之間,可令你武功大進,如此將更有回複自由的把握。千千明白嗎?」
紀千千幽怨的道:「明白!可是如果可以的話,你定要來陪人家。」
燕飛笑道:「這個當然。天皇老子都擋不住我。」
紀千千化怨為喜,道:「千千最喜歡燕郎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親千千吧!」
桓偉臉色陰沉的步入書齋,向正在發呆的桓玄施君臣之禮,不敢有半丁兒的怠慢,因為昨天剛有個將領,因疏忽了伺君的禮節,觸怒了桓玄,命喪於他的斷玉寒的刃鋒之下。
自桓玄被逐離建康,逃返江陵,桓玄怕被人輕視,性情變得更暴戾,手段則變本加厲,動輒降罪於人,以為憑加重刑罰,可以重建聲威,弄得更是天怒人怨。
桓玄木無表情的道:「賜坐!」
桓偉坐往右側,道:「稟告皇上,我們又有一隊送糧資往湓口的船隊,被兩湖幫的妖孽途中突襲,全部沉入江底。如果我們十天內再不能把糧資送往湓口,我們在湓口的大軍,將會陷入糧荒的劣境。」
「砰!」
桓玄一掌拍在書幾上,額上青筋暴現,勃然大怒道:「真沒有用。」
桓偉苦笑道:「兩湖幫之所以能死灰複燃,據報是因有劉裕派去的人在暗中主持……」
桓玄截斷他道:「管他甚麽人主持,就讓我把巴陵奪回來,殺盡兩湖幫的餘黨。」
桓偉暗歎一口氣,道:「剛有消息傳來,以毛修之為首的巴蜀亂軍,已突破我們布置於三巴的防線,東下直逼白帝城,西線的告急文書像雪片般飛來,皇上還沒看嗎?」
桓玄目光落在幾上堆積如山的文書,臉色驟變,說不出話來。
桓偉不敢說話,因為曉得自己說的全是不中聽的話,對桓玄是一個接一個的打擊,以桓玄驕傲自大的性格,肯定消受不了。
他更收到消息,桓玄已兩天沒胃口進食。
桓玄忽然道:「我們可否和建康講和呢?」
桓偉大感錯愕,忍不住街口而出道:「皇上以甚麽身分和劉裕談判呢?」
桓玄張開口欲說話,卻沒法吐出一字半句。
他不說話,桓偉也不敢說話,怕桓玄忽又變得暴跳如雷。
桓玄急喘了幾口氣,道:「隻要劉裕肯講和,一切可以回複舊觀。司馬德宗仍在我們手上。」
桓偉頹然道:「劉裕以司馬遵代替司馬德宗,大赦天下,隻不赦我桓氏一族,其心可見。聽說劉裕還把太祖皇帝的牌位從祖廟取出來,在宣陽門外當眾以火燒掉,我們和劉裕之間,根本沒有談判的基礎。現今我們唯一之計,是憑江陵城高牆厚,力抗敵人,希望能反敗為勝,再沒有其它辦法。」
桓玄臉如死灰,再次說不出話來。
高彥進入太守府主堂,尹清雅正向程蒼古和老手兩人大發嬌嗔,見高彥進來,道:「高彥你來給我評理!這算哪門子的道理?人家要隨隊去對付桓玄那奸賊派往湓口的糧船隊,程公和老手卻硬是不許,是否不把我女流之輩放在眼內?」
高彥和兩人交換個眼色,坐到她身旁去,微笑道:「他們是為雅兒著想。」
尹清雅氣鼓鼓的道:「你這小子竟不幫我,這叫為我著想嗎?為我著想便該讓我去。」
程蒼古仍是那副不以為忤的賭仙風範,微笑道:「我們或許不算是為幫主著想,但肯定是為大局著想,更是為老卓的天書著想。幫主的安全是絕對不容有失,如果幫主隨隊作戰,我們會變得小心謹慎,既不敢冒險,又不能放手而為,定會影響戰果。」
尹清雅權著小蠻腰生氣道:「這就是說我會拖累了你們哩!你們太小覷我了,當年師傅也讓我到戰場去。」
高彥插口道:「你那場仗好象是敗仗來的?」
尹清雅正氣在頭上,聞言立即杏目圓瞪,狠狠瞧著高彥道:「你這死小子、臭小子。」說到最後,不知想起了甚麽,嘴角現出一絲笑意。
高彥最擅長看她的眉眼高低,賠笑道:「雅兒為了我高小子,應該乖乖留在這裹陪我遊山玩水。因為如果你上戰場,我也要陪你去,而我是最怕打仗的,見不得血流成河的場麵。唉!大江近來肯定多了很多水鬼。」
尹清雅皺眉不悅道:「你這小子又來唬我。誰要你陪我去,沒膽鬼!」
高彥自有一套應付尹清雅的獨家本領,嬉皮笑臉道:「又多一種鬼,哈!我的戰膽肯定不大,但另一種膽卻大得多,叫色膽。」
程蒼古和老手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卻不敢笑得過於厲害,不知忍得多辛苦。
尹清雅亦禁不住的「噗哧」嬌笑,旋又板起瞼孔,狠狠道:「你再口不擇言,我便掌你的臭嘴。」
高彥老著臉把頭靠到方便尹清雅掌嘴的近處,興高采烈的道:「請掌嘴!隻要雅兒肯乖乖的留在城內,我高彥可以作任何犧牲。」
程蒼古向老手打個眼色,同時起身。
尹清雅忘了和高彥糾纏,大嗔道:「討論還未有結果,你們兩個要到哪裏去?」
程蒼古欣然道:「粟告幫主,老夫和老手兩老昨晚都是一夜沒睡,如果幫主沒有甚麽要緊的事要我們兩老去辦,我們想回房休息,讓兩副老骨頭休息一下。」
尹清雅不依道:「不準走。答應了我才準去睡。」
高彥道:「讓他們先睡一覺,睡醒他們才有精神去想雅兒的問題。」
程蒼古和老手如獲皇恩大赦,急忙離開。
到大堂剩下他們兩人,高彥一把將尹清雅摟個結實,還在她瞼蛋上連香幾口。
尹清雅任他施為,怨道:「你這小子不肯幫我。」
高彥道:「雅兒你想想吧!現在我們是勝券在握,還何須去冒生命之險呢?老卓那瘋子臨走前千叮萬囑,絕不可以讓我們夫婦涉足戰場。他的苦心,雅兒明白嗎?」
尹清雅白他一眼,道:「甚麽我們夫婦,你娶了我嗎?」
高彥再親她一口,道:「是否有夫婦之名,又或夫婦之實,暫不在討論範圍。噢!不要動手,待我說完心裹的話後,娘子要處罰我尚不嫌遲。我想說的是,待劉裕斬掉桓玄那奸賊的臭頭後,我們便可以坐船往邊荒集,參加千千和小詩回歸邊荒集的狂歡會,保證好玩。雅兒跟著我,想悶也悶不起來。」
尹清雅終於化嗔為喜,一雙明眸亮了起來,似在想象桓玄授首劉裕刀下的情景,又似正憧憬未來的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