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來到正憑窗眺看外麵景色的慕清流身旁,後者一臉欷歔的歎道:「或許在很多年以後,眼前的景物已蕩然無存,但有關謝家倜儻風流、鍾鳴鼎食的韻事仍會流傳下去。烏衣巷豪門中,以王、謝兩家為代表,而支持他們高貴獨特的傳承,有三大支柱,像鼎之三足,一為門閥製度、二為九品中正的選官方法,三為清談玄學的風氣。令他們能在曆史的文化長河中別樹一幟。唉!俱往矣!謝安、謝玄去後,後繼無人矣!」

燕飛道:「慕兄似是滿懷感觸,不知今次來找燕某,有何指教呢?」

慕清流從容道:「我還是首次公然踏足謝家,心情頗為異樣,教燕兄見笑。燕兄還會見到向雨田嗎?」

燕飛點頭道:「我該仍有見到他的機會。」

慕清流轉過身來,含笑打量燕飛,道:「勞煩燕兄為我向他傳幾句話,告訴他一天他保有典籍,一天仍是我聖門的人,請他恪守聖門的規矩和傳承,萬勿讓他的支派至他而亡。」

燕飛爽快答道:「慕兄原來為此事而來,我定會將慕兄這番話如實向他轉告。」

慕清流道:「燕兄猜錯了,我隻是忽然心中一動,想起燕兄是最佳的傳話人選。今回來此是特地向燕兄道別,並對燕兄令我聖門避過此劫的恩情,致以深切的謝意。」

燕飛訝道:「想不到慕兄竟會說客氣話,事實上這是對你我雙方均有利的事。我同樣該感謝你。」

慕清流笑道:「本來我要說的,並不是客氣話,但給你這麽一說,倒真的變成了客氣話。」

燕飛生出輕鬆的感覺。

本來他因謝鍾秀的事心情直跌至穀底,可是慕清流的口角春風,卻大大紆緩了他沉重的情緒。慕清流肯定是名士的料子,所以他最仰慕的人是謝安,因為他體內流的正是名士的血液。可以這麽說,慕清流乃聖門中的名士。

慕清流道:「能輿燕兄相交一場,實是人生快事,在烏衣巷謝府與燕兄話別,對我更是別具深長的意義。此地一別,將來怕無再見之日,祝燕兄旗開得勝,奪得美人歸。燕兄珍重。」

說畢告辭而去。

燕飛直送他到外院門,返回主堂鬆柏堂時,劉裕赫然在堂內,神情木然,由屠奉三和宋悲風左右陪伴著他,兩人同樣神色黯淡,燕飛不用問也知謝鍾秀已撒手而去。

燕飛走至劉裕前方,他多麽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隻是個不真實的夢境一個幻覺,可是感覺是如此有血有肉,心中的悲痛是如此的折磨人,縱然他擁有仙門的秘密,亦感到陷身其中,無法自拔,便像掉進捕獸陷阱中的猛獸,掙紮愈大,傷害愈深。

對謝家他有深厚的感情,在安公辭世前謝家風光的歲月裏,謝鍾秀是建康的天之驕女,擁有謝家子弟詩酒風流的獨特氣質,猶記得她當眾向謝玄撒嬌的情景,可憐在時代的大漩渦裹,她卻成為了犧牲品。回想起一去不返的美麗歲月,眼前殘酷的現實,是多麽令人難以接受。

劉裕探出雙手,和他緊緊相握。出乎燕飛料外,他沉著冷靜的道:「燕兄要走哩!」

燕飛握著他冰冷的手,感受苦他內心的沉痛,朝屠奉三瞧去,後者微一頷首,表示已向劉裕辭行。

燕飛道:「孫小姐走了?」

劉裕仍握著他的手不放,道:「鍾秀走了,走得開開心心的。不過對我來說,她並沒有走,她將永遠活在我心中。」

燕飛搜索枯腸,仍找不到隻字詞組可安慰他的話。他或許是世上最明白劉裕的人,所以也比其它人更不懂得如何可安慰他。

燕飛壓下心中的沉痛,道:「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和奉三立即起程。」

劉裕點頭道:「我明白。給我把千千和小詩帶回邊荒集去。唉!我多麽希望能與燕兄再次並肩作戰,大破慕容垂,讓千千主婢回複自由。隻恨我也失去了自由,從今以後,我再沒法過浪蕩天涯的日子,那將成為了我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段回憶。」

燕飛直覺感到劉裕終於接受了曾令他感到矛盾和躊躇不前的位置,接受了老天爺的安排,也可說是認命了。

他要殺桓玄,便要接受現實,登上南方之主的寶座,再無法脫身。

正如燕飛自己在因緣巧合下,踏上朝仙門邁進的不歸路;劉裕也是身不由己,一步一步朝帝皇的位子前進,沒法掉頭。

燕飛道:「好好的幹!你不但主宰著南方萬民的福祉,更掌握著文清和任後下半輩子的幸福,好好珍惜你所擁有的,如此才不會令兄弟們失望。」

這是燕飛能想出來安慰他的話。

劉裕放開他的手,勉強擠出點笑容,道:「讓我和宋大哥送你們一程,送至大江對岸,順道喝兩口酒,預祝燕兄和屠兄凱旋而歸。」

此時何無忌匆匆而至,報告道:「劉毅已把文武百官齊集皇城內,正等候統領大人向他們說話。」

劉裕愕然無語。

屠奉三拍拍他肩頭,道:「讓宋大哥代你送我們吧!」

劉裕目光投向燕飛,射出濃烈的感情,道:「我們還有相見之期嗎?」

燕飛沉吟片刻,坦然道:「大概沒有了,劉兄珍重!」

說罷和屠奉三告辭離開,宋悲風隨之。

直至三人消失在門外,劉裕仍目不轉睛地呆看著空蕩蕩的大門。

何無忌在旁輕喚他道:「統領!統領!」

劉裕一震醒來,雙目回複神采,沉聲道:「立即召劉穆之、王弘、劉毅到這裏來,你和泳之也須列席。」

何無忌微一錯愕,接著領命去了。

建康節日狂歡的氣氛仍末過去,大街小巷擠滿了出來慶祝的人,從河上看過去,更是煙花處處,鞭炮聲響個不停。

他們在謝家的碼頭登上小艇,由宋悲風劃艇,送燕飛和屠奉三到大江彼岸。

屠奉三見宋悲風默然無語,知他仍在為謝鍾秀之死傷心不已,為分他的心神,故意道:「我們或許仍有機會見到小劉爺,但再見到宋大哥的機會便微乎其微。」

燕飛訝道:「原因何在?」

屠奉三道:「因為此間事了後,大哥會避居嶺南,不問世事。」

燕飛望向宋悲風,問道:「嶺南在哪裏?」

宋悲風果然愁懷稍解,雙目射出憧憬的神情,油然道:「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不論天氣環境、風俗習慣,均和江南有很大的分別。唉!我想起建康,便感到疲倦,該是歇下來的時候了。」

燕飛目光投往前方,在蒼茫暮色裏,代表著秦淮風月的淮月樓和秦淮樓正隔江對峙,情景依舊,可是其賦予燕飛的意義卻已大不相同。屠奉三說得不錯,假若紀千千忽然興起,要重返雨枰台緬懷昔日的歲月,他便與劉裕有重聚的機緣。

千千啊!你究竟身在何方呢?

對於不可測知的未來,縱然他掌握了天地之秘,仍感到顫栗和無能為力。

屠奉三的聲音傳人耳內道:「我從未想過淮月樓會改變了我的一生,不論是設陷阱伏殺幹歸,又或與淑莊結下不解之緣,都是事前從沒有想過的。」

燕飛正生感慨,一時間,三人各想各的,都想得癡了。

小艇駛經朱雀橋,守橋的北府兵兄弟見是三人,忙大聲嚷叫打招呼。

歡喝聲中,小艇從河口流出大江。

就在此時,燕飛生出感應。

謝家主堂鬆柏堂內,劉裕回複無敵統帥從容冷靜的本色,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般,聽取手下第一謀士劉穆之分析眼前的形勢。

王弘、魏泳之、劉毅和何無忌分坐兩旁。

劉穆之續道:「照現在的情況看,我們已得到民心,盡管建康高門對統領仍感難以接受,卻是無可奈何,隻好接受現實。」

劉裕皺眉道:「為何他們仍不肯接受我呢?我已表明心跡,並沒有篡晉之心。」

王弘歎道:「因為他們認為統領的表白,隻屬權宜之計,一旦消滅了桓玄,便會露出真麵目。」

何無忌憤然道:「我們是否非得到他們的支持不可呢?」

劉毅道:「這要分兩方麵來說,如果得不到建康高門的支持,整個管治班子將告崩潰,南方會變得四分五裂。可以想見的是大部分人會投向桓玄。另一方麵,社會也會出現動蕩不安的情況,迷失了方向。為了對付桓玄,我們必須保持建康的穩定。」

王弘苦笑道:二尚門和寒門對立的情況,並不是今天的事,而是曆經數百年的積習,他們懷疑統領,是正常的事。」

劉裕點頭道:「說到底,就是我出身的問題,令他們不信任我。」

接著向劉穆之道:「先生有何解決的辦法?」

劉穆之拈須微笑道:「政治的事,必須以政治手腕解決。首先我們要令建康高門曉得我們是尊重他們的,這種事不能隻憑空口白話,而是要有實際的行動,以安定他們的心。」

魏泳之道:「我們讓原本的文武百官,人人得複職留任,不就成了嗎?」

劉穆之胸有成竹的道:「新人事,自然有新的作風,如果一切如舊,會令建康高門看不起我們,認為統領隻是個不懂政事的粗人。何況高門中亦不乏支持我們的人,像王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劉毅聽得心中佩服,問道:「先生有何良策呢?」

劉穆之微笑道:「首先統領大人絕不可以像桓玄般把要職高位盡攬己身,還要把最高的職位讓出來,隻要把兵權牢牢掌握在手襄,其它一切便無關痛癢。」

何無忌拍腿道:「好計!」

王弘憂心仲仲的道:「可是現在建康高門最害怕的事,是統領和他們算賬。」

劉毅熟知建康高門的情況,頷首同意。魏泳之卻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有甚麽賬好算的?」

王弘道:「桓玄在時,投向桓玄者大不乏人,他們大部分人都受到李淑莊的影響。到李淑莊忽然離開,他們已是騎虎難下,悔不當初。」

劉穆之欣然道::冱個更易解決,我們便來個一石二鳥之計,就把桓玄最重用的人,提拔到剛才我提出的位置,如此建康高門的猜疑,將會雲散煙消。」

目光投往劉裕,看他的決定。

劉裕問王弘道:「這個人是誰呢?」

王弘精神大振,道:「這個人肯定是我堂兄王謐,自統領入城後,他便躲在家中,怕給統領拿去斬首示眾。」

劉裕又問劉穆之,道:「該給他個甚麽官位才好?」

劉穆之心中一陣激動,他渴望的事、他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就是有機會得遇明君,以展胸中的才能抱負。他毫不猶豫把想好了的計劃奉上,恭敬的道:「我們便借皇上之名,任命王謐為侍中,兼領司徒和揚州刺史,再由他和朝廷眾官商議,以決定其它人的任命。如此將可盡釋建康高門的疑慮。」

王弘大喜道:「堂兄今回是因禍得福,必會好好為統領效力,論官位,他要比以前的安公掌更大的權力。」

劉毅道:「但我們必須先予你堂兄任命的指示,才不會出岔子。」

王弘道:「這方麵絕沒有問題,請統領大人賜示。」

劉裕攤手道:「我可以有甚麽意見呢?這方麵你問的人該是劉先生而非劉統領。」

眾皆失笑,氣氛倏地輕鬆起來,在劉穆之的計謀下,最難解決的事已迎刃而解。

劉穆之從懷內掏出函卷,趨前雙手奉予劉裕道:「這是我在江乘起草的人事任命,請統領大人過目。」

劉裕用神看了他一眼,方接在手,展卷細閱。

王弘訝道:「劉先生難道早在江乘之時,已能預見今天的情況?」

何無忌等無不露出留心聆聽的神色。

劉穆之謙虛的道:「那時我軍氣勢如虹,又得明帥猛將指揮,大局已定,故而我能猜出個大概。」

這番話同時捧了何無忌、劉毅和魏泳之,三人登時對他好感遽增。

劉裕欣然演出卷上的任命道:「劉毅當青州刺史,何無忌當琅玡郡內史,魏泳之當豫州刺史,三位可有異議?」

三人同時喜出望外,因為三個職位均是能獨當一麵的地方首長,總攬當地的軍政大權,連忙齊聲謝恩。

劉裕心忖隻差未喚三人作卿家,但手上的權力與皇帝老子沒有任何分別。

唉!他不由又想起謝鍾秀,忙把噬心的情緒硬壓下去。

這並不是悲傷的時刻,戰事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一俟穩住了建康,追殺桓玄的大計將全麵展開。

劉裕道:「這處我卻不大明白,劉先生在我的名字下寫上揚州刺史,但又以朱砂批了個「辭」字,究竟是甚麽意思?」

王弘也奇道:「劉先生剛才不是說由我堂兄兼領揚州刺史一職嗎?」

劉穆之解釋道:「這是一個姿態,以表明統領並沒有總攬大權的野心,先由人提出,然後由統領推掉,現在這個推舉統領的人,非令堂兄王謐莫屬。」

劉裕讚歎道:「如此手段,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不過我的官街卻有好一大串,首先是「使持節」,然後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拜八州諸軍事兼徐州刺史,似乎仍表現出我的野心。」

王弘笑道:「隻是名實相符吧!由統領都督八州軍事,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統領正是最高統帥,誰敢說半句話?」

劉穆之道:「穩定了朝政後,便可由王謐和&m;m;#65533;臣商討,選出德高望重的人,往尋陽把皇上迎返建康,如此建康將再沒有人懷疑統領有不軌企圖。」

劉裕歎道:「服哩!一切照劉先生的辦法去做。」

王弘興奮得跳起來,道:「我現在立即去找堂兄,再派人敲鑼打鼓用八人大橋把他抬進宮內去,途上會向他解釋甚叫江湖義氣,統領絕不是像桓玄般朝意夕改,反複難靠的卑鄙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