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

太守府主堂內,劉裕拿著大弓,不但被勾起回憶,還牽動了心底裏的某種情懷,低回不已。

坐在一旁的何銳欣然道:“有人在統領大人的小艇上發現這把裂石弓,認得是我幫之物,把它送回來,好得打賞。當時我們還以為大人遇害了,直至聽到大人在海鹽破賊,方放下心來。”

劉裕輕拉弓弦,想到就是憑這把三百石的超級強弓,射得焦烈武幫破人亡,心中頓生感觸。後來在返回建康途上,因被陳公公攔路截擊,致把此弓留在艇子裏,現在又物歸原主。

不過令他滿懷愁緒的卻是懷柔美女朔千黛,在遇上陳公公前的一刻,他剛和這熱情奔放的大膽美女吻別,生出黯然銷魂的感覺。她現在該已回到塞外,他與她還有相見的一天嗎?

何銳續道:“我們曉得大人急需米糧,遂於鹽城附近各農村竭力搜購糧食,共得五船,希望能暫解大人的煩惱。”

劉裕回到現實裏,大喜道:“真是我劉裕的好兄弟,雪中送炭最是難得,我劉裕是絕不會忘記的。”

何銳感動的道:“大人仍是以前那個熱血好漢。孔老大沒有說錯,我們追隨大人,是不會錯的。”

又道:“聽得大人有事,我們每一個兄弟都全力為大人奔走。大人在海鹽一帶已是家傳戶曉的大英雄,人人希望你當上皇帝,知道我們購糧是與大人有關,都肯以最低價賣出糧貨,有些人更把儲糧捐出來。”

劉裕動容道:“我真的很感激。”

此時魏泳之來了,到劉裕耳旁道:“賭仙來哩!”

高彥步入艙廳,卓狂生正埋首寫他的天書,直到高彥在他桌子的對麵坐下,方覷著眼朝高彥瞧去,怪笑道:“又給小白雁轟了出來?這叫言多語失,甚麽‘小嘴也親過’,哈!已被我照單全收,成為書中的金句。”

高彥得意的道:“剛好輿你說的相反,雅兒在此事上沒有說過我半句話,還對我好得不得了。”

接著望向窗外,道:“明早該可進入洞庭。”

卓狂生聳肩道:“對不起!已改不了,不是因為寫好了,而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你,若她真是對你好,你就不會有空到這裏來騷擾本館主。”

高彥光火道:“你怎可混淆事實,把白變成黑,是變成非呢?太沒有道德操守哩!”

卓狂生啞然失笑道:“問題在你會告訴我事實和真相嗎?如果小白雁賞了你一記耳光,你會說出來嗎?當然不會,因為於你顏麵有損,太過窩囊,所以隻好由我作出客觀的判斷,明白嗎?”

高彥拿他沒法,幸幸然的道:“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可否告訴我?我覺得你對邊荒的事,知道的始終有限,例如有關燕飛的事,你隻是一知半解,若是那樣,牽涉到他時,你如何落筆呢?憑空猜想嗎?那寫出來的便隻是荒唐大話,而非荒人之史。”

卓狂生好整以暇的道:“你好像到現在仍不清楚我是誰。老子叫卓狂生,是邊荒集最著名說書館的館主,更是邊荒的首席說書人,就像你是邊荒的首席風媒。老子我寫的荒人之史,就是說書人筆下的邊荒史,目的是令人聽得過癮,你卻來計較天書的內容是否準確符實,天下間還有更可笑的事嗎?”

高彥為之啞口無言。

卓狂生微笑道:“我不單在記錄曆史,也在創造曆史,明天當我們抵達洞庭湖,兩湖幫眾將從各處水域蜂擁而來,你的小白雁將會成為新一任的兩湖幫主,然後打正為聶天還複仇的旗號,封鎖巴陵的所有水路交通,孤立巴陵,當巴陵的敵人向江陵求援,我們反攻巴陵的大計將全麵展開。哈!高小子!我保證當巴陵落入我們手上時,小白雁會高興得向你投懷送抱,再不會像今晚般再次將你轟出房來。我的《小白雁之戀》,亦可有個圓滿的結局。”

高彥仍然說不出話來,但一雙眼睛卻明亮起來,似已預見到未來美好的日子。

程蒼古盡述兩湖幫現時的情況後,道:“現時兩湖幫幫眾的心都向著你,不但倚賴你劉爺為他們報仇雪恨,更望你為他們帶來美好的將來。如果有選擇,誰願落草為寇呢?”

劉裕雙目放光的動容道:“現在集結在小白雁旗下的兩湖幫,竟尚有近百艘戰船和五千戰士,真教人想不到。我本以為樹倒猢孫散,卻想不到兩湖幫經如此沉重致命的打擊後,仍能團結一致。”

程蒼古道:“這不得不讚聶天還領導有方,待手下有如子女,令所有人對桓玄的背信棄義大感憤慨,又因小白雁及時回去,且有我們同行,發揮出你老哥真命天子的效應。如果我們能好好利用,會教桓玄非常頭痛。”

劉裕狠狠道:“不隻是頭痛,而是可造成桓玄致敗的破綻,令桓玄再非沒有後顧之憂。以前我們荒人最害怕的是要打一場須應付兩條戰線的戰爭,現在我們可讓桓玄嚐透個中滋味。如小恩能抽身南脅建康,說不定我們可以逼得桓玄撤離建康,那桓玄便再沒有倚仗。”

又問道:“壽陽方麵情況如何?”

程蒼古道:“壽陽現今成了南方最有朝氣的城市,全城軍民一致支持劉爺。胡彬是個人材,得到邊荒集運去的金子後,他於江陵上遊的城市大量搜購糧貨、物資和兵器弓矢,部分經邊荒集運往北方,部分則送往海鹽,令我方再沒有欠缺糧資的問題。桓玄鎖江之舉,反大大便宜了我們,肯定是桓玄始料不及的事。還有是劉爺你的威望無遠弗屆,各地的大小幫會都全力幫忙,省回我們不少工夫。”

劉裕歎道:“我多麽希望能和我們的荒人兄弟並肩作戰,把慕容垂打個落花流水,迎回千千和小詩。唉!隻可惜我自顧不暇,無法分身。”

程蒼古欣然道:“我不是找話來安慰你,事實上你在南方的行動,對拯救千千和小詩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使荒人能心無旁騖的投入與慕容垂的戰爭去,與你親身參與沒有多大的分別。”

劉裕聽得心中舒服了點,沉吟道:“如果我派一個人去助小白雁對付桓玄,程公認為兩湖幫的人肯接受嗎?”

程蒼古道:“不但樂意接受,還會非常歡迎,這代表劉爺肯把他們收歸旗下。不過此人必須是水戰的大行家,否則精於水戰的兩湖幫眾不會心服。”

劉裕道:“你看老手此人如何呢?”

程蒼古微一錯愕,道:“論操舟之術,老手不單是北府兵第一把手,且可能冠絕南方水道。但若要指揮近百艘戰船,我卻怕他不能勝任。”

劉裕微笑道:“程公可以放心,於海鹽一役中,老手以事實展示了他有當水師指揮的資格。最妙是他的‘奇兵號’性能規模絕不在聶天還的旗艦之下。人的心理很奇怪,聶天還在世時,幫內人人以他的‘雲龍’馬首是瞻,沒有了‘雲龍’,會教他們感到失落。而‘奇兵號’剛好填補了‘雲龍’的位置。其中情況,頗為微妙。”

程蒼古動容道:“劉爺對人的心理掌握得很準確。隻要小白雁以‘奇兵號’為座駕舟,已可大大激勵士氣。好!此事便交由我去辦,‘奇兵號’現在泊在城外碼頭處,就是老手送我來的。哈!老手得劉爺這麽看得起他,他肯定非常高興。”

劉裕起身道:“事不宜遲,我和程公一起去見他,今回要麻煩程公陪他到兩湖去,更要勞煩程公為他出主意。”

程蒼古大笑道:“隻要能砍掉桓玄的臭頭,上刀山我也不會皺半下眉頭,何況是如此痛快的事。”

談笑聲中,兩人尋老手去也。

※※※

燕飛推開靜室的門,仍在盤膝靜坐的安玉晴張開雙目,道:“你回來哩!”

燕飛在她對麵輕鬆自然的坐下,微笑道:“今次我特別留神,在進入歸善寺的範圍時,即感應到你,可見我也沒法避過玉晴靈應的監察,何況是魔門的人?支遁大師得玉晴護法,該可避此一劫。”

又道:“玉晴一直在坐息嗎?”

安玉晴欣然道:“千裏傳感的動人滋味確是無與倫比,亦非常損耗心力,但我卻很開心,因為終於可以為千千姐盡點心力嘛!人家早醒過來哩!行功完畢卻見不著你,向大師問好請安後,便回到這裏來練功。噢!差點忘記了,大師想見你。”

燕飛皺眉道:“這麽晚了,怕會騷擾他的清修。”

安玉晴道:“大師吩咐下來,你大駕何時回來,何時移駕去見他。照我猜他該有急事找你。”

燕飛苦笑道:“我隻是在找借口,因為我覺得坐在這裏親近玉晴是一種享受,舍不得離開。”

安玉晴俏臉霞燒,垂下頭去,輕輕道:“見過大師,你還可以回來的,如果我們對坐練功,對雙方都有很大的好處。”

燕飛灑然笑道:“我現在比之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珍惜這短暫的人生,也深切體會到自己的幸運和福緣。我真的不是哄你,自從首回在邊荒與玉晴結緣,我一直沒法忘記你,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絲線把我們係在一起。昨夜誤以為你出家為尼,那打擊的嚴重,確是沒法子形容給你聽。”

安玉晴連耳根都紅透了,微嗔道:“人家可不是要試探你,隻是和你開玩笑鬧著玩兒,哪想得到你的反應這麽大。你這人哩!還不去見大師?”

燕飛道:“我的話尚未說完呢!我真的很感激你,昨夜如非得你之助,千千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險,輕則失去到洞天福地的福緣,重則有性命之虞。想想也教人心寒。成功和失敗,隻是一線之別。”

安玉晴勇敢的抬起螓首,深黑如夜空亮星的美眸迎上他灼熱的目光,含笑道:“明白哩!經過昨夜的心心相連之後,我們三個人的真心意瞞不過其中任何一人,多餘的話還用說嗎?快去見大師,莫讓他久等了。”

燕飛笑道:“我畢竟是人,不直接說出來,總有點不夠圓滿的感覺。”

說罷歡喜的去了。

※※※

“奇兵號”的艙廳裏,老手聽罷劉裕派給他的重要任務,看看劉裕,又看看程蒼古,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又驚又喜的道:“統領這麽看得起我老手,我老手就算肝腦塗地,也要完成這個重要的使命。唉!統領認為我真的行嗎?”

劉裕聳肩輕鬆的道:“如果有另一個人選,我絕不會讓你去,因為隻有坐你的船,我方會感到安心,可以好好的倒頭大睡。”

程蒼古笑道:“劉爺從沒有看錯人的,看小恩便知道,劉爺起用他時,誰想得到小恩如此了得?”

老手誠惶誠恐的道:“論操舟之技,我對自己有十足信心。但打水戰可不是孤船作戰,我最怕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同時顧及各方麵的事。”

程蒼古啞然笑道:“我這個軍師是隻會吃飯的嗎?我會在旁提醒老兄你,至於如何執行,則由你出主意。”

劉裕道:“對自己有點信心吧!在海鹽你不是曾率領船隊與敵血戰嗎?你的表現非常出色。事關重大,我是不會胡亂推你出去的。”

老手挺起胸膛,點頭道:“統領既然真的認為我行,那麽屬下該差不到哪裏去。好!我今回就豁了出去,不會教統領看錯人。”

劉裕沉吟道:“時間寶貴,你們愈早到達兩湖,對我們愈有利。”

程蒼古道:“我們先出海,再北上入淮,然後設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往洞庭去,可令敵人大吃一驚。”

老手欲言又止。

劉裕察覺他異樣的神態,道:“有甚麽話,放膽說出來!你現在等於兩湖幫的主帥,做主帥便該有主帥的膽識和氣魄。”

老手雙目閃閃發亮,沉聲道:“若要令敵人震驚,屬下有個大膽的主意。”

劉裕心中一陣感動,是因老手忽然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滿腦子主意。

事實上自崛起成為北府兵的領袖後,他一直在學習謝玄,學習他的泱泱大度和肯提拔後進、用人惟才的作風。第一次在八公山與謝玄親近說話,他便為謝玄的氣度傾倒,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所以當他逐漸掌握權力,一直在留意和發掘人才,讓他們能發揮才能,老手正是他看中的人之一。在這一刻,他大有豐收的滋味。

程蒼古訝道:“有甚麽方法可令桓玄震驚呢?”

老手道:“屬下是因統領提起‘雲龍’,致想起當日‘隱龍’大鬧建康水域的事。”

劉裕動容道:“你是想闖大江水道的一關,直接到兩湖去。”

老手分析道:“桓玄取建康太輕易了,會令荊州水師生出懈怠之心,而為了穩固形勢,桓玄的戰船必須分別派駐往京口上遊各重要城池,部分更要回防江陵,又要防範我們在南麵的部隊,致令實力分散。在這樣的情況下,屬下有十足的信心,可像‘隱龍’般大鬧建康水域,既可省時間,又可滅桓玄的威風,提醒建康的高門,誰才是主宰南方的人。”

程蒼古道:“上回‘隱龍’是占有順流之利,今回我們卻是逆流,會否有問題呢?”

老手傲然道:“屬下到壽陽後並沒有閑著,還利用逗留壽陽的十天時間,大大改良了‘奇兵號’的性能,加強了船上的設施裝備,把戰力全麵提升。不是屬下誇口,縱然憑‘奇兵號’未改善前的性能,不論順流逆流,都沒有人可在遼闊的大江上攔得住我,何況是現在的‘奇兵號’?屬下敢以性命擔保,今次闖關是萬無一失,請統領批準。”

劉裕欣然道:“你辦事,我怎會不放心?就依你的想法去做吧!”

老手大喜道:“多謝統領大人的信任,我會高掛統領和我們北府兵的旗幟,飄揚過建康,痛摑桓玄一個巴掌。”

劉裕道:“今夜你們立即起航,到兩湖後,設法與我們聯係,程公已清楚我全盤的計劃,配合上當沒有問題。”

老手神氣的應喏。

劉裕目光投往窗外,心中激動不已,每過一天,他便接近目標多一點。兩湖最新的情況,令他調整了作戰的策略,也使他更有擊敗桓玄的把握。

他要桓玄不住地發覺形勢轉劣,要桓玄不斷地喪失原本占盡上風的優勢,更要桓玄吃盡苦頭,如此方可稍泄他心中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