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坐在統領府後院的小亭裏,心中百感交集。當日謝玄便是在這裏截著自己,使他無法與王淡真私奔。假設謝玄預知王淡真的悲慘收場,謝玄仍會阻止他嗎?
忽然間他感到無比的孤獨,謝玄已作古人,王淡真亦舍他而去,一切成為沒法挽留的過去,伴著他的隻有切齒之痛,和傾盡江河之水也洗刷不去的恨火。
劉牢之換了一個更可厭的臉孔,充作好人,卻是千方百計要置他於死。更明示他劉裕有軍任在身,在起程前不準離開統領府,擺明是不想予他任何機會串連軍中支持他的人。
觸景生情下,他的心中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哀傷,不單是為了王淡真,更是一個在大亂時代裏的人,深切體會到民族與民族間的仇恨,每個人都因為要生存而進行無盡無休的戰爭而生出的感慨。
當初剛加入北府兵的時候,他做甚都有一股狠勁兒,做甚麽都要做得比別人好,為的隻是得到上級的讚賞,完成每個派下來的任務,心中都有滿足的感覺,認為自己為軍隊出了力,思想單純。
可是現在他已成為北府兵一眾兄弟的希望,又或南人翹首以待的救世主,他對成敗反有完全不同的思慮。更因他清楚火石降世的真相,令他受之有愧,所有這些念頭合起來,形成他複雜的心境,那種滋味確難以形容。
事實上他再沒有退路,隻有繼續堅持下去,在劉牢之的魔爪下掙紮求存,等待時機。假如時機永遠不降臨到他身上,他亦隻好認命。
黑壓壓的濃雲低垂在夜空上,仿如他沉重的心情。他現在雖然是孑然一身,可是扛在肩上的重擔,卻令他有不勝負荷的痛苦;他情願明刀明槍與敵人決一死戰,可惜事與願違,麵對的是荊棘滿途的不明朗將來,眼前的任務肯定是個要他永不超生的陷阱。
明天會是怎樣的一天呢?
他再沒有絲毫把握。
※※※
野火宴在湖邊舉行。
慕容垂和紀千千坐在厚軟舒服的地氈上,吃苦侍從獻上來新鮮火熱的烤羊肉片,喝著鮮卑人愛喝的粗米酒。
慕容垂神色自若,東拉西扯的和紀千千閑聊著,說起當年被族人排擠,投靠苻堅的舊事。他用辭生動,話中充滿深刻的感情,盡管紀千千無心裝載,也不得不承認聽他說話確是一種樂趣。
忽然慕容垂沉默起來,連盡兩杯酒,然後目不轉睛的看著紀千千。
紀千千移開目光,投往湖水去,小湖反映著新月和伴隨她的幾朵浮雲,彷佛是在這冷酷戰場上和紛亂的戰爭年代襄,唯-可令人看到希望的美景。
慕容垂的聲音傳人她耳內道:“荒人贏了!”
紀千千心中所有疑慮一掃而空,差點高聲歡呼,卻不得不抑製住心中的狂喜。
荒人贏了!那代表甚麽呢?勝利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荒人折損太重,在強敵環伺下,仍是沒有好日子過。
慕容垂歎道:“荒人再次創造奇跡,贏了非常漂亮的一仗。”
紀千千嬌軀掩飾不住的輕顫一下,俏瞼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朝慕容垂瞧去。
慕容垂仍在凝視她,注意她每一個表情的變化。
紀千千道:“以少勝多,已非常不容易:他們是如何辦到的?”
慕容垂淡淡道:“成敗的關鍵,在一場暴風雨和接踵而來的濃霧。如果我沒有猜錯,荒人裏有精於看天候的高手,加上對邊荒集季候轉變的認識,把天氣的突變和整個反攻的戰略配合得天衣無縫,令守軍著著失誤,最終全麵崩潰。雖然我是承受失敗苦果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認荒人的反攻戰非常精彩,肯定會名留青史,成為後人景仰的著名戰役。”
紀千千暗忖慕容垂平靜地說出這番話來,還表現出過人的胸襟,沒有故意貶低對手,似乎失去邊荒集,對他來說不算甚一回事。可是實情是否如此呢?她敢肯定確切的情況剛好相反,失去邊荒集對慕容垂是嚴重的打擊,不但令他丟了麵子,更打亂他統一北方的策略和部署。
他之可以表現得如此從容淡定,是因為震撼已過,他亦擬定好應變的策略。說不定擊跨慕容永後,他會親征邊荒集。正因心有定計,他方可以笑談自己這次嚴重的挫敗。
她感到愈來愈能掌握慕容垂的心理。
慕容垂是否太樂觀呢?他能否第三度對邊荒集用兵,將決定於征討拓跋圭之戰的成功與失敗。
如果拓跋圭輸了,邊荒集也完了。
慕容垂續道:“謝玄的確沒有找錯繼承人,劉裕肯定是南方繼謝玄後最出色的統帥,把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個決定成敗因素,發揮得淋漓盡致,可為後世的兵法家留下典範。”
劉裕得到慕容垂的高度評價,這讚語出自胡族最出色的兵法大家之口,紀千千也感與有榮焉。
慕容垂忽又皺起眉頭,道:“劉裕究竟會留在邊荒集長作荒人,還是會歸隊返回北府兵呢?千千可以告訴我嗎?”
他少有用這種帶些懇求意味的語調和她說話,頓令紀千千生出奇異的感覺。
慕容垂是否失去了自信呢?失去邊荒集,對他的自負和信心肯定多少有影響。假設北伐之戰以拓跋圭的大勝作結,對眼前這位縱橫不敗的無敵統帥,又會造成如何沉重的另一打擊呢?慕容垂會否因連番重挫而失去戰略水準?這些想法令紀千千似在沒有光明的黑暗裏,看到第一線的曙光。又感到這個想法對慕容垂非常殘忍,那種矛盾的滋味真不好受。
紀千千柔聲道:“劉裕必須返回北府兵效力,否則他會有負玄帥對他的期望。”
慕容垂訝道:“劉牢之和司馬道子肯放過他嗎?他回去與送死有何分別?”
紀千千輕輕道:“或許他確是真命天子哩!誰可下定論呢?”
慕容垂露出凝重的神色,點頭道:“千千這句話切中整件事的要害。若隻動腦筋,不動感情的去分析,變成眾矢之的的劉裕肯定難逃敵人毒手。可是如他真能挺過去且保住小命,那麽最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的人也會信心動搖。如此他會成為南方最有號召力的人,至乎能吸引敵人的手下向他投誠。”
紀千千明白為何慕容垂特別關注劉裕。事實上現在南北諸雄,正進行一場不宣而行的競賽,暗中較量角力,看誰能先統一北方或南方。先統一的一方,將會趁另一方分裂交戰的時機,乘勢征伐,好統一天下。
慕容垂是為自身的情況著急,不希望在蕩平北方諸雄前,南方早他一步歸於一統。故此劉裕的迅速崛起,對他的偉業構成威脅。
紀千千心想如果慕容垂能看穿自己對他的想法,會有甚麽感受?會否對自己生出警戒之心呢?
道:“皇上還未告訴我,這場仗是如何打敗的?”
慕容垂仰望夜空,長長籲一口氣,道:“是否除邊荒集的事外,千千對其他事都沒有興趣呢?”
紀千千聳肩道:“我自小便是個好奇心重的人,興趣可多哩!不過現在我最關心的是邊荒集,這是皇上一手造成的,皇上不是想我把個中因由一口道破吧!”
慕容垂一時說不出話來,更不知如何答她,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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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道韞回複神智,張開眼來,看到的是宋悲風飽曆憂患,留下了歲月痕跡的臉孔,卻再感覺不到自己身體有任何的痛楚。
從宋悲風雙目閃動的淚光,她曉得自己內傷嚴重,不過她沒有絲毫恐懼,生命再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輕柔的道:“我還以為是夢境,不過我確實夢到秦淮河廠的朱鵲橋,和朱鵲橋逞的烏衣巷,那活像前世輪回裏的舊事,發生在很久很久前的過去。我們王、謝二家共同在巷內度過漫長的世代,倜儻風流、鍾鳴鼎食,也同時麵對前所未有的可怕劫難。這就是我們注定的命運,沒有人能改變。”
宋悲風淒然道:“我真不明白,孫恩怎會對你下毒手?這樣做,對他是有害無益的。”
謝道韞平靜的道:“宋叔早離開謝家了,這是你最後一次插手謝家的事。去助劉裕打天下吧!安公是絕不會看錯人的。”
宋悲風悲痛欲絕,當年謝安病逝,他也沒有這般失控。
謝家的風流確已走至末路窮途,謝道韞如若辭世,將帶走這烏衣巷最顯赫世家最後一抹霞彩。謝安的時代終告結束。
謝道韞道:“我看到王郎和榮兒哩!我真的撐不住了。宋叔好好保重,我曾擁有過最輝煌的歲月,亦好該知足。一切都再沒有關係。”
宋悲風雙目現出堅決的神色,指如雨下,連點她胸前數處要穴,正是當年燕飛救治他的功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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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千千回到帳內,正等得心焦如焚的小詩連忙侍候她,道:“我真怕他按捺不住,不肯讓小姐回來,又或設法灌醉小姐。”
紀千千微笑道:“慕容垂並不是這種卑鄙小人。幹爹說過凡能成為第一流高手者,均有駕馭本身七情六欲的能力,故可不受情緒影響,在武技上出人頭地。玄帥便是這樣的一個人,與在建康的世家子弟有所不同。他不但在男女關係上從不踰越,且對那些所謂建康名士趨之若騖的甚麽五石散、寒食散沒有絲毫興趣。在這方麵幹爹也自愧不如。”
小詩仍在擔心,道:“但慕容垂是胡人嘛!”
紀千千牽著小詩的手坐往地氈上,欣然道:“現在北方的胡人與我們漢人再沒有明顯的分別,特別是胡人的領袖階層,在苻堅把北方胡族漢化的努力下,胡人都說漢語,有些更讀聖賢之書。像慕容垂除了在戰場上,仍保持胡人好勇鬥狠的強悍作風,平時怎麽看也不覺得他是異族的人。”
小詩垂首道:“他的樣子很嚇人呢!好像沒有人是他對手的樣子。”
紀千千笑道:“勿要被氣勢懾服,鹿死誰手,還要在戰場上見真章。天下間並沒有能不被擊倒的人。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們荒人在二度反攻邊荒集的戰役上,取得全麵徹底的勝利,把兵力達三倍以上的鮮卑和薑族聯軍逐離邊荒,贏了非常漂亮的一仗。燕郎更大展神威,在暴風雨襄勇取占鍾樓,從邊荒集的核心處動搖了敵人的防守力。這場仗令荒人震驚天下,看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小覷我們荒人。”
小詩大喜道:“荒人真有本領。”
紀千千壓低聲音道:“失去逼荒集,已大幅削弱慕容垂本是堅定不移的信心,我從未見過他今晚顯露出來的神態,縱然和我說話,卻不時心不在焉,可見他心事重重。所以隻要他多輸一場仗,他將麵對生平最大的信心危機,再不是以前的慕容垂。”
小詩道:“可是胡人終是胡人,我怕他狠起來時會傷害小姐。”
紀千千道:“所以我們須小心處理和他的關係,讓他保持君子的作風。現時的形勢趨向對我們是有利的。誰低估我們荒人,肯定會吃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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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悲風幾近虛脫的勉力策騎緩行,牽著另一匹背馱謝道韞的馬兒,從山野轉入官道往北走。
將她送返建康謝家,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
在謝家他最尊敬的三個人,就是謝安、謝玄和謝道韞。對後者他除了敬意外,還因她不幸的婚姻而充滿憐惜之意。老天爺對她太不公平了,既賦予她美貌、才智和一顆善良的心,偏不尹她快樂和車福。她不但是世家大族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姻受害者,更是政治的犧牲品。
到此刻他仍然想不通,為何孫恩定要對她下毒手,究竟是基於對謝安的仇恨,還是有其它原因。
如是為了報複謝家,為何係恩又放過他宋悲風?
當時他拚死攔截孫恩,三十多招後他銳氣已泄、真氣難繼,被孫恩逼在下風。
孫恩隻要堅持下去,定可取他之命,可是孫恩隻是一掌把他擊得艙踉跌倒,便罷手不戰,還留下一段令人難解的話。
他說道:“如果換過另一個情況,我絕不會對她下殺手,這是命中注定的。罷了!帶她回建康好好安葬吧!在離世前她是沒有任何痛苦的。”
他真的不明白,為何孫恩會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
孫恩的武功比傳說中的他更可怕,確是環顧天下,誰人是他的對手?
宋悲風雖然自負,也知自己沒有能力為謝道韞報此深仇。
燕飛可以嗎?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終於豁然悟通孫恩令人難解的行為。
他是要引燕飛來決一死戰。
燕飛和謝家關係密切,而謝安、謝玄去後,謝道韞成為了謝家的代表人物,假設孫恩殺的是他宋悲風或謝琰,那隻是武林或戰場上互相仇殺的結果,不會造成太大的震撼,可是孫恩施毒手的對象是與世無爭的謝道韞,即擺明是街著燕飛而來,隻要燕飛尚有一口氣在,絕不會放過孫恩。
這是沒法解開的仇恨。
孫恩對除掉燕飛是誌在必得,這關係到孫恩的聲名和天師軍的威勢,幸好他回天有術,勉強保住她的性命,憑的是燕飛當年為他療傷曾調教他的真氣。隻是謝道?可以再撐多久,連他也不知道。
孫恩太狠心和卑鄙了,因一己之私,禍及沒有關係的人。
更可恨的是司馬道子,硬把王凝之一家大小拖進這戰爭的泥淖去,隻為了玩弄手段。
老天爺究竟是怎麽搞的,處處讓惡人當道,令這世界隻有強權沒有公義?
忽然間,他明白自己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就是謝玄親自挑選的繼承者,劉裕!
宋悲風暗下決心,不計生死也要助劉裕成器,隻有通過劉裕,他才可以為謝家洗刷恥辱,向司馬皇朝報複,向孫恩報複。
生榮死辱再不重要,隻有這樣他才可以報答謝安,表達他對這位天下第一名士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