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覆在周胄、許允之、謝緘等將簇擁裏,率兵由束門馳入會稽城。

這是他第二次攻陷會稽城,心情卻是完全不一樣。

第一次入城是在起義之初,孫恩振臂一呼,會稽和周遭各郡立即響應,讓天師軍勢如破竹的連取會稽、吳郡、吳興、義興、臨海、水嘉、東陽和新安等八郡,震動南方,聲勢-時無兩,亦使天師軍正式成形,變成能威脅建康司馬氏存亡的一股力量。

不過徐道覆乃深黯兵法的統帥,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成立的軍隊,仍隻是烏合之眾,力不足以應付連場硬仗。所以當在邊荒集失利退兵,劉牢之的水師從長江出海,沿南岸來討伐的時候,他斷然向孫恩提出暫時放棄八郡,退守翁州,以避北府兵的鋒銳。

現在他又再次攻陷會稽城,南方亦出現有利於他們起義的形勢變化,讓天師道廣披南方的夢想,再不是遙不可及。

可是他心中興奮之情,卻遠不及上一趟入城。

那次入城他是追隨在孫恩左右,現在卻連他也不知道孫恩到了哪裏去,到底在幹甚麽?他有個奇怪的感覺,自孫恩決戰燕飛回來後,孫恩似乎對爭霸天下失去了興趣,極少過問軍中的事,也減少了對天師道信徒的說法傳道。

究竟他和燕飛之間發生了甚麽事呢?為何他會說對付燕飛屬他個人的事,與任何其它人都沒有關係。

對此他沒法理解。

他同時想起紀千千,生出無奈和失落的頹喪感覺。

在這一刻,他清楚知道天師車正起步欲飛,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壓製他的擴展,可是失去紀千千的缺陷將永遠沒法彌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精神集中往爭霸的大業去,揮軍攻入建康,直至南方完全臣眼在他腳下。

※※※

謝道韞策馬馳出西門,由於官道擠滿逃難的軍民,隻好在李從仁帶領下,選擇朝西南的丘陵林野逃竄。此時追在她身後除謝方明外,隻餘十多個親兵。

她不敢去想丈夫和兒子的事,怕忍不住掉轉頭回城去,隻希望他們吉人天相,先她一步逃出會稽城。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令她深切體會到兵敗如山倒的情況。如果夫君王凝之曾努力抗賊,還可說是非戰之罪,可是她卻明白降臨到會稽的可怕災難,是她冥頑的夫君一手造成的,為此使她更是內疚難堪。

如果謝玄仍然在世,是絕不會出現眼前情況的。

“呀”!

謝道韞、謝方明和李從仁駭然朝後瞧去,正巧見到跑在最後的親兵七孔流血的倒墜下馬,一個相貌奇特的男子,大鳥般淩空從上方趕過墜馬的戰士,來到另兩名戰士的上方,兩手探出,抓往他們的頭蓋。

謝道醞心神劇顫,心中叫出“孫恩”之名時,李從仁已祭出配劍,離馬倒翻,橫空向孫恩迎去。

其它戰士紛紛拔刀取劍,為保命而戰。

李從仁狂喝道:“夫人和公子快走。”

謝道韞始終是欠缺實戰經驗,正不知該與李從廠共抗大敵,義或聽李從仁之言的時候,她和謝方明巳奔出十多丈。

李從仁的空馬仍在往前狂奔,像不知主人已離開了它。

慘叫聲在後方接連響起。

謝道說終於回過神來,拔出佩劍,猛刺在謝方明坐騎馬股卜,嬌叱道:“不要停留,回到建康去。”

謝方明的坐騎吃痛下發足狂奔,載著淚流滿臉的謝方明轉瞬遠去。

謝道韞再奔出百多步,勒停馬兒,昂然躍往地上。

孫恩正悠然掠至,後方李從仁和眾親兵全遭毒手,伏屍荒郊,隻餘亂奔的空騎。

謝道韞臨危不懼,劍鋒遙指孫恩,平靜的道:“要殺便殺我吧!”

孫恩像未曾下毒手殺過任何人般,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冷冷瞧著謝道韞,好半晌後,忽然眼睛生出變化,射出使謝道韞感到意外的豐富感情,歎息道:“如有選擇,本人絕不會冒犯夫人,至於其中因由,請恕本人難以奉告。”

謝道韞雖然聰慧過人,仍沒法明白孫恩這番話的含意。沉聲道:“我的丈夫和兒子呢?”

孫恩淡淡道:“他們沒有資格勞煩我出手。”

謝道韞心中湧起希望,尖叱一聲,手中長劍挽起六朵劍花,如鮮花盛放般往這位被譽為南方第一人的絕代宗師展開去,功架十足。

她卻清楚自己,在年輕時代習武的顛&m;m;#65533;朗,她叮以化出九朵劍花,虛實相生,令敵手無法掌握她要攻擊的位置,連謝玄也非常讚賞。

比起當時的自己,她巳大幅退步了。

孫恩一袖揮出,疾打在其中一朵劍花處。

劍光立告冰消瓦解,謝道韞踉艙跌退,唇角流出鮮血。

隻一個照麵,她便負傷。

孫恩柔聲道:“生死隻是一場噩夢,遲點醒來或早點夢消,根本沒有相幹。現在怎麽說夫人都不會了解,可是很快夫人便會明白我說的話。我會給夫人一個痛快的了斷,夫人要怨便怨燕飛和令弟的密切關係吧!”

謝道韞終於立定,厲叱一聲,劍化長虹,不顧生死往孫恩直擊而去。

孫恩雙目回複先前般完全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右手從寬袖內探出,一拳往劍鋒轟去,拳勁高度集中,不揚起半片落葉、一粒塵上,隻有首當其衝的謝道錕感受到其充滿死亡氣息的可怕威力。

驀地劍光一閃,殺氣橫衝而來,一道劍芒從左方樹頂筆直射至,突襲孫恩。

孫恩像早曉得似的,左手從另一袖探出,撮指成刀,猛劈在偷襲者攻來的劍芒鋒銳處,動作如行雲流水,神態從容。

拳劍交擊,一股火熱的勁氣透劍而來,謝道醞全身經脈像被燃燒著了似的,五髒六腑更像翻轉了一樣,難受得要命時,長劍早脫手墮地,人卻被震得離地倒飛,直跌往七、八丈外。

劍勁真氣交擊之聲不絕如縷。

謝道韞身軀著地時,第一個念頭並不是關乎自己的生死,而是天下間竟有能擋著可怕如孫恩者的人物。

隨即昏迷了過去。

※※※

“小姐!小姐!”

紀千千睜開眼睛,入目是小湖在日落前的醉人美景,然後回首朝營地的方向看去,小詩正朝她急步走來。

雖然沒有人告訴她,紀千千卻曉得目下所處的位置,就是位於長子和台壁間官道旁的隱蔽林野。密林內這片嵌著一個小湖寬廣達兩裏的小草原,更是罕見的美景。

慕容垂的目的是突襲慕容永往援台壁的大軍,削弱敵人的實力,令慕容永守不住長子。長子若破,慕容永的勢力將會冰消瓦解。

“看你哩!走得這麽急,一不小心摔倒怎麽辦?”

小詩喘著氣來到她身旁,道:“皇上回來哩!他想小姐陪他吃晚膳、喝點酒。”

紀千千眼神回到湖麵上,有點沒好氣的道:“這個人的臉皮很厚,他不怕碰釘子嗎?”

小詩道:“傳話的是風娘,她還說皇上會在席上告訴小姐,有關邊荒集的最新消息。”

紀千千心中一沉,暗忖難道是燕郎和荒人輸了,所以慕容垂要喝酒況捷。歎道:“告訴風娘我不會爽約。”

※※※

“咯!咯!咯!”

房內立即傳來尹清雅不悅的聲音道:“誰敢再來敲我的房門,我就斬斷誰的手。”

郝長亨心中苦笑,硬苦頭皮道:“是我郝大哥!”

“咿丫”!

房門打開,一身夜行衣裝的尹清雅出現眼前,笑意盈盈的盯著他道:“大前天是那甚麽半人半鬼的‘俊郎君’,昨天則找批悶蛋來陪我去打獵,今天又是甚麽鬼主意?”

在她澄澈明亮的秀眸注視下,郝長亨生出無所遁形的感覺,差點便要落荒而逃。對甚麽人他都可弄虛作假,可是對著這位自小親如兄妹的嬌嬌女,他卻有技窮的難堪尷尬,因為他從未想過要算計她,更不習慣向她用詐。

苦笑道:“今天我是特來帶清雅去大鬧青樓解悶賠罪,想想看多有趣,清雅扮作俊俏的男兒漢,到巴陵最著名的青樓,找最紅的名妓陪你喝酒唱曲,令青樓的姑娘對你傾心,是多的好玩有趣呢?”

尹清雅“噗哧”嬌笑道:“郝大哥是怎麽了?這是你想出來的嗎?去年中秋我便有過這樣的提議,卻被你一口拒絕,現在卻當作是你自己的主意來哄我。你當我是三歲的無知小女孩嗎?”

郝長亨頭都大了,賠笑道:“有這麽一回事嗎?怎麽我忘記了。誰想出來都好,最重要是好的玩意,我給你一個時辰改妝,然後我們扮作世家子弟勇闖青樓,何用把自己關在房內呢?”

尹清雅忍著笑在他身旁走過,往內聽的出口走去,櫻唇輕吐道:“我現在沒有興趣了,不去。”

郝長亨追在她身後,道:“你要到哪裏去?”

尹清雅在門前立定,笑吟吟道:“我要到洞庭泛舟遊湖,想點事情,不用任何人陪我。”

郝長亨歎道:“清雅有心事嗎?”

尹清雅輕俏扭轉嬌軀,麵向著他,道:“門我從邊荒集回來後,你和師傅都是古古怪怪的,說話總是欲言又止,是否有事瞞著我呢?”

郝長亨大感難以招架。頑然道:“清雅不要多心,我們有甚麽事會瞞你呢?”

尹清雅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要你說實話。換過是別人,我還可以拿劍指著他咽喉,喊打喊殺的逼供,但你是郝大哥嘛!你不肯說,清雅能有甚麽法子呢?誰想得到郝大哥這麽不夠意思,幫著師傅來欺負人家。”

郝長亨感到在聶天還派下來的任務上已是一敗塗地,再難有任何作為。

把心一橫道:“因為我們怕你被高彥那花心小子欺騙了感情。”

尹清雅愕然道:“你們怎曉得我和那混賬小子的事?我沒有告訴你們啊!”

郝長亨失聲道:“你真的看上那吃喝嫖賭樣樣皆會的臭小子?”

尹清雅不知想起甚麽,現出神馳意動的神色。接著嫣然淺笑,點頭道:“這小子確是好的事不見他會做,壞的事卻樣樣精通。說起謊來口若懸河,全沒有半句是真的。”

郝長亨難以置信的瞧著她道:“原來你真的看上他。”

尹清雅作了個像在喚“我的天啊”的頑皮表情,兩眼一翻,然後嬌笑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郝長亨當然不會告訴她,高彥偕燕飛曾到兩湖來找她的事。道:“你不是著人留意一個叫做高彥的小子,吩咐若在兩湖見著的話,須立即通知你嗎?”

尹清雅咬牙切齒的狠狠道:“有人不想要命了,我吩咐過不準告訴你們的。”本已白裏透紅的臉蛋倏地飛起兩朵紅雲,令她更是嬌豔動人。

郝長亨道:“清雅勿要怪錯好人,你吩咐下來的誰敢違命,隻因執行你命令的人太過盡責,囑咐了守城的兵衛留意這麽一個人,消息才會傳人我耳內。”

尹清雅瞪他一眼,又避開他詢問的目光,跺腳嗔道:“不準那麽看著清雅!根本沒有甚麽。我隻是怕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纏人纏到這裏來,會吃苦頭吧!”

郝長亨歎道:“清雅關心他的生死嗎?”

尹清雅大嗔道:“不準你和師傅胡思亂想!他死了最好,以後我都不用心煩了,誰有空理他的生死。”

最後連她自己都感到說話前後矛盾,口不對心。拉長俏臉氣鼓鼓的道:“告訴你吧!我不是看上他。而是……而是他為我背叛了荒人,把我從荒人的手上救走。唉!荒人這麽心狠手辣,肯定不會放過他,他既不能回邊荒集去,不知怎樣過日子呢?”

郝長亨對她和高彥在邊荒發生過的事,終於有點眉目。沉吟片刻,皺眉道:“高小子在荒人裏算不上甚麽人物,有甚麽資格救你呢?其中是否有詐?”

尹清雅一雙精靈的大眼睛亮了起來,眉飛色舞道:“我起初也以為他是個隻懂花天酒地的小混蛋,認識他一點後,才知道他有自己的一套,否則怎當得起逞荒集的首席風媒。唔!他救我的情況確有點古怪,不過他真的助我避過楚妖女的追毅,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是假不來的。”

郝長亨駭然道:“你們遇上楚無暇?”

對楚無暇的厲害,他仍是猶有餘悸。

尹清雅似沒有聽到郝長亨說的話般,徑自馳想神往道:“第一次我被那個可恨的死燕飛生擒活捉,氣得清雅差點想死時,也賴高小子才可以脫身。真的哩!這小子癡纏得令人心煩。你或許不會相信,我告訴他在巫女河背後偷襲他的人是我,他偏不肯相信。”

又像想起甚麽似的“噗哧”笑起來,兩眼上翻作出被氣死了的動人神態。續道:“真是個胡塗小廣,敵友不分,說起謊話來表情十足,扮神像神,扮鬼像鬼。有時真想狠揍他一頓。”

郝長亨聽到她提起燕飛,想起當夜如非她不顧生死攔截,自己恐怕早命赴黃泉,不能在此聽她似如缺堤般,滔滔不絕地暢言一直不肯透露半句的心事,心中一軟道:“你是否喜歡那小子呢?”

尹清雅沒有直接答他,探出五指輕戳他胸口三記,正容道:“快表白!你是否站在我這一邊?”

郝長亨無奈道:“你該清楚答案!當日幫主足不許你到邊荒集去的,全賴我拍胸口保證你的安全。所以你和高小於弄至這般田地,我須負上責任。”

尹清雅不悅道:“你想到哪裏去了?誰說我喜歡那個蠢混蛋。我隻是恩怨分明,不想他傻呼呼的到兩湖來,卻被你們不分青黃皂白的宰掉,死得冤枉。”

郝長亨精神大振,道:“你沒有愛上他嗎?”

尹清雅大嗔道:“見他的大頭鬼!”旋又想起某事似的掩嘴失笑。再白郝長亨一眼,道:“我說過嫁豬嫁狗也絕不嫁給他,你放心好哩。噢!你還未答應我。”

郝長亨心忖高小子早來過又走了,卻不敢如實透露。點頭道:“你放心吧!如果高小子大搖大擺的到兩湖來,我可以保證沒有人會傷他半根毫毛。”

尹清雅欣然道:“這就好了。我要到湖上吹風,你自己到青樓胡混吧!”

伸手往郝長亨脊背一拍,一蹦一跳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