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大驛站,離天亮不到半個時辰。
鐵士心和宗政良正談論荊州軍攻打南門的情況,手下忽然來報,剛有人在北門外千步處以勁箭投書,射入北門來。
鐵士心笑道:「終於發生哩!」接過密函,先令手下退出,取出以火漆密封的信函,展開細讀,看罷遞給宗政良,笑道:「楊全期果然是小心謹慎的人,不單在信內說明會派何人來見,還附上來人樣貌的繪圖,又有口令,別人想冒充也沒法子。到時隻要我們依指定時間在北門豎起黃旗,密使將現身來會。」
宗政良邊看邊道:「楊全期防的是狡猾的荒人,徐道覆仍沒有這個本事。」
看罷把信揉碎,笑道:「現在隻有我們兩人曉得使者是誰,長相如何和證實身分的口令。」
鐵士心皺眉道:「徐道覆確是個人才,昨晚洞悉先機,在南門冒雨迎擊敵人。依探子的報告,應是荊州軍傷亡較重。」
宗政良道:「荊州軍吃點虧又如何?就隻數楊全期的部隊,兵力已是天師軍的一倍,何況還有聶天還強大的船隊作後盾?徐道覆若是識時務者,該趁荊湖軍陣腳未穩之際,趕快逃命,拱手讓出半個邊荒集來。」
鐵士心欣然道:「若有荊湖軍作我們的南方夥伴,荒人再不成其威脅。」
宗政良道:「若當初隻是天師軍來和大王談合作,大王根本沒興趣理他,大王看中的是兩湖幫而非天師軍。」
鐵士心道:「聶天還正是看透此點,方會臨陣退縮,因為他認為桓玄對他的作用比孫恩大得多,隻有與荊州軍結盟,方可從邊荒集攫取最大的利益:聶天還此人真不簡單。他與徐道覆的生死鬥爭我們絕不可插手,隻宜坐山觀虎鬥,樂享其成。」
宗政良道:「大王如曉得眼前的變化,當可放下心事。」
鐵士心歎道:「令大王擔心的是燕飛,否則他不會在給我們的聖諭上,連續寫了三句『提防燕飛』,顯然大王認為勝敗的關鍵,在我們是否能成功提防燕飛,令他任何刺殺行動均無功而回。」
宗政良默然半響,吐出一口氣道:「自我追隨大王以來,尚是首次見他如此忌憚一個人。我們定不可令大王失望,栽在燕飛手上。」
又冷哼道:「燕飛確是個出色的刺客,幸好我也是刺客,懂得從刺客的角度去看,從而推測出種種刺殺任務的可行方案,然後加以提防。直至今天,大帥和我仍是活得健康快樂,可知燕飛已技窮哩!」
鐵士心肅容道:「大王著政良作我的副帥,是賜政良一個曆練的機會。我雖然未當遇刺客,卻曉得刺殺的成功與否,在於你能否在對方最意想不到的時和地出現。一天燕飛未死,我們也不可自滿。」
宗政良想不到鐵士心的指責如此直接,還暗諷他當刺客的本領,心中大怒,但又知道鐵士心是故意使手段壓抑自己,因為自己分薄了他在邊荒集的權力。
於是他表麵不露絲毫痕跡,裝作頷首受教道:「大帥教訓得好,政良確有點得意忘形,不過他在暗我們在明,敢問大帥是否已想出殺燕飛之計?」
鐵士心微笑道:「假如徐道覆的看法正確,燕飛該正在集內某處窺伺我們,且與小建康的俘虜暗通消息。誰都清楚龐義是燕飛的吻頸之交,若我們以龐義為餌,你說可否把燕飛引出來呢?」
宗政良也不由叫絕道:「燕飛肯定會中計,不過如何安排卻須斟酌。」
鐵士心從容道:「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計。政良何不與徐道覆碰頭,表示我們對他的關心呢?」
宗政良愕然朝他望去。
燕飛和屠奉三此時正在北門外的山頭,遙觀北門的情況,天色開始見白。
此時大雨變為綿綿雨絲,漫天徐徐下降,把邊荒集籠罩在迷茫的雨霧裏。
燕飛道:「屠兄所料不差,楊全期果然先使人來個投石問路,探聽老鐵的心意。」
屠奉三道:「射入飛箭傅書的人該是楊全期旗下最有名氣的箭手『鐵弓』李揚,天生神眼、膂力驚人,故可在千多步外把箭準確無誤地射入北門內。」
燕飛道:「看大驛站守衛的森嚴,鐵士心應以大驛站為指揮中心,你不擔心密函或許會有使我們致敗的內容嗎?」
屠奉三好整以暇道:「隻要弄清楚是楊全期負責此事便成,我們便可以十拿九穩進行我們的刺殺大計。我幾可以猜到信的內容,不外指明密使的身分、官階,至乎外貌和可驗明正身的暗語、雙方會麵的時間和地點。」
燕飛愕然道:「如此我們的行刺大計豈非要泡湯,縱使我可以立即易容扮作密使,但怎知道會麵的暗語呢?」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關係重大的事,楊全期將會派出他手下最能言善道的人,此人叫『小張儀』勞誌文,人極聰敏,是談判桌上的高手。不過聰明人多是貪生怕死的,特別是高門子弟,兼且老勞家有嬌妻美妾,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燕飛點頭道:「屠兄對楊全期的情況確是了如指掌,但他們為何逗留不去?」
屠奉三目光落在仍留在北門外遠處疏林區,以李揚為首的十多名莉州軍戰士處,回道:「他們在等待鐵士心的響應。」
燕飛問道:「勞誌文年紀有多大,身高樣貌如何呢?」
屠奉三道:「他該比你矮上二、三寸,年紀近四十,留著一把美須,頗有名士的風采。不過你隻要具備他所有外貌上的特征便成,縱然信上附上他的肖像,若有多少出入,鐵士心隻會以為是畫匠畫功的不足,絕不會因此生疑。」
燕飛笑道:「隻要讓我見到鐵士心便行,最壞的打算是殺出重圍,落荒而逃。」
屠奉三淡淡道:「隻要勞誌文見到我,包保他不敢有任何隱瞞,因為他清楚我對付人的手段,更明白欺騙我的後果。」
燕飛道:「若他知道事後你會殺人滅口,怎肯說實話?」
屠奉三道:「我不出馬是不成的,因為我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套取密函內所有約定的事。同時他隻肯相信我會釋放他的承諾,因為他也曉得我是一諾千金的人。」
燕飛皺眉道:「這怎成呢?讓他回去向楊全期報告此事,等如通告你公然背叛南郡公。」
屠奉三笑道:「別忘記勞誌文是聰明人,既泄漏了絕不可以泄漏的軍機秘密,與背叛楊全期沒有分別。我會教他在此事上守口如瓶,另作說辭。」
燕飛道:「看!鐵士心作出回應哩!」
黃色的旗幟,在北門處緩緩升起。
李楊等人見狀,立即催馬離開。
屠奉三目送他們穿林過野的遠離,道:「這批人將會護送勞誌文到這裏來見鐵士心,時間會是在今晚入黑後,路線理該相同。我們回集去如何?」
燕飛含笑點頭,隨他掉頭而去,掠飛近半裏後,轉向穎水的方向奔去。
整個穎口雨霧迷茫,正在焚燒的戰船送上濃濃的黑煙,戰事接近尾聲。
他們在黎明前突襲胡叫天以五艘赤龍舟為主力的戰船隊,先放下三十多艘快艇,順流突襲敵人,再以十字火箭作第一輪的攻擊,然後十二艘雙頭艦猛虎般撲擊敵人。
在黎明前的暗黑裏,敵人三艘赤龍舟首先著火焚燒,僅餘的兩艘赤龍舟負創逃入淮水去,戰爭一麵倒的進行。
同一時間,劉裕和席敬各領二百戰士,從兩邊陸岸偷襲仍在營帳內好夢正酣的敵人,殺得兩湖戰士四散逃亡。
唯一可惜之事,是被胡叫天溜掉。
他們不敢久留,立即回航。
大江幫登時士氣大振,一洗江海流陣亡幾近全軍覆沒的恥辱和仇恨。
在帥艦的指揮台上,江文清向劉裕道:「我們大江幫上下人等,對劉兄非常感激。」
劉裕微笑道:「戰爭才剛開始,我現在和小姐是坐同一條船,未來的路途漫長且艱辛,不過隻要我們能互相扶持,將來必有好日子過。」
江文清欣然道::厄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但我們已暴露行蹤,聶天還會生出警覺,猜到我們是藏在穎水河道其中一條支水內,會派戰船沿河遍搜我們所有可以藏身之處。」
劉裕道:「既然我們要封鎖河道,斷對方運糧路線,小姐水戰之術又得江幫主真傳,我們便公開和聶天還對著幹,令他進退不得。」
江文清首次向他露出女兒情態,赧然道:「劉兄勿要瞎捧我,文清比爹差遠了。」
劉裕笑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說的,荒人對小姐以兩艘雙頭船硬闖敵陣,挑戰慕容垂和鐵士心的主力大軍,人人口服心服。剛才小姐更盡顯水戰上的才華,教胡叫天全無還手之力,小弟可是親眼目睹。」
江文清無奈道:「人才是爹訓練出來的,文清隻是坐享其成。剛才劉兄的提議,確教人心動。隻恨聶天還的實力在我們之上,又占上遊之利,我們恐怕沒法擋著他們。」
劉裕沉吟道:「一般而言,我們確處於下風,幸好現在的情況不利聶天還,他正處於前後受敵的劣勢裏。若他盡出全軍來攻擊我們,辛苦建起的寨壘將要拱手讓人。所以隻要我們守得穩如鐵桶,將成為聶天還嚴重的威脅。」
江文清本身智計過人,仍沒法掌握到劉裕正在心內構思的戰略,暗忖難怪謝玄這麽看得起劉裕,派他一人來助自己,已勝過幹軍萬馬。歡喜的道:「請劉兄指點。」
劉裕凝望煙雨迷蒙下的穎水,深吸一口氣道:「我們仍以小湖作基地,然後於入口處設置堅固壘寨箭樓,以保出入口暢通無阻,聶天還雖明知我們藏身湖內,但豈敢把戰船駛上狹窄的水道。若他在出口外部署戰船,我們便以小艇在晚上偷襲。若他敢登陸來攻,更正中我們下懷。我會趕往邊荒集,調來一支千人部隊,如此縱使楊全期派兵來助聶天還,我們也有抵抗的實力。現在主動權操在我們手上,聶天還和楊全期又顧忌徐道覆,不敢輕舉妄動。」
江文清暗罵自己胡塗,怎會想不到此法,難道自己竟對此男子生出倚賴之心,仰仗他為自己出主意,俏臉不由熱起來。
偷瞥劉裕一眼,幸好他似是全無所覺。她忽然感到劉裕變得好看起來,他粗豪的麵相本帶著一種她並不欣賞的樸實,可是因她領教到他的機智多變,這種予人樸實無華的外觀,反構成他獨特的氣質,令人感到他的沉穩和堅毅卓絕的頑強鬥誌。
劉裕往她瞧來,江文清忙避開他的目光,一顆芳心不爭氣的忐忑躍動。
劉裕訝道:「文清小姐認為這不可行嗎?」
江文清不願他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忙壓下心中波動的情緒,掩飾道:「我是在擔心荊州水師會艇而走險,先封鎖穎口,再派船北上來對付我們。」
她聰慧過人,隨便找到合理的說辭,以隱瞞心事。
劉裕果然沒有察覺,道:「小姐放心,若我所料不差,荊州水師該奉有桓玄嚴令,絕不北上穎水。因為桓玄能否克製建康,全仗水師的實力。以桓玄的為人,絕不會如此魯莽。何況任何人也認為聶天還可以獨力應付任何水上的挑戰。」
江文清暗鬆一口氣,點頭道:「應是文清過慮了。」
劉裕點頭道:「小心點是好的。哈!有幾艘糧船折返呢!」
在細雨茫茫的河道上,三艘糧船出現前方,由於沒有載貨,船速極快,遇上他們時想掉頭已來不及。
警號聲響徹整個河段。
劉裕大笑道:「隻要俘虜足夠糧船,便可把船串連成攔河障礙,上麵堆放淋上火油的木材,該可抵擋敵人第一輪的攻勢。」
江文清忍不住再瞥他一眼,暗讚對方頭腦靈活、思慮的快捷。
同時毫不猶豫,發出劫奪敵船的指令。
小建康的大小房舍,住滿被鎖上腳鐐的荒人俘虜。
沒有得到批準,俘虜均不準踏足門外半步。街道上由百多名天師軍輪班防守,主要在通往北大街和碼頭區兩端的出入口設置關卡防守。小建康的外圍築起十二座箭樓哨塔,團團包圍小建康,高起五丈的木造樓塔,每座均有四個燕兵駐防。
由於兵力不足,對於俘虜在屋內幹甚,大多數時間都是沒有人過問。
但天師軍偶而也會作突擊性的檢查巡視,以防俘虜們有違規的行為。
在如此情況下,俘虜除了作苦工外,生活仍不算太差。
燕飛和屠奉三從新挖掘出來的地道進入小建康。這條地道非常簡陋,隻以木幹木板支撐,又沒有通氣口,幸好長度不足十丈,仍難不倒真正的好手。不過卻休想作大批人進出的快捷方式,因為在地道的漆黑裏,一不小心撞倒任何一條支撐的木柱,後果不堪想象。
地道出口是小建康一所不起眼的平房,被軟禁其內的二十多個荒人低聲喝采歡迎。
屠奉三笑道:「各位吃飽了嗎?」
眾人齊聲哄笑,有些更拍拍肚皮,表示吃得太飽,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小軻是其中一人,笑道:「賊子以為我們個個餓得手足發軟,事實上我們連老虎也可以打死兩頭。現在隻待爺兒們一聲令下,我們便殺出碼頭去,宰掉所有欺負我們的人。」
看情形人人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屠奉三閃到窗旁,朝外麵望去,小軻等負責把地道出入口關閉,又以地席掩蓋,還有人臥往地席,故意裝出軟弱無力的可憐姿態。
眾人又是一陣笑聲。
屠奉三道:「有點不對勁。」
燕飛移往窗子的另一邊,也往外看去。
隻見一隊人從北大街的方向意氣風發的昂首闊步而來,領頭的竟是宗政良。
小軻也擠到燕飛旁,一震道:「燕人一向不踏足小建康半步的,一切由天師軍負責,真奇怪!」
另一荒人道:「糟哩!他們是要到薑幫總壇,難道發覺了我們運兵器的事嗎?」
燕飛和屠奉三的心都提到咽喉處,暗忖難道反攻大計竟要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