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立在樹巔處,觀察形勢。

最觸目的是小穀東南裏多處的燎原之火,隨風勢化為兩條火龍,一朝穎水方向蔓延,一朝鎮荒岡的方向燒過來。

他深切地感受到邊荒集團結起來的驚人力量。

火油是邊荒集著名特產之一,單是火油商便有十多家,儲存大量的火油。若非如此,縱使有紀千千的靈心巧智,仍無法把她的妙想天開變為現實。

林火明顯對敵人不利。

他們可避過火頭,卻無法避過林火所產生的大量濃煙,惟有移往上風處,其工事兵更沒法進行筏木立寨的任務。

邊荒集一盞紅燈高懸,先前升起的第二盞紅燈已經除下,顯示敵人暫且撤退。

與天師軍的鬥爭,已轉移到小穀和邊荒集間據點的爭奪戰,現在他們占了少許上風,可是往後的發展卻殊不樂觀。當敵人卷土重來,在對方優勢的兵力下,且是有備而來,當然不容易應付。

燕飛的目光移往鎮荒岡,煙屑遮天敝月,黑壓壓一片,遠方天師兩軍的火把光尤其對比出這邊的暗無天日。

忽然間,他清楚強烈地感應到孫恩的存在,更曉得對方亦感應到他。

燕飛拍拍背上的蝶戀花,騰身而起,投往兩丈外另一棵大樹的橫幹,足尖一點,往鎮荒岡全速掠去。

孫恩正在等候他。

與天師軍之戰的成敗,再不是決定於邊荒集的攻防戰,又或在穀集間據點陣地間之爭,而是決定於在鎮荒岡,他和孫恩誰生誰死的一戰之上。

在這一刻,他把生死榮辱全置於腦海之外,金丹大法全力展開,心中隻有一個清晰的目標,其它一切再無關痛癢。

江文清強忍悲痛,把白布拉上,蓋好直破天的遺體。

陰奇在她身後輕輕道:“宋兄節哀順變,直老師的血債,我們必會為他討回來。”

在戰爭中,生命再不屬於個人的。每個人隻是一顆棋子,即使貴為統帥大將,也隻是一顆棋子,隨時會被對方吃掉。

想起直破天生前種種往事,江文清的心在滴血。以前她不時會覺得直破天崇尚以武力解決一切的行事作風不太合她的性情。可是當永遠失去他時,方曉得他強硬的作風,有若一帖又一帖的振奮劑,對自己有積極鼓舞的奇效。

他走了。

奪去他性命的是有胡族第一高手稱譽的慕容垂,使她連複仇的心念也難以興起。而陰奇也知自己說的純是安慰的空口白話。

陰奇續道:“對方的兵員正沿穎水推進,看情況是要收穎水於其控製之下,並沿水道設立軍事據點。我們該怎麽辦呢?”

江文清感覺著雙頭船隨江浪飄蕩的情況,腦袋卻是空白一片。問道:“陰兄有甚麽好主意?”

陰奇歎道:“縱然慕容垂和孫恩實力相若,因前者占有上遊之利,故遠較後者難應付。現在看慕容垂所采策略,擺明不會冒進,我們實力薄弱的戰船隊,再難發揮作用。”

江文清勉力振起精神,沉聲道:“慕容垂改變戰略或另有詭謀也好,至少我們已延誤了他行軍的速度。希望千千能把握機會,先擊垮孫恩的天師軍,這樣我們該仍有一線勝望。”

陰奇一呆道:“聽宋兄語氣,我們似乎是全無抗衡慕容垂的力量。坦白說,我不大同意此點,因為邊荒集已建立起強大的防禦工事,足可抵抗數倍於我們兵力的衝擊。”

江文清淡淡道:“陰兄剛指出對方占有上遊之利,若久攻不下時,慕容垂會怎樣利用上遊的優勢呢?”

陰奇劇震色變道:“宋兄是指他會以水灌邊荒集?”

江文清苦笑道:“火攻水淹,一向是兵家慣技。慕容垂乃天下著名的兵法家,怎會不知此法,我堅持冒險闖關,穿往敵後,正是要令慕容垂前後受脅,沒法施展此一厲害戰術。現在卻是徹底失敗,再難有回天之法。

陰奇開始佩服江文清的才智,點頭道:“我倒沒有想及此點,如此我們是否該立即趕回邊荒集,好發出警告,看看應否立即撤往小穀?”

江文清道:“若我們全體回師,將把穎水上遊的控製權拱手讓出。”

陰奇皺眉道:“然而我們還可以幹甚麽呢?”

江文清雙目精芒閃閃,道:“我隻可以說出隨機應變四個字。派人回去報告情況是當然之事,不過陰兄願否留下,任由陰兄選擇。”

陰奇沉吟片響,歎道:“我雖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卻從來不會因任何理由去做沒有把握的事。可是不知如何,到了邊荒集後,我卻發覺自己變了。嘿!我的老大也變了,這是否邊荒集的魔力呢?”

江文清道:“如此陰兄是決意隨我共進退了。”

陰奇長笑道:“這叫舍命陪君子。即使最無情的人有時也會做點有情的傻事,對嗎?”

慕容戰策馬馳上高丘,來到屠奉三馬旁,後者正凝望邊荒集,若有所思。

屠奉三聞蹄聲朝他瞧來,笑道:“天師軍似乎非是我們想象般的難纏,我差點可以把盧循和他的人斷成兩截,如非盧循親自迎戰,我們可能已擊潰盧循。”

慕容戰傲然道:“說到馬上騎射功夫,天師軍再*練十年也沒法追及我們,我最擅長的是在草原林木區的戰術,配合千千小姐發明的火器,盧循可全身而退實屬僥幸。”

屠奉三啞然笑道:“你的真性情流露出來哩!這才是我未到邊荒集前認識的慕容戰,悍勇無敵,視生死若等閑。我更曾想過與你合作,選你的原因不單因你是拓跋族的死敵,更因你是邊荒集最有資格作我屠奉三夥伴的人。豈知燕飛忽然歸來,隨他來的尚有紀千千,立即把我擬定好的計劃完全打亂。現在更發展成這樣子,使我真正體會到甚叫‘始料不及’。”

慕容戰微笑道:“我就是這麽的一個人,連燕飛我也要試他兩刀方始心息,你老哥似乎是滿懷感觸,是否因以前從來算無遺策?今趟發覺並非次次料事如神,所以生出對命運的疑懼。”

屠奉三沉吟思索,好半晌方答他道:“我沒有恐懼,反大感興趣。或者因為我從未遇過強如燕飛、孫恩、慕容垂的對手,現在卻是好戲當前,實乃人生快事。坦白告訴我,你有把握贏燕飛嗎?”

慕容戰苦笑道:“若我認為自己能勝過燕飛,我會代替他去找孫恩晦氣。那次燕飛根本沒有全力出手,卻令我失去一向以來必勝的信心。所以我隻可以深不可測來形容燕飛的劍術。”

屠奉三點頭道:“燕飛確非等閑的高手,他無時無刻不處於最警覺的狀態,同時又是最閑逸的狀態。那種絕對放鬆和絕對醒覺的完美結合,令他渾成一體,無懈可擊,乏隙可尋。是一種我從未見過在任何人身上出現的境界和武功層次。”

慕容戰動容道:“我便沒能像你般可以看得燕飛如此通透,由此也可測知屠兄的深淺。唉!我現在開始為燕飛擔心,因為以你的厲害在‘外九品高手’中隻能屈告第三,那孫恩豈非高明至難以想象的地步?”

屠奉三道:“一日未動手見高低,甚麽排名先後隻是多事之徒的把戲。不過我若說從不把排名放在心上,亦是騙你。至少我會感到如能擊殺孫恩,攀上榜首,肯定是一種成就和榮譽。至於是福是禍,則是難以預料。

孫恩的位子可不是易坐的。”

慕容戰道:“假若燕飛擊敗孫恩,我們等若擊垮了天師軍,當然足以額手稱慶,那時主動權將在我們手上。

可是若燕飛不幸落敗,對我們會造成怎樣的打擊呢?此事即將揭盅,卻似沒有人想過這問題,好像燕飛必勝無疑的樣子。”

屠奉三歎道:“不是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而是人人都在心內思量,卻不敢說出來。難道要我們的卓名士去向千千小姐求教,問她若燕飛落敗身亡,我們有何應變手段嗎?你忍心對紀千千這麽殘忍嗎?”

慕容戰臉色微變道:“原來你並不看好燕飛,嘿!”

屠奉三往他瞧來,壓低聲音道:“你有想說卻又沒有說出來的話。你是否想問我屠奉三因何不提出反對?說到底若燕飛留在邊荒集內,孫恩當沒法奈何他。對嗎?告訴我,你既然也不看好燕飛,為何亦沒有反對?”

慕容戰苦笑道:“我對孫恩的了解肯定不如你清楚,且我**冒險,千千此著行險一博,對正我的脾胃。直到此刻,我對燕飛的信心方有點動搖。”

屠奉三沉聲道:“我很少會對別人說出心內真正的想法,今次為釋你之疑,好攜手並肩作生死之戰,隻好破例一次。”

慕容戰奇道:“你不反對燕飛去冒生命之險,竟是有理由的嗎?這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屠奉三苦笑道:“不但有理由,這個理由還是相當迂回曲折,而或許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明白千千小姐因何作出此決定的人。”

慕容戰動容道:“隻聽屠兄這幾句話,便曉得屠兄不是隨便找些說話來搪塞,頤聞其詳。”

屠奉三目光掃視盧循大軍布陣的所在處,這支由五千天師步軍組成的部隊,已重整陣腳。兩條火龍,往鎮荒崗蔓延的火頭愈燒愈烈,有不住擴大之勢。另一條卻勢子減弱,或是遇上河流,又或被敵人成功壓止火勢。

籲出一口氣道:“我和南郡公一直承受著無形而有質的沉重壓力,壓力的來源說出來你老哥或會嗤之以鼻,不過對我和南郡公來說卻是有若芒刺在背。”

慕容戰皺眉道:“甚麽壓力如此厲害,竟可令屠兄和貴上為此憂心。”

屠奉三又再苦笑道:“就是謝安天下聞名的觀人之術。”

慕容戰愕然道:“謝安選賢任能的本領確有一手,聽說苻堅在淝水之戰前也豪言在平定南方後,任謝安為吏部尚書。不過這和燕飛的出戰孫恩有何關係呢?”

屠奉三道:“你們不是南朝人,對謝安的觀人之術隻是道聽途說,很難明白其中竅妙。我們莉州桓家卻是深受困擾。謝安的觀人之術,豈止是選取賢材那麽簡單,苻堅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謝安的觀人之術,乃中土源遠流長相人生死禍福之法,貫通天人幽微,玄妙異常。像謝玄便是由他自少栽培提拔,至有今天的淝水之勝。他幾乎從未看錯過人,隻有王國寶是唯一例外;原因或是他沒法作出別的選擇,為了維係與王家的關係,雖明知對方是卑鄙小人,也隻好犧牲女兒。不過別忘記他一直力阻王國寶攀上重要的位置,現在更把女兒帶往廣陵。”

慕容戰道:“我一向不信相人禍福壽夭之說,不過謝安的用人確有一手。這與你們有何關係呢?”

屠奉三歎道:“謝安既是風鑒相人的高手,當然曉得誰成誰敗,可是他卻沒有對南郡公另眼相看,還處處製肘南郡公。自然地會使南郡公想到謝安看他不上眼,如此牽涉到難測的命運,你說這不是壓力是甚麽?明白嗎?”

慕容戰恍然道:“明白哩!不過我仍不相信謝安可以一眼看透別人的命運。”

屠奉三微笑道:“信或不信均無關重要,因為謝安是否會看錯人,即將揭曉。”

慕容戰一震道:“燕飛?”

屠奉三頷首道:“淝水的大勝,可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使我想到當年謝安肯東山複出,全因有謝玄這著厲害棋子,使他曉得事有可為。謝安像預知將來的發展般,一早便預作部署,全力支持謝玄成立北府兵,在軍權上對司馬道子不讓半步。到大秦軍南來,名義上雖以謝石作統帥,實質由謝玄全權指揮,毫不含糊。最奇怪的是他仍不容南郡公插手,照道理有南郡公助陣對謝玄該是有利無害,謝安偏一口拒絕。於此可見謝安非同一般相家俗流,確有超乎常人的見地。”

慕容戰朝他打量,沉聲道:“屠兄說過肯與我們並肩作戰,內中別有原因,當時卻不願解說,現在是否已把原因說出來哩!”

屠奉三道:“這確是其中一個主因。我這個人雖然一向不肯信邪,卻不會與存在的事實作對。謝安確有一手,你看他一進一退多麽漂亮,亦可看出他曉得司馬皇朝再沒有希望。他現在挑選燕飛到邊荒集來,不論時間和形勢上的配合均是巧妙絕倫。創造出邊荒集空前團結同心抗敵的奇跡。你敢說他看錯人嗎?”

慕容戰道:“我明白哩!千千是謝安的幹女兒,當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幹爹看人的本領,因而信心十足,指定要燕飛負起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任務。唉!現在我也希望他老人家今次沒有看錯人,否則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屠奉三道:“所以你現在該明白雖然我仍不認為燕飛可以勝過孫恩,卻不反對燕飛出擊,因為若燕飛命不該絕,這確是最好的戰略。”

慕容戰道:“屠兄的思考深入而複雜,若不是由你親口解說,恐怕我永遠不會明白。事實我以為你會忽然改變主意,很大原因是為了千千。”

屠奉三老瞼一紅,再苦笑道:“實不相瞞,這也是原因之一。”

兩人你眼望我眼,忽然齊聲大笑。

慕容戰喘著氣道:“這是否苦中取樂呢?我忽然感到非常暢快。”

屠奉三道:“眼前情況確是精彩,我從未試過陷身眼前般的情況,予我新鮮刺激的奇妙感覺。”

“咚!咚!咚!”

盧循的部隊敲響戰鼓,開始推進。

兩人收拾心情,目注敵陣。

慕容戰訝道:“似乎是向小穀推進。”

屠奉三從容道:“盧循始終不及徐道覆,我猜他真是動了氣哩!”

慕容戰精神大振道:“希望他真的是冒進來攻,那會是我們的機會。”

屠奉三道:“一切依定計進行如何?我的好戰友!”

慕容戰笑道:“還有別的更好方法嗎?我去哩!”

言罷拍馬去了。

屠奉三仰望層雲厚壓的夜空,心忖自己如此向人透露心聲,實是前所未有的事。究竟是因為自己看重慕容戰對他的評價觀感,所以解釋一番;還是因邊荒奇異的感染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過令他改變的真正原因,他並沒有全盤吐露。

說不出來的是重壓於心頭的懷疑。

桓衝之死實在來得太突然和令人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