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書院送飯
新舂的白米泡過了十來分鍾,林依取了一隻小砂鍋,在鍋壁上抹了點兒油,再把泡好的米放進鍋裏,加水,燒開,然後夾出爐中幾塊木柴,調成小火,慢慢悶著;等到米飯七八成熟,又加進厚厚的幾片熏肉和細細的薑絲,最後打上一隻雞蛋。她忙完這些,蓋上鍋蓋,隻留兩塊木柴在爐裏燃作小小火苗,然後去給楊嬸幫忙。楊嬸做了幾十年的飯,手腳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紅燒魚已擺在了灶台上,林依讓她先歇著,接過她手中的活兒,炒了一個清淡的冬瓜片。
其實這時離飯點尚早,隻是州學在城中,距離較遠,林依不得不提早上路。楊嬸取了個外麵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將飯菜裝進去,送她出門。
林依順著蜿蜒山路,踏上官道,進入眉山城城門,她人小腿短,到得壽昌書院時,已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汗流浹背。她到的時候巧,正逢學生們下課,在門口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張家老大張伯臨走了過來,伸出手狹促笑道:“聽說老二送了包糖與你,分幾塊我嚐嚐。”林依可不是愛害羞的人,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記錯,你已十七了罷,莫要作小兒姿態。”張伯臨沒能逗到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朝後喚了兩聲:“二小子。”
張仲微胳膊下夾著書,腳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林依,明顯一愣,忙忙地解釋:“看書忘了時辰,我不知你要來……”一語未完,突然瞧見她滿頭是汗,連忙雙手去接食盒,順路從盒底子下頭塞了條擦汗的帕子過去。
張伯臨眼尖,瞧見了他們的小把戲,嘻嘻一笑又準備出聲逗林依,卻被張仲微一把摟住了肩膀,拖到書堂裏去吃午飯。
書院裏的學生,大都是城中人,此刻全回家去吃飯了,書堂中空蕩蕩的,別無他人。林依走了進去,見張氏兄弟二人狼吞虎咽,忙勸道:“慢些吃,莫噎著。”張仲微吞下一塊熏肉,道:“教授不許我們在書堂吃飯的,得趕緊。”林依聞言,也怕他們被教授抓住挨訓,便站在門口替他們守著。半大的小子,吃飯就是快,沒過會子就將三盤子菜掃了個精光,林依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殘局,拎起食盒準備回家。
張仲微送她到門口,問道:“你帶了我與你的糖?”林依搖了搖頭,隻道放在家中,沒把將糖轉送楊嬸一事告訴他。張仲微從荷包裏摸出二十個鐵錢,遞給她道:“方才叫你一起吃點子,你卻不肯,我還道你帶了零嘴兒呢,原來是空著肚子。這錢你拿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罷,莫要餓著了。”林依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出門時楊嬸與了我幾個錢呢,不消擔心我。”說完不等張仲微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她懷裏哪有甚麽錢,隻有兩雙萬字格的鞋墊,那是她空閑時向楊嬸學來的手藝。收購鞋墊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門熟路地進去,將兩雙鞋墊賣了十文錢,然後徑直回家。
等到她饑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飯已開過了,還好楊嬸與她留了些飯菜在鍋裏。她到廚下三兩下吃完,將碗刷幹淨,隨即鑽進臥房,自床下扒拉出一隻黃銅小罐子,把那十文錢丟了進去,這隻罐子是張八娘的,因此就算被方氏或任嬸發現,也會以為是張八娘攢的私房錢,而不會被沒收掉。
小罐子在手中沉甸甸的,林依覺察到重量不對,忙捉住底子上的罐腳兒,將罐子掉了個頭,倒出裏頭的物事來,果然,在一堆零散鐵錢中,赫然有一小塊銀子。她捏著銀子正納悶,忽見張八娘進來,便舉高了手問道:“這是你丟進去的?”張八娘點頭,突然又拍了拍額頭,懊惱道:“是我思慮不周,征租稅、發官俸才用銀子呢,平素誰使這個,拿出去招人現眼。我叫任嬸去兌房換成鐵錢或交子,可好?”
林依搖了搖頭,把銀子遞還與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領,但錢還是我自己攢的好。”張八娘覺著不可思議,道:“我曉得我娘不願你嫁給我二哥,可就算嫁與別人家,陪嫁的花銷亦不會少,靠你這般十個錢十個錢的攢,待到嫁妝攢齊,人也老了。”
林依唇邊浮上一絲苦笑,這生在蜜罐裏、心地單純的八娘子,還真以為她是攢嫁妝呢,她寄居張家,何處不須打點,就是每月對付任嬸,都要花費不少。
張八娘見她摸著罐壁不做聲,曉得她是倔脾氣上來,定不會再收這銀子,隻好歎了口氣,將銀子收起。
林依收拾好黃銅罐子,一抬頭,瞧見張八娘歪在床上,托著腮愁眉苦臉,忙問:“怎地這副模樣,可是方正倫又追著你滿院子跑了?”方正倫乃是方氏娘家哥哥的獨子,與張八娘有婚約在身,此刻正隨他父親在張家作客。
張八娘麵露鄙夷,道:“他倒是想,可惜追不動。”林依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大胖子肥頭肥腦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又長胖了?”張八娘氣鼓鼓地抱著枕頭捶:“渾然似頭肥豬。”
林依彎著腰笑了一氣,奇道:“你既不喜歡他,當初為何要同意這門親事,我記得你爹是曾問過你的意思的。”張八娘幽幽歎氣:“中表親,最是興頭呢,爹和娘,都是極願意的,至於我,爹在家時隻教我認字讀書,直到今年娘才教我學女工,我手笨,學得又不好,除了嫁進舅舅家,又有誰願意要我呢。”
林依見她難過,忙安慰她道:“中表親也無甚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像那也來提過親的村東村西的小子們,你見都不曾見過,哪裏曉得好歹。”
張八娘聽了她這番話,複又高興起來,笑道:“是這個理。”
二人正說話兒,任嬸來請,稱方正倫的娘親來了,要見一見張八娘。張八娘聽說舅母來了,嚇得縮到了床角,將頭搖成撥浪鼓,說甚麽也不肯去。任嬸狠狠剜了林依一眼,那意思,是怪她帶壞了張八娘。林依暗歎了一口氣,這與她有何關係,明明是那王氏太跋扈,才使得張八娘不敢去見她。任嬸催得緊,她又著實可憐張八娘,隻好幫著勸了幾句,答應陪她一起去堂屋見客。
堂屋裏,主座上坐著方氏,客座上依次是方氏的娘家哥哥方睿,娘家嫂子王氏,及內侄方正倫。王氏向來出手大方,與了林依一套新衣,一雙鞋襪作見麵禮,又將一對鐲子套上張八娘的手腕,拉著她問東問西。趁著這空檔,方氏叫過林依,問道:“中午你去書院送飯了?”
林依奇怪,去書院送飯,不正是方氏的吩咐,怎又來問?她不知其意,便隻點了點頭。方氏盯了她一時,沒有繼續追問,但臉上卻是鐵青一片。林依還在疑惑,忽地瞧見任嬸得意模樣,猛然明白過來,這哪裏是方氏的吩咐,分明是任嬸在楊嬸處吃癟,設局報複,也怪自己粗心大意,竟信了她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