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養居殿內。
邊夏拖著孱弱的病體從後殿中走出來,賢王和國師依舊站在龍榻的左右兩邊,不遠處擺著一具剛死的女屍,女屍衣衫有些不整,裏衣有被人扒扯過的痕跡。
邊夏隻看了一眼便連忙收回了視線,那個女子他記得,是皇後從前的貼身宮女。
賢王淡淡地挑了一眼太監,擲出兩個字,“下去。”
那禦前伺候的貼身太監連忙退下了,邊夏像是早就習慣了,也半分不惱。
賢王道:“陛下可認得這個宮女?”
邊夏看也不看他,隻垂首望著手中的扳指,漫不經心道:“認不得,但眼熟。”
國師將邊夏親手寫的血詔遞給他,“那皇上自己的親筆總是認得的吧。”
邊夏緊咬著牙,從喉中擠出幾個字,“亂臣賊子……”
賢王將紙筆鋪陳在邊夏麵前,“既然陛下這麽喜歡寫信,便替我也寫一封吧。”
邊夏一把將筆硯掀落在地,又把白紙擲到賢王臉上,喝道:“休想!你就是殺了朕朕也不可能替你寫這封信!”
賢王側了側臉,臉上被紙的一角掛出一絲細細的血痕,兩人半晌無言。
國師將紙筆撿起來,耐心地重新鋪在桌上,“陛下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可要保重龍體才是,陛下就算不愛惜自己,也得愛惜皇後娘娘和小太子吧。”
“你——!妖師禍國!妖師禍國!”邊夏氣得急咳起來,喉中湧出一陣鹹濕的血。
也不知過了多久,賢王和國師終於從養居殿中出來,手中拿著邊夏被迫寫下的親筆信和調動親衛的兵符。
國師問道:“為何獨獨要將有軍銜軍級的人調回來?”
“破石軍驍勇善戰,又隻忠於天子,切不可讓他們回朝。”賢王走下台階,繼續道:“軍中精銳和兵將都不在了,剩下的也不過是一盤散沙,構不成什麽威脅。”
“你這一招走的太險了吧,你就不怕尹將軍察覺到什麽反而打草驚蛇。”
賢王聲音中沒有什麽情緒,道:“所以要再加一樣東西,就算她不信皇帝的親筆信,她也會信我的婚書。”
國師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笑,“賢王殿下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但我要你保證尹真能活下來,能做到嗎?”
國師慢慢悠悠道:“這戰場刀劍不長眼,賢王殿下可真是為難臣下了。”
“實在不行,就死了再救回來。”賢王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感情,“你既然想借我雲國之手向荊國報滅族之仇,就得先將我扶上帝位,這一點我相信你再清楚不過了。”
國師拱了拱手,行了個虛禮,努力擺出一副真誠的笑,“那是自然,臣下對賢王殿下的忠心可是日月可鑒啊。”
賢王不再理他,兀自出了宮門,他隻是對尹真撒一個小謊,等他登上帝位,這天下所有的榮華富貴他都願意拱手給她,大不了到時再向她請罪,她定能原諒自己的。
隻可惜,這場局,他賭對了,卻賭輸了。
尹真按照禦筆信的交代挑選了五千精銳,而剩下的五千卻隻是普通士兵。留在涼州七城的還有許多能謀善戰的良將和屢立奇功的年輕士兵。
並且她在回朝前,下了一道軍令:“若我率領的一萬破石軍無法平安抵達京都,你們便執我軍令,攻入京都,另立新王!”
皇帝禦筆她不能不從,賢王深情她不會不信,但是她不能拿涼州十萬戍邊將士的性命去賭,去賭皇帝的仁厚禮賢,去賭賢王的情深意重。
作為未來的賢王妃她賭得起,但作為統領十萬軍士的將軍,她賭不起,也根本不會去賭。
兩月後,邊關塞外紛紛揚揚下起了雪,冷風將石頭都要吹得裂開。尹真帶著回朝的一萬破石軍路經遼州城外,前方是一處擁擠狹窄的隘口,兩邊高高的山脊高高聳立,將一隊人馬夾擊在狹隘的山穀之中。
此處地形太容易被人伏擊,尹真本不想走這條道,但奈何山上雪大,另一條道早被鵝毛白雪封死,四周並無落腳之處,加之天寒地凍、侵肌裂骨,將士和將領門也都有意走這條捷徑。
軍行至隘口處,尹真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立馬叫停了中軍,一時間如長龍般前進的軍隊倏然停下,四周寂靜,隻有寒風在耳旁呼嘯。
天上幾隻寒鴉往前飛去,而更詭異的卻是有幾隻寒鴉往後飛了過來。
如此大規模的行軍,烏鴉必定被驚擾,驚擾後他們隻會朝著軍隊前進的方向飛,而現下烏鴉往卻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飛,定然是有鬼。
尹真立馬傳令,大聲喊道:“傳令下去,讓前軍停止前進!後軍掉轉方向回遼州城!三軍!全體戒備!”
她身旁的兩個驃騎兵便連忙朝著前後兩個方向馭馬馳去,邊跑邊將尹真的號令傳下去。不多時,前軍部隊的驃騎兵竟慌亂地騎著馬回來稟告,“報!前軍遇襲!敵軍人數約為兩萬!”
尹真座下的馬兒被驚得揚起頭來,尹真緊了緊韁繩,幾乎是一瞬間便下了決定,“後軍三千回撤遼州城,中軍全體隨我前去救陣!”
她的料想果然是對的,破石軍以一當十,既然皇帝鐵了心要圍剿,便絕不可能隻派兩萬親兵。現在前軍中軍都已鑽入甕中,唯一還能存活的便隻有後軍了,因為她幹脆利落地下令後軍全體回撤遼州城。
言畢,她颯爽地拔出佩劍指向天空,腳下夾一下馬肚,戰馬嘶吼著往前衝去,她中氣十足的嗓音在山穀中流淌著,“尹家的將士們!敵寇當前,諸位便同我再戰這最後一次!我們身後,自有涼州七城的兄弟們來收屍!”
副將軍也拔出劍,吼道:“戰死方休!讓京都的慫包親兵們見識見識我邊疆破石軍的厲害!”
“戰死方休!戰死方休!戰死方休!……”天地間回**著震耳欲聾的呼喊,一時間旌旗蔽日,戰馬的嘶鳴伴隨著衝鋒聲震徹山穀!
他們是不怕死的,從尋常士兵到百夫長,從百夫長到千夫長,從千夫長到校尉,再從校尉到中郎將……這些人從前大多是善良的年輕人,但他們走上了戰場,親眼目睹自己的同鄉被敵人殘殺,看著戰友身負重傷在地上呻吟,看著敵人毫不猶豫砍來的長劍。
他們被這些痛苦、憤怒和恐懼鼓動著,舉起手中的長劍,斬下一顆又一顆鮮活的頭顱,刺進一顆又一顆溫熱的心髒。鮮血四處灑濺,沾到他們的衣服上、皮膚上,黏膩濕稠,像地獄翻滾的岩漿,吞噬了他們的靈魂和仁慈。
他們的軍級是踏著屍山血海的骸骨一步步往上升的,他們是從地獄歸來的,已經死過無數次了。
但他們不是喪失良善的殺人工具,他們深知,他們的每一戰都在保護邊疆的平民百姓,都在守護故鄉的妻兒家小,都在保衛雲國的山河社稷,以及……雲國的九五之尊。
而今天,他們守護了數十載的九五至尊,將利劍掉轉矛頭,毫不留情地刺向了他們。
好似要剜出他們的五髒六腑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