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黑色汽車,借著微弱的燈光,可以看到餘夏正靠在車邊站著,手裏拿著一根煙,偶爾會吸一口,大多數時間是放在指尖讓它自由燃燒的。

他是不抽煙的,一直點著或許是想要給自己提神。

現在是子夜一點,他已經在那裏站了超過五個小時,車開到樓下時,他給我發了一條短信說,我等你下來有話要說,如果你不出現我就一直等著。

我以為從許詩涵家離開之後,我們就徹底結束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交集,然而他現在出現在這裏又讓我動搖了。

手機記事本清楚地提醒著我,還有三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去北京,然後常駐那裏,我不知道現在我們的見麵還有什麽意義。

他就那麽一直等著,我就這麽一直看著,看到脖子都僵硬了,依舊沒有睡意。

終於,我還是忍不住下了樓。

剛下過雨的晚上還是有點冷,他隻穿了單薄的襯衣,我從櫃子裏翻出一件男女都可以穿的外套帶了下樓。

“你終於下來了。”因為太冷,他的聲音顫抖著,走近之後發現他的嘴唇微微發紫,手一直揉搓著手臂。

“穿上吧!”我把外套遞給他,“其實你不用等的。”

“你還是下來了不是嗎?這說明我等得值得。”他把外套披上,轉身打開車門,“外麵冷,我們車裏說吧!”

“嗯。”我鑽進副駕駛座,已經有很久沒有坐過這個位置,竟會有些溫暖感,不過這份溫暖是沒有辦法讓我的心再次熱起來,從許詩涵家離開後,我對餘夏就已經絕望,也知道,不管藍雨的事情是真是假,我們都回不去了。

“聽說你要走了?去北京?”他問。

“嗯,過兩天就走,那邊公司讓我盡快過去上班,我還要提前過去找找房子,時間挺緊的。”我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就當他是個普通朋友般說著。

“蘇北,你能不要離開嗎?”

“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再留在這個城市了,也不想再因為你而繼續的悲傷下去。”我望著他,“餘夏,我們都很累了,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有些崩潰,音調也提高了不少,“我有一天下班發現你不見了,然後找了好久你告訴我你要冷靜一下。蘇北,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你要突然離開我,更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就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我何其無辜,孩子又多麽無辜。”

“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既然你要走,你也要讓我死得明白不是嗎?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你,失去你。”

“你記得聖誕節那天嗎?”

他點點頭。

“那天我約了許詩涵逛街卻很早就回家了,你回家之後我問你一整天都做了什麽,吃了什麽,你告訴我你一直在公司加班,中午在食堂吃的飯。”我回憶著那天發生的種種,悲傷彌漫到四肢百骸,要努力壓製,才不至於痛苦得哭出來。

“我記得那天,所以呢?這就是你離開我的理由?”

“可是那天我在商場看到了你,你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出現在咖啡廳,兩個人說說笑笑,很親密的樣子。”

“那個人她……”

“我回去之後糾結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問你這件事情,想過之後我決定旁敲側擊一下,要是你告訴我,你和一個女人出去吃飯了,無論她是客戶還是朋友,我都無所謂,我都會當成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和你在一起,可是你沒有,你騙了我。”我靜了靜心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們兩個沒有什麽,你為什麽會騙我,為什麽不能告訴我真相?餘夏,你知道嗎,從那天開始,我的心就一直懸著,一直擔驚受怕著。”

“就是因為她,你決定離開我?就是因為你莫名的猜測,就把我當成了背叛者,所以你就打掉了孩子?所以你就要去北京重新開始?蘇北,你不覺得你這樣很自私嗎?”

自私兩個字戳到了我的敏感神經,那天許詩涵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不由得想起許詩涵倒地時,餘夏看向我的目光,那是不信任……還有責備。

其實他也不相信我不是嗎?

“我自私?這話是許詩涵告訴你的嗎?她還告訴了你什麽?說我是個小心眼的女人?說我不值得你愛?還是說她可以陪你一輩子,不離不棄,讓你趕快忘記我?”提到她,我的怒火燃燒,忍不住嘲諷起來。

“蘇北,你能不能不要無理取鬧,這件事情和詩涵有什麽關係?”他也有些怒意,音量拔高。

“和她沒有關係?你知不知道我們走到今天她有很大的功勞?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少心機?”我很想告訴她許詩涵做的所有事情,又有些於心不忍,畢竟她曾經陪伴了他五年。

“蘇北,我們已經夠對不起詩涵了,她是個好女孩兒。你能不要再傷害她了嗎?”餘夏幾乎是在求我不要繼續說下去。

“嗬,她是個好女孩兒,我不是。你已經認定了,又為什麽來找我呢?就像那天,你明明不知道來龍去脈,還是認定了我是個壞人,我把可憐的許詩涵推倒在地,餘夏,你知道嗎,有時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人們總是太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而會錯過很多。”

“既然你知道這個道理,為什麽你會認為我和藍雨有什麽呢?”他反問我,見我沉默,他繼續說,“蘇北,這些年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詩涵,我希望你不要再繼續傷害她,可以嗎?”

“好……好……”我突然笑了起來,嘴咧到最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好,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也不會傷害那個可憐的許詩涵,所以餘夏,我可以走了嗎?我覺得我們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了。”

“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好。”“你跟我分開有莫準的原因嗎?”

“你覺得有就有吧!”扔下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打開車門小跑著上樓,生怕一不小心就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餘夏,我知道我錯過了我們最後的一絲可能。

或許在多年的以後,我再想起你,還會覺得心酸。我們打著青梅竹馬的旗號在一起長大,從小你就是我的陽光,有你的地方我都覺得燦爛。我曾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我們一起變老。

可是我們還是分開了,一次又一次地分開了。

我不是沒有想過是不是我太過於倔強,不肯給你一個機會我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可我始終沒有辦法給自己一個答案。我們都太過敏感,都害怕對方受傷而小心翼翼著,或許毀掉我們感情的也正是這份小心翼翼吧!

後來餘夏的車還是一直停在我家樓下,直到天亮之後才離開,他或許不知道他的車停了多久,我就在窗前站了多久,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02

知道餘夏出車禍的消息時,我正在家裏收拾東西準備兩天後啟程去北京,電話是學姐打來的,她哭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蘇北……蘇北……怎麽辦……餘夏和莫準,出車禍了,他們都出車禍了……”

“車禍?你別嚇我,到底怎麽回事兒?”

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是一個魔咒,它在十八歲那年帶走了最愛我的盛一諾。

我突然很害怕很慌張,害怕它會再一次帶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蘇北,你要去哪兒?”

還穿著家居服的我掛掉電話之後就往門外跑,顧不得自己穿著的還是拖鞋。媽媽在身後喊了幾遍我的名字,我都沒有停下腳步,心裏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餘夏,你千萬不要有事兒,千萬不要有事兒,我求你了,求你了。”

“啊——”我家住在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式樓房三樓,我穿著拖鞋慌亂下樓,腳下一滑,整個人在台階上翻滾著,身體各個部位都被台階撞擊著,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

我的頭被撞了好幾次,昏昏沉沉地想要爬起來,渾身失去了力氣,眼皮也變得很重,像是壓了秤砣一般,怎麽也張不開。

“餘夏……”我微弱地喊著這個名字,昏了過去。

我再醒來時已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我的胃翻滾著,一陣陣的惡心。媽媽坐在床邊看著我醒過來,紅著的眼眶落下淚來:“你終於醒了,你可嚇死媽媽了。”

“媽,餘夏呢?餘夏怎麽樣了?”我想坐起來,身體每個部位都疼得厲害。我下意識地去摸了一下小腹,眼睛越瞪越大,這怎麽可能,為什麽肚子這麽平,為什麽什麽都沒有,“媽,是不是我摔壞腦子出現錯覺了?為什麽我的肚子那麽平?我的孩子呢?我和餘夏的孩子呢?”

“蘇北,你先別激動,別激動啊。”媽媽按著我的肩膀讓我躺回到**。

“我怎麽可能不激動?媽媽,那是我和餘夏的孩子啊,我怎麽可能不激動?”知道失去孩子已經成了定局,我躺在**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般嗚嗚地痛哭了起來,我的孩子,我細心嗬護想要陪伴他長大成人的孩子,就這麽沒有了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媽,你告訴我,是不是我摔壞了腦子,所以出現錯覺了?其實孩子還在,他還好好地在我的肚子裏,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啊,媽,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對不對啊?”

“蘇北,孩子沒有了。”

沒有了……

孩子沒有了……

我和餘夏最後的一點聯係沒有了……

“餘夏,對了,餘夏呢?餘夏怎樣了?”我還記得失去意識前學姐說他出了車禍,“媽,餘夏沒事兒吧?”

“你別擔心,別擔心,餘夏沒事兒,他隻是撞傷了腿,這段時間沒辦法下床,等你的身體休養好了,我就帶你去看他,他沒事兒。”

“沒事兒就好。”我實在是怕了車禍這個詞兒,我真的好害怕他會從我身邊再帶走一個餘夏,我怕自己會承受不住失去孩子和失去他的雙倍打擊,“可是孩子是真的沒了對嗎?”

媽媽悲傷地點點頭。

“媽,你可以幫我去弄點熱水嗎?我想喝點熱的東西。”我說。

“好好好,媽這就去給你買點粥,你千萬不要再難過了。”聽到我說想喝東西,媽媽表情放鬆了一些,臉上也帶了些喜色,交代了我幾句之後抱著暖瓶就出了門。

我躺在**,想著孩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以為,我就算不能和餘夏在一起,我至少可以守著我們的孩子過下去,可老天殘忍得連我最後的幸福也要剝奪。

“阿姨,你是在哭嗎?”一個穿著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兒走到我身邊,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幫我擦著眼淚,“阿姨你是因為打針太疼嗎?”

她把手帕收進口袋後,從另一邊口袋摸出一顆糖果,小心翼翼地剝開糖衣送到我的嘴邊:“媽媽說,疼的時候吃顆糖就不疼了呢!我告訴你呀,這糖可是爸爸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特別好吃。”

好像很久以前,我也曾有過從國外帶回來的糖果,那是一種叫魔鬼糖的奇怪糖果,剛含進嘴裏的時候很難吃,化掉最外層糖衣之後就是甜蜜的味道。

我還記得吃過之後,盛一諾指著我大聲叫媽媽,喊著蘇北中毒了。而我也因為他張嘴喊叫看到了他的舌頭,直接被嚇到哭,也以為他是中毒了。

兩個隻從電視劇裏看到中毒橋段的孩子,被嚇得哇哇直哭,餘夏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們,一臉無奈。

“謝謝你。”我含著糖果,哽咽地說。

“不客氣,媽媽說好東西就是應該和別人分享的。”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好看的月牙形狀。

“冬冬,你怎麽又亂跑了。”走廊上,有女人的聲音喊著。

“哎呀,媽媽發現我偷跑了,阿姨,我先走了喲,過兩天再來看你。”女孩兒笑著對我揮揮手小跑著離開。

望著她歡快的身影我不禁想,如果我的孩子還活著,他生下來之後會不會像冬冬這麽活潑可愛,會不會笑起來的時候有著漂亮的梨渦,會不會……

沒有也許,也不會有可能了。

“小北,我買了點小米粥回來。”媽媽一手拎著暖瓶,一手拎著小米粥疾步走進來,看到我沒亂跑才鬆了一口氣,“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一直沒有吃過東西,先喝點溫水,再喝點粥。”

她從包裏找出我常用的水杯,把熱水緩緩倒進去,然後吹著上麵的熱氣,讓水一點點變溫。

我昏迷的這段時間,她一定比我還要難熬,知道孩子沒有時,她也一定哭得比我還厲害。明明心裏難過著,還要在我麵前強顏歡笑,隻為了不讓我更加難過。

在準備當母親的這段日子,我開始漸漸懂了媽媽的良苦用心,這些年,是我太過任性讓她難過了。

“媽媽,謝謝你。”

“傻丫頭說什麽呢,我是你媽,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她衝我笑,臉上滿是疲憊。

為了不讓媽媽難過,我強忍著胃裏的不舒服,把整碗小米粥喝下,然後擠出一個笑容讓她安心。

她為我做了太多,我實在不忍心讓她繼續為我悲傷。

我是個不孝的女兒,我一直知道。

03

撞擊的傷畢竟是外傷,休養了幾天之後,可以下床活動的時間越來越長,也可以不用別人攙扶了。

這些日子隻有北京那邊來電話時,媽媽才把手機給我讓我回了兩個電話,大多數時間手機都是被沒收的,隻有一個ipad給我用來看電視劇消磨時間。

為了不讓她難過,我每天都不哭不鬧地在病房裏,像個正常人一般。失去孩子的痛被埋在心底,隻有在她睡著時,我才敢偷偷哭泣。

身體能行動之後我曾不止一次想要去看餘夏,都被媽媽攔住,我忍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最後還是爆發了。

“媽,你為什麽總是攔著我不讓我去看餘夏,就算我們分手了,他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啊,他出事兒,我怎麽可能不去看?”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一直攔著我,“媽,你告訴我,是不是餘夏傷得很嚴重?”

“算是吧!”媽媽勉強說著。

“沒事兒,我就遠遠看他一眼,知道他還活著就好。”我抓著媽媽的手,懇求著,“這些日子我一直擔驚受怕著,我真的放心不下。媽媽,我愛了餘夏這麽多年,我做不到無動於衷。”

“蘇北,就當媽媽求你了,不要去看了,餘夏他……餘夏他……”

“他真的傷得很重嗎?重到什麽程度?以後都不能走路了嗎?”我有些著急地想要下床,被媽媽死死攔住,“媽,你別攔我,讓我去看看餘夏,我要告訴他,不管以後他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再離開他了。知道他出車禍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了,我再也不要離開他了,我再也不想離開我愛的人了。”

“蘇北!不要去!”媽媽大喊。

“為什麽啊?難道你是怕我下半輩子都要在照顧他中度過嗎?”我抓著她的胳膊激動地解釋,“我不在乎,隻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媽,我求你了,讓我去看看好不好?”

“蘇北……”

趁著媽媽分神的瞬間,我用力地掙脫開她的束縛,隻穿著一隻拖鞋就往外跑。

我隻想確認,隻要確認餘夏沒事兒我就放心了,隻要他沒事兒,我願意跟他共同經曆後半生的風風雨雨。

“蘇北,餘夏死了!”

媽媽在我身後大喊,我停下了腳步,直挺挺地站在病房門口。

我像個機器人一般轉身,望著悲戚的媽媽問:“媽,你說什麽?”

“餘夏死了,車禍當天就死了,我怕你難過一直都在瞞著你。”

“你騙人!騙人!我不信!”我瘋了一樣往外科病房跑,一路抓到醫生就問,“你知道一個叫餘夏的病人住哪個病房嗎?他長得很帥,前段時間出了車禍。”

每個人都像看精神病人一樣看著我,對我搖搖頭。

“你知道一個叫餘夏的病人住在哪個病房嗎?他長得很帥,前段時間出了車禍。”

“不知道。”

“你知道一個叫餘夏的病人住在哪個病房嗎?他長得很帥,前段時間出了車禍。”

“不知道。”

“你知道一個叫餘夏的病人住在哪個病房嗎?他長得很帥,前段時間出了車禍。”

……

每個醫生都在對我搖頭,他們看向我的眼神有莫名,有悲傷,更多的是同情……

“蘇北,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不要再這樣了,跟我回去吧!”媽媽氣喘籲籲地追上我,從背後抱著我,怎麽都不肯鬆手,“我們回去吧,餘夏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媽,你騙我!他怎麽可能會死?明明他前一天還在跟我吵架,他怎麽會死,怎麽會死……”我痛哭著蹲在地上,始終不敢相信餘夏已經死去的事實,“餘夏,你個混蛋!混蛋!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不能這樣就死掉!你還欠我一堆解釋,我不準你死啊!不準啊!”

老天怎麽可以對我這麽殘忍,怎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帶走我愛的人,怎麽可以……

我的心跟著餘夏的死一起死掉了,我知道,我無論怎麽哭怎麽鬧,他都不會回來了,我也知道,他到死都沒有原諒我。

“蘇北……”媽媽擔心地喚我。

我蹲在地上很久很久之後才站起身,一臉麻木地對媽媽說:“媽,我們回去吧!”

餘夏的死已經帶走了我所有的思想和感情,現在的我,似乎隻剩下一具軀殼在活著了。

媽媽告訴我說,那天餘夏被送到醫院沒多久就因為傷勢嚴重無法救治去世了,而莫準現在還在觀察期,一直都沒有醒。

我昏迷的時候學姐來過病房了,這些都是她告訴媽媽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這段時間媽媽總是打著讓我好好休息的幌子不讓我碰手機,她是在害怕,害怕我身體還沒有恢複就知道了餘夏的事情,害怕我再次崩潰。

知道了餘夏去世的消息之後,媽媽終於不再限製我碰手機,拿到手機第一時間,看到了上麵數不清的未讀消息,打開後,全是各式各樣的人送來慰問,有幾個我甚至已經記不得什麽時候見過。

學姐的消息夾在這一堆或真或假的安慰中,她隻有簡單一句話:“蘇北,我想見你。”

我也給她回了一句:“我也想見你。”

於是我在當天的午後見到了學姐,她戴著墨鏡出現在我麵前,摘掉墨鏡之後,眼睛腫得厲害,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精神。

“我以為你會號啕大哭。”她看著我苦笑著說,“沒想到,你比我平靜很多。”

“我不是沒有哭過,也不是沒有鬧過,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我怎麽哭,怎麽鬧,餘夏都不會回來了。”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哭過,盛一諾離開的時候我鬧過,如今到了餘夏,我的心已經疼得沒有知覺,我比誰都清楚這種痛,也比誰都清楚任何哭鬧都沒有辦法挽回了,“學姐,你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她點點頭,給我講了那天發生的一切。

那天,學姐心血**想要送莫準去公司,送他到停車場之後,她又有些舍不得一定要送他到電梯口。

這原本是熱戀期的小情侶你儂我儂,不是什麽大事兒,可這一幕偏偏讓誤會我和莫準在交往的餘夏看到了。

他的車停在了莫準麵前,搖下車窗隻說了一句“上車”。

莫準知道餘夏誤會了,跟學姐交代了兩句之後就上了車,餘夏開著車駛出辦公區域。

看著餘夏帶莫準離開,學姐有些不放心就打了個電話給莫準,電話接通時,正聽到餘夏在那邊質問:“你都和蘇北在一起了,為什麽還要和她的朋友不清不楚?”

“餘夏,你不要無理取鬧,我都跟你解釋過了,我和蘇北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先接個電話,你平複一下心情我們慢慢談好不好?”莫準有些無奈地說。

“不是哪樣?是不是她給你打電話,你就改了口風,你敢說你不愛蘇北嗎?”

“我……你到底要我說什麽好,餘夏,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現在太激動了,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正常交流,你停車,我要下車,等你心情平複我們再談。你停車!餘夏,我讓你停車你聽見了沒?”

“莫準,我們這麽多年的好朋友,我就想從你嘴裏聽一句實話,如果你能和這個女人斷清楚,能好好對蘇北,我就相信你,我就把蘇北交給你。”

“我……”一陣尖銳的刹車聲和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聽不到兩個人的聲音,電話那頭隻能聽到餘夏虛弱地喊著:“蘇北……蘇北……”

聽到這聲後,學姐衝了出去,等她趕到的時候,餘夏和莫準已經被抬上了救護車,她顫抖著給我打了那個電話。

在等待醫生消息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地打著我的電話,因為醫生說,餘夏傷勢太重,很有可能救不過來,她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和餘夏見上最後一麵,可是電話始終沒有打通。

餘夏的父母趕來時,醫生已經宣告了餘夏死亡。後來莫準的父母也來了,他們像瘋了一樣廝打著餘夏的父母,把所有的錯都歸咎在了餘夏身上。

因為醫生說,莫準很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說完這一切,學姐說:“蘇北,我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我究竟應該怎麽辦呢?父母勸我放棄莫準,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我發現我做不到,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人,哪怕他最愛的那個不是我。”

“怎麽可能不是你,我清楚地記得我從北京回來他來接我時,提到你,眼裏滿滿的都是笑意,這不是愛是什麽?”

“他愛我,我知道,可是他心裏永遠為你留了一片淨土,那裏,誰都不能碰觸。”學姐自嘲地笑笑,“我一直想,隻要我努力,隻要我一直陪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的心裏會滿滿的都是我,可是他好像並不想給我這個機會呢?不然他為什麽一直都不肯醒來?”

“學姐……”

“我不怪你,真的,我今天來,隻是想告訴你所有事情的經過,還有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見你還健健康康的,我就放心了。”

“學姐,你別這麽說,你的話讓我有些害怕。”她的話很像是一種訣別,這讓我有些不安。

“放心,我沒事兒,我也不會做傻事兒,我會一直陪著他,直到他醒來的那天。”

以前常常有人跟我說,學姐整天玩世不恭,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我才終於明白,隻有在遇到真愛的那個人時,才會徹底成長。

我不知道怎麽去安慰她,我也安慰不了現在的自己。我們就像是兩隻受傷的小獸,互相依偎著,舔舐著彼此的傷口,也不知道這道傷什麽時候會愈合,什麽時候又可能會潰爛。

04

“蘇北,我告訴你,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垮掉的,我建議你去看一下心理醫生,這樣對你的身心都好。”

學姐離開後,我變得更加沉默,有時候甚至會望著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誰也叫不動我,媽媽每天唉聲歎氣,主治醫生不止一次地給我下最後通牒,直到我見到藍雨。

藍雨是主治醫生的朋友,原本是看在朋友關係上來看看那個極其不配合的病人,在看到對象是我的時候,她說:“蘇北,我一直想要再見你一次。”

她還是那麽的美麗優雅,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女人味。即使這麽長時間沒見,我對她依舊是嫉妒的。

“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話可以談。”對她,我實在友好不起來。

“或許我們可以談談餘夏。”她溫柔地說。

餘夏,這段日子裏,每個人都避諱著在我麵前提起這個名字,他們怕我傷心、難過,怕我會做出什麽傻事。

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會觸及我的傷口。

這個女人卻在一出現就毫無避諱地提了出來,甚至有想跟我繼續深談下去的意思。

“你知道嗎?餘夏是我的病人。”她又說。

從她進門我抬頭看了她一眼之後,就一直低著頭,再也沒有看過她。聽到這句話後,我驚訝地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究竟,怎麽回事?”

“因為盛一諾的死,餘夏給了自己很大的心理壓力,原本你可以成為他的救贖,可是你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不留一點餘地。你走之後,他開始了長時間的失眠和焦慮,起初還可以靠著藥物來迫使自己睡著,後來病情越發嚴重,即使吃了藥也是整夜失眠,整個人都變得緊繃起來,就像是一根緊繃的皮筋,時間久了,就再也變不回來。也是在那個時候,有人把他介紹到了我麵前。”藍雨回憶著,“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餘夏時,他穿著幹淨的白色T恤,像是漫畫裏走出的纖弱少年,臉色蒼白,一雙眼睛毫無焦距。”

“然後呢?”我完全沒有想過我的離開會給餘夏帶來這麽大的傷害,我更不知道那幾年他曾經承受過這樣的痛苦。

我究竟做了什麽?我究竟對他做了什麽啊!

“經過一段時間的藥物和心理雙重治療,他終於慢慢恢複了正常。但是有過這樣經曆的他,在遇到讓自己焦慮的問題時,還是會陷入一種病態,所以他會定期找我做心理輔導,這樣才能正常生活。”她望著我,眼神有些悲傷,“你知道嗎?我認識餘夏那麽多年,他很少笑,更別提是發自內心的笑。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很開心地找到我說,他要當爸爸了,他真的很開心。可是他在開心之餘又覺得自己壓力很大,你們苦熬了這麽多年才在一起,他開心雀躍,可他又有些迷茫,他現在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他還是一個需要定期看心理醫生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讓你、讓孩子徹底幸福起來。”

原來,這才是那段視頻的真相嗎?我像個傻瓜一樣相信了那段斷章取義的視頻,堅定認為餘夏已經對我不忠,決絕地離開他……隻是因為一個誤會?

我實在沒有辦法相信這是事實,可是藍雨的眼睛告訴我,她並沒有說謊。

“後來,他又找過我,每次他都很痛苦地問我,你為什麽要離開他,他真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麽。我鼓勵他去找你說清楚這一切,可最後的結果又是更深一層的痛苦。”藍雨有些悲傷地說,“蘇北,我沒有辦法說你在這段感情裏是對是錯,那些也已經不重要了。我知道,無論餘夏是生是死,他都是最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的那個人,你不要辜負了他,好嗎?”

聽完,我已淚流滿麵。

藍雨站起來,跟我告別:“餘夏曾告訴我,他為你和孩子準備了一份禮物,就放在你們兩個的家裏,放在你的床頭。他希望你回到家之後能看到,可惜,你一直都沒有回去。去看看吧,或許能幫助你更好地走出來。我走了,再見。”

說完一切之後她優雅地離開,我的那些嫉妒早就化解在她說的每一個字裏。

第二天一早,我抱著一本畫冊站在了餘夏的墓碑旁,黑白照片上,那個我深愛的男人微笑著,一如當初我躺在他的腿上,問他要給孩子取什麽名字時那樣。

他說,以後孩子就叫餘蘇,因為這是我們愛的結晶。

我嫌棄這個名字難聽,不同意,他就笑著說,要不就叫蘇餘,還是愛的結晶。

我繼續吐槽名字不好聽,他有些苦惱地說,反正不管叫什麽,他都是愛情結晶沒跑了,不如就叫餘慕北,代表著“餘夏愛蘇北”。

餘夏,你知道嗎?我們的餘慕北沒有了,是我不小心把他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畫冊裏麵夾著一封信,打開,是餘夏的筆跡。

給我親愛的蘇北:

我想了很久要送你和我們的小慕北一份神秘的禮物,可是一直沒有頭緒。後來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這個冊子,我決定寫一本關於我們的紀念冊。

它的裏麵會記錄著你睡著的樣子,慕北大哭的樣子,還有我無可奈何的模樣。又或許會記錄我們兩個第一次當父母時的各種手忙腳亂,還有我們小寶貝的各種出糗瞬間。

就這樣一本本記錄,直到他長大,直到我們慢慢變老。

等到我們老得哪兒都去不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翻翻這些冊子,一起在搖椅上互相說著彼此的糗事。

蘇北,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孩兒,我希望給你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你能嫁給我嗎?

和冊子還有信放在一起的是一個淺藍色的盒子,打開之後,一枚鑽戒靜靜地躺在裏麵,像是這世上最晶瑩的眼淚。

餘夏,你送我的禮物我收到了,可是你已經沒有辦法為我親自戴上戒指了。沒關係,我自己戴上。

我蹲下去,親吻了一下照片裏的那個人,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餘太太,隻屬於你的餘太太,你聽到了嗎?

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很久,直到墓地管理員趕我,我才發現天已經擦黑。

一個人離開,在距離餘夏墓碑不遠的小路上,我見到一個人蹲在那兒,手裏的石子不停在地上描繪著一個夏字,一遍又一遍。

周圍路人經過時都會看她兩眼,也有人會議論上兩句,以為這是哪裏來的傻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走上前,剛想詢問,她抬頭,竟是一張熟悉的臉,我驚呼出聲:“詩涵?你怎麽會在這裏?”

“哎喲,這位小姐,你認識她啊?”一旁正在收攤的小販湊了過來,“如果你認識就趕快帶她回去吧,順便帶她去看看醫生,她腦子不清醒的喲!”

“什麽意思?”

“腦子不清醒都不知道什麽意思?”小販鄙視地看著我,“就是傻的唄!”

“這位大哥,我是她的朋友,你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嗎?”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見過許詩涵,更沒有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過有關她的消息,我以為她是難過到出不了門,卻怎麽都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

“她啊,每天一大早就會來,天天在這裏來來回回說什麽對不起,說累了就蹲在地上寫字,你自己看看,這遍地的字,都是你這個朋友寫的。”小販指了指地上那些白色“夏”字,“管理員來問過她好多次,她除了對不起什麽都不會說。你說這種傻子,他們也不好趕人,就隻能讓她天天在這裏來回,今天可總算見到她的熟人了,你快帶她回去,別讓她再來了。這麽個傻子在這兒,都影響我的生意。”

“她不是傻子!”我大聲喊。

我不知道這對她來說究竟是好還是壞的結局,用盡心機盤算了那麽多,那麽久,最後竟是換來了這樣一個結果。

“行行行,不是傻子行了吧,你快帶她回去吧!”小販碰了一鼻子灰,撇了撇嘴回到攤位。

我蹲下去輕聲喊著她的名字:“詩涵,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餘夏,對不起,對不起。”她看了我一眼,像是根本不認識我一樣,隻是說著餘夏對不起。

“餘夏沒有怪你,他已經離開了,我們也該放手了。”我扶她起來,攙扶著她一步步走下去。

“你說,他真的不怪我嗎?”她抬頭看著我,眼神澄澈。

“他是個那麽好的人,不忍心責怪任何人的,我帶你回家吧!”

“家?家在哪兒?”

是啊,家在哪兒,沒有了餘夏,我的家在哪兒?

想了很久,我才回答了她這個問題。

我說:“隻要你心裏有他,哪裏都可以是家。”

把許詩涵帶回她父母家之後,我就收拾好行李去了北京,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

我一個人走在北京熙熙攘攘的街頭的時候,總會想象如果盛一諾和餘夏還在我身邊會是什麽樣子。

那些我們共同走過的時光,那些我們騎著單車穿過的每一個夏日涼風吹過的街頭,在我的心中永遠鮮活地湧動著。

屬於我的夏天,是餘夏的溫柔,是盛一諾的笑臉。

我們在青春時光中跌跌撞撞地迷失和成長,一次次受傷,一次次失去,他們不會再長大,而我的心也永遠地停在了他們離去的那天。

夢中的北方,夏蟬唱不完那些少年夢,哪怕時光老去,我們也永不離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