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星沫和他媽媽最後還是去了國外治療,他舅舅幫他在那邊聯係了好的大學,一邊讀書,一邊照顧他媽媽。

平日裏還是平淡無奇的桃花樹枝,一夜之間,開滿了令人驚豔的刹那芳華,可這個三月卻一直在下雨。

他沒走之前,帶我去坐市內最高的摩天輪,摩天輪升到最高點,沈星沫握住我的手腕,把一根紅繩綁在我手腕,語氣虔誠得像一個信徒。

他說,我聽說用紅線綁住一個人,她就是你的,阿淵,我會回來,給你更好的生活。

一時間,我就像水底沉默的珊瑚,隻為他祝福。

世界已春意闌珊,我卻安然懶散,待在辦公桌前,對著眼前空白的Word,掩飾著思念,帶著離別的痛,回望那個少年留給我的話。

沈星沫離開後一個星期,我找了一份工作,它是一家做鄉村旅遊APP的公司,我每天負責,把他們采風帶來的材料,形成一篇篇辭藻華麗,瞎吹亂造的文章。

林靜湘到底比我厲害,她考過了英語八級,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當秘書,搞翻譯,工資是我的十倍,沒多久,她就完全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並且把秦芳蕤接了過去。

秦芳蕤經過康複治療,已經能說出一些簡單的話,可是平日那麽暴躁的一個人,聲音沙啞得像垂暮的沙皮狗,凶起來,沒了一點氣勢。

她拿走了房屋的鑰匙,不讓我住家裏,我隻得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單間,每個月給秦芳蕤打一筆生活費。

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眼,是看到飛鳥斜飛過天空,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以及聽見小販們嘈雜的叫賣聲,安靜的房間內,安靜的手機,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我幾乎懷疑自己已被親人拋棄。

不出意外,下樓扔垃圾,又看到陳錦墨的車,他每天都來找我,固執得令人厭煩。

他進了自己家的公司,當起了名不副實的總經理,我找工作的那會兒,他要我去他的公司,我拒絕了。

既然不相欠,那麽就不必糾纏。

停了幾天的雨,又下了起來。

或許是連日的安靜,讓我不想麵對空**清冷的出租屋,陳錦墨提出一起去吃個飯,我竟說了好。

自己都開始鄙視自己。

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很多地方都掛著白色的燈籠,柔和的光照著地上的積水,照著路邊攤上一些在劃拳喝酒的人們。

車子緩緩在路上行駛,彼時的陳錦墨,穿著休閑西裝,襯衫永遠散開三粒紐扣,他剪短了頭發,依舊掩飾不住眉眼間的傲氣和鋒芒。

陳錦墨沒有關車窗,我隨他開車,隨時間流過,聽著音樂,眯著眼休息,這條路很幽靜,竟然隻聽見鳥叫,車速慢下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一樹樹梨花開。

車子在一戶農家停下來,他帶我來了一個供人遊玩休閑的農莊,遍地是很平常的小花和綠樹,我看著那些花可愛,索性走了出去,雪白的梨花,外輪白色,很香鬱,花飛滿天,落英繽紛,花瓣飄飄灑灑落在花樹下青絲間、衣襟上。

我微仰頭顱,眼瞼半斂,長長睫毛覆在清冷如雪的臉上投射出一種寧靜。

興許是太久,太久沒到過這麽寧靜美好的地方,我對陳錦墨竟然心生一絲感激。

他淡淡地笑,指著一大片枯枝林,說:“這是我們家投資的一個項目,以生態田園為主,那兒栽了大片的素心蠟梅和磬口蠟梅,冬天都會開花了,到時候我帶你來。”

一副暴發戶的語氣,讓我聽著十分好笑。

陳錦墨說的梅花,是罕見的名貴花種,他們卻不惜種了幾片梅林,這裏的氣候,倒是適合它們生長。

我們進去農莊,已經擺上了一桌的菜肴,擺著兩雙碗筷,敞開的大門,迎接著誰。

“墨哥哥!”有一個約四五歲的小孩,看到我們進來,衝進來撞到陳錦墨懷中,陳錦墨正在給我倒茶,濺出的茶水,在桌子上暈染開。

“你還有好久當大老板呀?我長大了,就跟你去做事。”陳錦墨看著小孩氣鼓鼓的小臉,無奈地一笑,剛想摸摸他的頭,他冷哼一聲就側身躲開了。

陳錦墨拿起旁邊的茶杯,好心地提醒著:“臭小子,這可是上好的鐵觀音,被你潑出來一大半。”

“全潑掉了才好!”小孩辯駁道。

看到小孩調皮,陳錦墨哄著他,要他別鬧,我看著他們,忽然想起以前,最近我老回憶起從前,不知道是不是老了。

“我一個叔叔的小孩,你別介意啊。”他看著我。

“不介意。”

對比他們,我似乎成了一條鹹魚。

拿著可憐的工資,過著緊巴巴的生活,事實上,這都不足以讓我過得很差,我無能為力的是,我失去了沈星沫的消息。

問過許小冉和姚若華,誰都沒有他的消息。

他就像一場雨,路過我的心上,太陽出來後,隨之蒸發了,找不到一絲痕跡,如果不是我手腕上,這條他親手編織的紅繩,提醒著我,他來過,他走了,而我在等他,我恐怕真的會以為,他沒存在過。

我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陳錦墨和那個小孩玩,對著他們笑。

忽然,小孩的注意力移動到我身上,他走過來,不客氣地看著我,問:“你是墨哥哥的女朋友嗎?”

我坐著,他站著,我們兩個差不多高,所以當他說這句話時,有一些淩厲的氣勢。

我搖搖頭,說:“不是。”

“說謊,不是女朋友,他怎麽隻帶你來我家玩,你是不是喜歡他呀?”所以說,最難回答的,其實是小孩子的問題,他童言無忌,引得陳錦墨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我知道了!我爸爸喜歡我媽媽,所以爸爸會帶我們出去玩,墨哥哥帶你來這裏玩,一定是我弄反了,墨哥哥你喜歡她,對不對?”小孩沒聽到我的回答,轉頭又問陳錦墨。

剛開始聽到他無懈可擊的邏輯,我哭笑不得,本以為陳錦墨會像我一樣,不回答,或許哄哄他就算,可事實證明我完全想錯了。

陳錦墨聽見小孩的問題,難以掩飾臉上的笑意,他定定地看著我,然後一本正經地對小孩說:“浩浩不錯嘛,這都被你猜到了,對啊,我就是喜歡她,怎麽樣?你是不是在學校,也暗戀小姑娘?”

小孩揮舞著短胳膊短腿,去抓陳錦墨,陳錦墨猴一樣,躲來躲去,逗得小孩嘴巴撅得老高。

對啊,我就是喜歡她,怎麽樣?

哪怕是現在,陳錦墨跟我坐在一起,輕飄飄地說這樣一句話,也會讓我胡思亂想。

我讓自己不要在意這些,但是我控製不住不去亂想。

看吧,林靜淵,你還是那個討厭的林靜淵,甚至變得朝秦暮楚了,多可恥。

直到他們回到桌子前,陳錦墨抱著小孩吃飯,我也沒有再說話。

我們不會就此結束,這一點,我深有自知之明。

(二)

很久前在醫院,想對沈星沫說的話,我最終還是藏在了心裏。

他從來沒聽到過我心裏的聲音。

分別前,沈星沫深情告白,要我等他回來,我不敢麵對這個陪伴我的人漸漸觸動了我的心。

也因為這份空白的等候,我再次對陳錦墨豎起滿身尖刺。

我覺得不能耽誤陳錦墨,從農莊回來後,我明確表示拒絕他的感情,畢竟他值得更好的未來,我把喜歡沈星沫這個借口搬出來,當我的擋箭牌。

陳錦墨勢在必得,說他不怕一個逃跑的情敵。

我去林靜湘的家,探望過秦芳蕤,看到她和林靜湘相處融洽的模樣,我沒有多作停留,給秦芳蕤留下了一筆錢離開。

我終究是一個多餘的人罷了。

親情淡漠,內心也一直對愛情懷有恐懼和自卑,陳錦墨是我執念半生的夢,而沈星沫是我想去珍惜的人,我在等候和拒絕中,學會了轉移注意力。

我把所有的精力幹脆投入到了工作中,因為表現突出,經理把我調到了人事部,做助理,工資漲了一小半。

工資漲了,物質上我開始有了新追求。

櫃子裏除了一些打折貨,全是林靜湘穿過的衣服,我發了狠,挑了一個周末,把那些衣服扔了百分之九十,到商場給自己買了當季的衣服、護膚品,一雙Sergio Rossi高跟鞋,鞋子是意大利的牌子,我喜歡它的那款藍色。

沈星沫說,他喜歡藍色,因為藍色醉心。他說過,我是他遇到的一顆藍寶石,他卻不知道,他也是我遇到的最耀眼的星。

不是淡淡星光,不是陳錦墨的替代品,他就是他,本身就優秀得讓人移不開目光,他在的時候,我何其吝嗇,竟然沒誇過他一句。

工作這一年多,我的生活,平靜,無聊,像一潭死水,而許小冉等到姚若華考上了他老家的研究生,和他一起離開了這座城市。

要說的是,我見證了許小冉和姚若華的浪漫婚禮。

我穿著伴娘禮服,親眼見證著這個姑娘,嫁給了幸福。當許小冉興高采烈地把照片PO到朋友圈時,我腦子一抽風,幻想著沈星沫也許某天能看到。

回頭一想,他和姚若華早已經不是室友,去哪裏看呢?我果然腦子秀逗了。

周五的時候,我因為重感冒請了一天病假,經理給我打電話,說周末有聚餐,兩個客戶也在,要我務必過來。

我掙紮著從**起來,去樓下的診所,吊了一瓶水,然後去附近的肯德基吃飯,中途,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盤子已經被收走了。

那一瞬間,孤獨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一條可憐蟲。

沈星沫的電話,永遠是關機,有時候我禁不住想,他會不會發生了什麽意外?一旦這個想法冒出來,我的心如刀紮在上麵,瞬間痛得全身麻木。

我害怕亂想,逼著自己不去想他。

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周末我去了經理說的聚餐地點,一陣寒暄後,大家就圍了一桌在用餐。

經理包的是一個大包間,裏麵有娛樂室,能唱歌,也有表演節目的小舞台,吃完飯後,有同事拉著一個客戶,湊了一桌子麻將,還沒有到晚上,他們鬧著先要玩,我則是忙著給他們泡茶端水。

“小林啊,客戶很看好你啊,上次你提交的那個策劃案,很有想法。”我遞給經理一杯茶,他忽然開口,我追隨著他的目光,看著色眯眯打量著我的那個客戶,尷尬地笑了笑,“謝謝經理。”

每個娛樂項目都用牆隔開了,除去在裏麵玩牌的幾人,經理他們還準備了表演節目,房間的小舞台,一條長長的紅地毯鋪至門前,仿真花圍繞成了一扇圓弧拱形門,一個半月狀的舞台高出地麵不少,舞台用水晶簾子包圍了起來,頂上綴滿了燈飾。

舞台下麵兩排開,擺著桌椅,我們坐了兩桌,領導們一桌,我們底下員工一桌。那個臉上油膩膩的客戶,隻是靜坐在一方,陪著經理喝著酒,目光偶爾落在我身上。

“林靜淵,你小心點,那個老鬼,出了名的好色。”同事張璃,一粒一粒吃著葡萄,也不吐皮也不吐籽,看著掃過來的客戶的眼光,偶爾與他目光相對,眼睛一瞪恨恨地殺過去。

也不知道他們耍了多久,玩牌的那幾個人出來了,在經理那桌坐了下來。張璃拿了幾盒糕點,走到了我麵前,對著我微微一笑:“先前在公司看你挺喜歡吃,拿了些過來。”

我稍微詫異,看到她友善的目光,不禁莞爾,手一伸,一塊綠豆糕已經進了嘴裏:“謝謝你。”

張璃搖頭,放下糕點,目光已經看向了舞台,說我太客氣了。

“下麵是節目表演時間了!”經理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上了舞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說道,他喝了酒,顯得很高興,眼珠一動,笑著看向我們那桌,“每個人都有機會!一個都不許賴掉,作為表率,我首先給你們唱首歌!”

跑得不著邊際的音調響在包間內,下麵響起一陣掌聲,張璃也笑著看向我:“別人唱歌要錢,鄭經理唱歌要命。”

隻見經理放開歌嗓,唱了一曲起得很高的山歌調,不知道哪兒的方言,他聲音本就粗獷沙啞,一曲唱來,配合著他偶爾搞怪的表情動作,不時引起台下眾人的歡笑,就連一貫冷酷的我,也發自內心地笑著,樣子在別人看來可能很傻,很憨實。

接下來,一個男同事被拉到了舞台上,作為第二個出場,他顯得有點不自然,大庭廣眾賣藝,也難為他了。後來在經理的胡攪蠻纏下,男同事無奈打了一套拳法,拳打得很爛,七倒八歪,也贏來大家的掌聲。

張璃是自願第三個上去的,同事們無所謂,反正是圖個樂子,接二連三地表演完了,我的手心緊張得冒汗,等來等去,等得最後剩下了我一個人。

“咳咳!”經理假意地咳了兩聲,賊兮兮地盯著台下,目光在兩邊的桌子之間流動,半晌才一臉笑容地開口,“還有一個人沒有上台!誰啊?快點上來!”

“你當心點啊,唱個曲就成。”經理話還沒有說完,張璃已經給我打了預防針。

我這番打好了算盤,目不斜視,捂著肚子,直接想溜號。

“哎?小林,好像就隻有你和費總沒表演了吧?怎麽?來個情歌對唱?”經理忽然跑了下來,拉著我就往舞台上走,我哪裏有他的力氣大,幾下被拉扯上了舞台。

“我要看壓軸的雙人節目!不聽歌,喝交杯酒!”

“交杯酒!”

“不喝罰酒,罰酒!”

感覺到舞台上多了一個人,我隻是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費總禿了的頭頂油光發亮,見到大家起哄,他那雙油膩的手就準備來拉我。

心想這次逃不過了,我退後一步,目光冷冷地掃過台下:“我選擇認罰。”

“罰酒可不罰紅的,罰白的,你也認?”說話的是和費總一起過來的那個客戶,我想不明白,他們幾個大男人,為什麽要為難我。

(三)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些市儈的商人,他們心裏打的算盤有多麽齷蹉,而經理在利益麵前,也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我。

我走下小舞台,看了看旁邊的桌上,有一瓶開了的二鍋頭,想也不想,徑直地走過去,閉著眼睛,一口迎著喉頭灌下。

眼前冷光熔鑄,而我的喉嚨如刀割,我恍惚中看到在我提起瓶子的那一瞬,張璃想要替我說話,但經理掃了她一眼,她便不出聲了。

那一紅一白,一笑一怒,在這個舞台上,仿佛在天地間,隻有那人們冷漠的雙眼,待到時間過去,我搖搖晃晃地把瓶子放到桌上,眾人反應過來,掌聲不息。

“小林,女中豪傑啊!”

令人作嘔的酒精味道直湧上喉頭,我哪知道,白酒不是這麽喝的,五顏六色的星星在我眼前炸開,像極了沈星沫帶我看星星的那次,精彩絕倫,隻是今時風景舊時人,不複存在。

我承認,今夜的這瓶酒,是我喝過的最難喝的毒藥,當我聽到一陣尖叫聲,我人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經理和費總假裝慌張,幾乎是拖著我,說送我去休息,要大家盡興玩。

費總撈著我,我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再笨也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經理一副小人嘴臉,和費總說著合作的事如何如何,費總色欲熏心,一百個答應,他那隻肥豬蹄一樣的手,急不可耐地在我屁股上抹了一把。

我拚命地掙紮著,惶恐不安,費總油乎乎的嘴,朝我的嘴唇襲來:“寶貝……”

手指死死地掐著我的手心,沒用,沒一點用,此刻我才覺得害怕,心裏的絕望和悲傷鋪天蓋地而來。

我明白了,我什麽都明白了,這就是一場鴻門宴!

“放開……”我渾身軟綿綿地捶他,可是卻如打在棉花上,無力,無助。走廊裏時不時有服務員走過,我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費總猴急地半摟著我,帶著我往外麵走去。

我知道,我完了,我的人生完了。

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經和大腦,我被他帶到大廳,眼看他的車就停在外麵門口,我沒有力氣了,身體一軟,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一家酒店房間內,我直接從**坐了起來,掀開被子看自己,幹淨的睡衣,內衣原封不動,一套新衣服放在床頭櫃上。

怎麽回事?

難道是我想錯了?

就在我茫然四顧時,陳錦墨走了進來,他手上提著早餐,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胳膊上,沒有平日的不正經,臉上醞釀著一場風暴。

沒有責罵。

沒有怒火。

“你睡了一天,胃裏吐空了,吃點清淡的。”他走到我麵前,把西裝隨手擱在**,打開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揉著眉心,“費俊義那個老油條,你怎麽會和他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昨晚要不是我剛好路過,看到他賊眉鼠眼地拖著你往外走,你現在估計被他啃得渣都不剩了。”

原來是陳錦墨救了我。

“衣服上吐得一塌糊塗,我看著心煩,給扔了,清潔阿姨幫你換的睡衣,這套換洗的是我買的,將就著穿。”他安撫著我。

“你給扔了?花了我一千塊錢買的。”這次來聚會,為了不顯得那麽寒酸,我特意穿了一件上檔次的衣服,他竟然給扔了。

“難道不應該先擔心你自己?”他的眼眸像要噴火。

“陳錦墨,我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但我被人坑了,這是事實。”我抱起他買的衣服,迅速地換好,然後走出來,穿上鞋子,“衣服你給我扔哪了?我現在去找。”

“林靜淵。”他站了起來。

“稍後你要說要罵,我全兜著,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把衣服扔哪了?”垃圾桶每天一清早都有人清掃,我不能保證,還能不能找得到,但那是我辛辛苦苦用自己掙的錢,給自己買的奢侈品,他舍得,可我心痛啊。

“不可救藥!”陳錦墨不回答我的話,我急匆匆地準備出門,沒到兩分鍾,他又折了回來,把一堆破布一樣的東西扔到我身上,聲音惱怒。“在這!”

我看了看,確實是自己的白色襯衫和海藍色裙子,襯衫皺巴巴的,胸前一片汙漬,裙子上散發出惡心的餿味。

難怪他會扔,我當機立斷,用酒店裏的香皂,把那些汙漬洗了又洗,烘幹後,用一個袋子裝起來。

幹完這些事,我看到陳錦墨看著我,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他買的那碗瘦肉粥原封未動,我也不管粥是冷是熱,狼吞虎咽地吃掉。

“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什麽鬼樣子?”他狠狠地抽煙,看著狼狽的我,大大咧咧的伸著手,一截煙灰眼看就要落到他昂貴的西裝上。

我忙接住他的煙灰,迅速扔到地上,嗔怪他:“你注意點。”

“林靜淵,你是不是窮瘋了?以前我沒見你這麽在乎錢。”他說話綿裏藏針。

我搓搓手,苦笑:“那是因為你沒窮過。”

“我——”他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表情僵硬道,“你辭了那份工作,好嗎?”

“我會的。”

“……好。”他點點頭。

我別過頭去,掩蓋住心中的難過。

與他們相比,我總是捅出簍子,自認為做著努力的事,卻不過從一個局跳到另一個局,翻不出現實這座大山。

在經曆被費總差點占便宜的事後,我打了辭職信,摔到經理的桌上,而彼時的經理狡猾得裝無辜,提出給我加薪挽留我,我毫不客氣地“炒了”他。

那天我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整理東西,張璃端著一杯咖啡,靠著我旁邊的桌子,想法寬慰我。

“林靜淵,辭了好,祝你以後天空海闊,不用像在這受窩囊氣。”她逗著我。

“隻有我這麽倒黴。”我說。

“哪有,你以為上一個人事部助理怎麽辭職的?”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這趟水太深,我年輕氣盛,不小心就會淹死。

“你說上一個也是……”我驚訝至極,張璃聳聳肩,用肯定的眼神看著我,神秘一笑,“潛規則咯,做得了就做,做不了就滾蛋。”

我不懂什麽叫潛規則,也無心去窺探經理和客戶們那些肮髒的秘密,畢竟那些都與我再無關係。我始終記得我走出大廈,看到明亮的陽光,心裏陡然發虛,我開始意識到一件事,我又失業了。

最終,我決定犒勞下自己,輕車熟路地去了超市,買了一堆肉製品,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叫上陳錦墨來吃。

我欠他一份人情。

當陳錦墨問我,我的屋子裏,怎麽會有那麽多藍色係的物品,我竟然撒謊說,覺得漂亮就買了。

有人說,喜歡一個人的最高境界,便是是在他離開後,活成了他的樣子。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沈星沫喜歡藍色,喜歡一切與藍色相關的東西。

而我的愛,安靜得像一陣風。

希望遠隔山水的他,能夠聽到,告訴他,我在想他。

(四)

人始終要學會對自己好點。

秦芳蕤生病期間,我問親戚借了不少錢,當我用積蓄還掉這些債,我終於去了一家美容醫院。

我的左耳需要治療,我漸漸地聽不清一些人說話,有時候會突然耳鳴,有時候會一片寂靜。

當我把這些向一位漂亮的女醫生解釋以後,她突然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她說:“你怎麽現在才來治療?你知道嗎?再過兩年,也許你真的會聾了。”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我從來沒有希望過我會變成一個聾子,畢竟,我青春正盛,我還沒有聽見我愛的人,在我的耳邊說情話。

我甚至在心底有一個屬於所有女孩的秘密,有一天,我會遇到我的白馬王子,他對我幾十年如一日,溫柔關懷,我和他,會成為童話故事裏的主人公,幸福地生活,平凡地老去。

現在,我的願望依然天真,除了我思念的那個人不在身邊,什麽都沒有改變。

這是市內最出色的整形醫院,眼前這個女生剛留學歸來,是院長指派給我的醫生,她的工作經曆才半年,我卻義無反顧地選擇相信她。

“方艾,你能治好我,對嗎?”我就像一場船難後的幸存者,用幾乎崇敬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能解救我的女生。

她這麽年輕,已經成了一位天資獨厚的女醫生,這一點便是我跟她遙不可及的距離。

對於我來說,我似乎總是遇到優秀的人,他們像一塊塊寶玉環繞在我周圍,時刻提醒著我,我有多普通,多失敗。

“我有七成的把握,但你會受一些苦,你能不能忍?”她修飾過的眉毛皺了起來。

“能忍,我什麽痛都能忍。”看著她清澈明亮的眸子,像極了一個人,我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然後,不去想他。

“那我們一周後進行手術,你去辦一下相關手續。”她說。

我做的決定,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當天晚上,我辦完了手續,躺在**,望著窗外那一輪月亮,夜不能寐。

他說,阿淵,我想治好你。

回憶起他,我總要追悔,我想給他一個驚喜,相逢的那一天,以一個健康的我出現在他麵前,好好愛他。

手術分三次做,需要三個階段才能完成。厚厚的紗布繞過我的臉,把我包得像個海盜。第一次手術結束的時候,耳朵疼得像有人拿著鋸子在割,我忍著眼裏的水汽,咧開嘴,衝方艾傻傻地笑。

“還沒到最後,你別這麽高興,第二次手術一個月後,這期間你不要碰水。”方艾穿著白大褂,翻著她手上那一遝病曆單,“想必你也在醫院待不了一個月,三天後可以出院,一些忌口的東西,都在這上麵。”她伸過來一疊紙。

不知道為什麽,眼眶突然有點發酸。方艾的電話在這時響了,她的眼睛露出溫柔的光,走到門外接電話,回頭看我:“……嗯,對啊,我這個病人是耳朵方麵的手術,你這麽好學?就不能單純陪我聊聊天?真的?你說你不久……”

那種神情,該是男朋友打的吧,有人牽掛的感覺,真好啊。

想到這,一時間隻覺得有什麽東西碰到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個身上有著雪鬆木味道的男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見到他。

沈星沫,你過得怎麽樣?

自從方艾成為我的主治醫生,她隻要有空,便會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情況,有時候她不放心,開車過來約我出去。

一來二去,我們漸漸成了朋友。

心裏藏著無數的話,卻不知道找誰說,每次看到方艾那張笑臉,我渾身都透露著清冷,有點對不起她。

周末的時候,陽光照得琉璃瓦反射出耀眼的光,我把床單、被套扔在洗衣機裏洗了,晾到陽台上,方艾站在樓下,靠著她的車,揚了揚她的一袋子藥品。

我開門,請她進來。

她換完鞋,走進來,雲淡風輕地解釋:“閑人一個,想到你的藥吃得差不多了,順路給你送過來。”

我看了她一眼,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回答道:“我自己去醫院拿就可以了。”

她好奇地打量著我的房間,手掠過書架上一排書,勉強笑道:“我以為至少會有一張男人的照片。”

“為什麽呢?”我給她切了一個哈密瓜,切成一小塊,放進盤子裏,把牙簽插在上麵,遞到她麵前,她隨手拿了一塊嚼著。

“女人的直覺。”方艾的臉色變得極其奇怪,然後伸了個懶腰去陽台,彎腰逗弄著那幾盆多肉植物,笑道:“你喜歡養花?”

聽到她這麽說,我忍不住發笑。

“我養得不好,打發時間罷了。”

方艾手撐在陽台上,看著對麵一片破舊的城區,輕聲問:“一個人是不是很辛苦?”

我不知道她這句話指的是什麽,隻覺得她問的是女孩子獨立掙錢生活的事,走到陽台上,一臉坦然地回答:“還好吧,你看前麵這個街區,每天出去我會看到一些人,他們有的在天橋下賣唱討生活,有的在路邊乞討掙一點收入,或許與他們對比有點過分,但我覺得我一個人,並不辛苦。”

方艾緘默,也不知道認不認同我的話。

“家人怎麽樣?”

“關係不是特別好,我爸和別的女人重組家庭,基本沒聯係了。我媽和姐姐過。”

我一偏頭,就看見方艾看著我,我眼神閃躲,像往常那樣,問她想不想去吃點什麽。

可是,她搖頭,眼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傷。

我看著她那雙黯淡的眸子,反問道:“你那麽優秀,人人都喜歡,一定過得很好。”

聽到我的話,方艾的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我看不懂,明明她擁有許多常人無法企及的地位和財富,為何如此失落?

“阿淵,每個人都有她要修煉的磨難。”

或許是她喊我的名字和沈星沫如出一轍,我心生出幾分荒涼,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說道:“是啊,不瘋魔,不成佛。”

她皺著眉頭,嘟著嘴,看著我,模樣十分可愛,我敲敲她的額頭,轉移話題道:“外麵熱,進來吃水果,我開了空調。”

沈星沫的事情我曾經給方艾提過,她也沒說什麽。見她興趣怏怏,我也不再多說什麽。

有人說,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而我終因年輕,無法左右命運。也不能平安無事度過一生。比如,錯過的人再次相逢,比如,重新回到手中的幸福再次失去。

(五)

做完第三次手術,拆開紗布的時候,桂花花香正飄至萬裏。

粉嫩的左耳,像一朵初開的甘藍花,輕輕地張開著,傾聽著天地間所有的秘密。

我路過一些花朵身邊,忍不住盯著金黃的桂花多看幾眼,心裏的燙人氣息,仿佛都要從左耳跑出來。喜悅的情緒一點一點地包裹著我,所有關於美好的回憶都被連根拔起。

我想起了沈星沫。那個給過我溫暖的溫柔少年。他要是知道我恢複得這麽好,會不會高興得跳起來?我收拾著屋子,放著歌曲,給自己畫了一個精致的妝,穿上海藍色的裙子,去往一個地方。

如今,我開始買各種各樣藍色的裙子,許小冉曾說,女孩子穿裙子才像女孩子,顯氣質,四季的衣服中,每一件買回家,我都幻想著沈星沫誇我的樣子。

方艾約我去見一個朋友,是她在國外讀書時遇到的師弟,一個她說起來眼睛會發光的男人。陳錦墨興許是厭倦了欲擒故縱的遊戲,他不主動來找我,我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他已經找到了其他新鮮的獵物。隻是當我到餐廳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見到一個人。我站在玻璃櫥窗外,遠遠看著他們,方艾的臉上漾著的笑,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

在她對麵,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的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猶如造物者偏愛的希臘雕塑,烏黑深邃的眼眸中藏著清水,泛著迷人的光澤,濃密鋒利的眉,高挺的鼻,薄薄的唇,無一不與夢中的那個少年重疊。

白色的襯衫和西裝褲,他穿出了模特般的效果,他正噙著咖啡,對方艾說的話點點頭,端著咖啡杯的手腕上,一塊銀色的手表在夕陽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不安分的光斑隨著他的動作,打在旁邊的玻璃上,刺進我的眼中。

就像我們第一次遇見。沈星沫瘦了些,卻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開始顯露出男人的成熟氣息,一舉一動都彰顯出睿智儒雅,分外迷人。難怪方艾這樣有身材有背景的大美女,也會對他念念不忘。我開始拚湊出方艾與他相遇的畫麵。

方艾說她在國外讀書,每天都是一些藍眼睛高鼻梁的男生,她搭都不想搭理,可是有一天隔壁班轉來了一個男生,出拔的相貌,出塵的氣質,一下子吸引了方艾的注意。

她於是有意無意地出現在他身邊,陌生的國度,相投的興趣,同樣吸引人關注的相貌,讓他們很快聊到一起,成了朋友。方艾對他一見鍾情,並利用自己的專業優勢,指導學醫的新手沈星沫,回國後也與他保持了聯係。方艾一直用Mr.Right代替故事中的主人公,以至於我到今天才知道,這個Mr. Right就是沈星沫。

他回來了,為什麽不來找我?而是與方艾見麵。

或許,或許他變了……

兩年的時間,拉遠的距離不可預測,我是這麽愚蠢,以為什麽都在原地。我慢慢地後退,遠離他們,心裏麵亂糟糟的一片,灰塵堆得滿地都是,絲毫沒有理智的出口。

兩年了,方艾和沈星沫已經保持聯係很久了,可是他沒跟我說。

一種被拋棄的孤獨絕望慢慢升起,如同寒冰一般包裹著全身。夕陽紅得像血,我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抱著自己的胳膊,企圖忘掉那讓人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淚一顆一顆掉到裙子上,開出一朵朵絢爛的花,我像丟失了心愛之物的迷路者,淒慘的嗚咽聲在我的胸腔裏不斷回**著。街道兩旁所有的背景都凝聚成了黑白畫麵,我失魂落魄,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我等的人回來了,可是他卻不想見我。我如磐石堅守在分離的站口,他輕輕一揮手,滄海便出現在我眼前,我沒有擺渡的船,他沒有渡河的心。走到拐彎處,不知道哪家店內的音樂,傳來了一首熟悉的歌。

我憂鬱的白襯衫

青春口袋裏麵的第一支香煙

情竇初開的我

從不敢和你說

……

貪玩的少年抱著漫畫書不放手

陪我入睡的

是月亮的憂愁

……

又是這首歌,初遇時,我倉皇逃跑,這一次,我再次逃離。

讓我錯過他的,不是時機,是我數不清的猶豫和如塵埃的自卑。夜幕漸漸降臨,我的眼睛發疼,一眨眼,好像看到那年他笑著看著我,對我說再見。

雙腿已經麻痹到沒有任何知覺,我脫掉高跟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走過的行人,他們或許覺得我是個不修邊幅的女人,是個為愛落淚的瘋子。我爭不過方艾,我也不會爭。

這個清醒的認知,讓我感覺到絕望。深夜,我拖著艱難的步子將房間的燈光打開,看著寂靜的屋沉默良久,才一步一步走到臥室。

房間裏依舊是出門前的原樣,一塵不染。

我脫掉那條早上精心挑選出的裙子,然後將它扔到地上,換上睡裙,光著腳去廚房喝水。我隨便胡謅了一個借口,對方艾說了不能去赴約,關了機。最後,連沈星沫也不要我了。我解開那根紅繩,緊緊攥著,心也跟著往下沉。

我需要麻痹自己,不然,我怕自己會心痛得死掉。我拿著酒瓶,醉意熏熏地在房間裏各處遊走。

地上的那條藍色裙子,憂鬱的藍,像我對他的眷戀和悲傷。我翻出床底下一個鐵皮罐子,放進去那根紅線,裏麵還有他送我的項鏈,參觀雨花石展覽的門票。多可憐啊,相識這麽久,我僅僅擁有這幾樣和他相關的物品。我打了個酒嗝,沒有開燈,外麵月光灑在地上,一片銀白,整個世界是那樣的冷清,孤寂。

記憶中,沈星沫給他爸爸的葬禮也很冷清,因為他媽媽還未醒,沈星沫草草結束了葬禮,我陪他去往墓園。那個夜晚的月光,也是這般清冷,沈星沫抱著墓碑,泣不成聲,他那麽悲痛,我看著他,心也跟著他一起痛。

悲傷的記憶是那麽殘酷,我總是不願意去回憶。我們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夜風吹過他的臉,他的眼淚已經幹涸,我的心裏卻開始流淚。

沈星沫握著我的手,聲音如月光一樣冷。他說,阿淵,我隻有你了。他不知道這句話,我在他的夢中也聽到過,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我回憶起來,也像被絕望吞噬也許,我該放掉他,以一個獨裁者的果斷,放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從開始到現在,我的故事如此憂傷,現在,無一處可以安放。當時年少,心中隻有你,你是唯一。如今,我再也走不進你的心,青春湮滅,一去不返。

再見了,沈星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