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星沫心情低落的這一個月,我每天都煮好營養的骨湯送去醫院。

偶爾秦芳蕤湊到廚房,拿起湯勺,說我煮的東西很香,嚐一碗,以為是我們的午餐,而看到我提著保溫盒出門,她深表氣憤,直罵我是白眼狼。

秦芳蕤天天帶人來家裏搓麻將,我看到小區那一家供人消遣娛樂的麻將館換成了超市,才明白她們為什麽總聚集在我家。

人生中總是有著許多不可預測的事情。

就好比,陳錦墨的到來。

那天我去醫院,出門沒走多久,忽然下起了陣雨。夏天的雨說來就來,我忘記帶傘,隻得匆匆跑到一個報刊亭下躲雨。

一輛黑色的轎車出其不意地停在路邊,按響了喇叭。車窗搖下一半,陳錦墨穿著黑色的襯衫,一隻袖口挽了上去,露出一個銀色的手環,他把墨鏡推到頭頂,目光落在狼狽的我身上,咧嘴對我笑。

“看傻了?上來啊。”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我招手。

“啊?好,好的。”我把手中的一本書舉到頭頂,迎著雨,打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最近會計專業很火,我照顧沈星沫和他媽媽,在醫院待的時間多,有功夫看書,我準備考一個專業證。

“要去哪?我送你。”他戴上眼鏡,輕笑。

“噢,香椿路站牌,下雨……你怎麽還戴太陽眼鏡?”我感到奇怪,忍不住地問他。

“帥酷啊,怎麽樣?被我帥哭沒?”他笑嘻嘻的。

“真沒。”我老實回答。

“哎,沒勁,就你沒眼光。”他笑著答,我卻對他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陳錦墨跑來了。

“你買車了?”我好奇地摸了下車飾上的真皮,看起來非常豪華的樣子。

“我老頭送的,他最近做生意發了,一高興就送了我一輛車,我還不喜歡這個牌子呢。”他的嘴角揚起很大的弧度,手搭在方向盤上,心情好地敲了敲,“對了,這裏空****的,你送我個掛飾唄。”他指著後視鏡旁邊的一個小拉鉤。

“好啊。”醫院旁邊有百貨店,我心想,回來時給他選一個。

“你給誰送飯?”他看著我在擦保溫盒上的水珠,看了一眼。

我下意識想瞞著沈星沫的事,支支吾吾地答:“是我一、一、一個朋友他——”

我想編個借口,卻被他打斷。

“交男朋友了?”他轉過頭,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

“靜淵淵你這麽傻,別被男人騙了,想談戀愛……我教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別開玩笑了。”我一改溫順的模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什麽時候開過你玩笑?”他摸出一根煙,“啪嗒”抽起來,我搖下車窗,冰涼的雨絲飄落在我的手臂上。

“上次,林靜湘沒事吧?”我揉著眉心,扯開話題。

“沒事,鬧到十二點多,吐得一塌糊塗,我給她開了一間房,伺候她到半夜,她才睡過去。”他吐出煙圈兒,睥了我一眼,魔怔了一樣笑起來。

“笑什麽?”我莫名其妙。

“變了,是變了。”他捂住額頭,一臉懊悔,空氣中的冰冷竄進車內,他疲憊地看著我,“以前你見到我抽煙會緊張。”

“靜淵淵……”他抿著嘴,像是在追憶什麽事,車子忽然停在了路邊,雨不停地落下,他拿出那隻口哨,認真地看著我,“你跟我好,你跟我好吧?好不好?”

我被他的話繞得找不到北,眼前的雨模糊了車窗玻璃,輕聲問:“什麽好不好?”

“做我女朋友。”

淅淅瀝瀝的雨聲把我們的靜默拉得很長,綠燈亮起,外麵行人撐著雨傘,急匆匆地走到對麵,地麵的積水,濺出一朵朵花。

“我之前看不清自己,礙著麵子,怕傷害你,所以我不敢說。”他的語氣十分肯定,“於心娜也好,關淺淺也好,你為什麽不肯想想,她們都是與你有關係的人。”

“我知道於心娜欺負過你,她在學校打過你耳光對不對?我幫你報仇了,她那個異地男朋友,是她家裏給她安排的結婚對象,知道她在這邊和我瞎玩,分了,於心娜被家裏禁足了。”

他說的話和飄在臉頰上的雨水一樣,帶著徹骨的涼意。

“關淺淺是你的室友,她的一舉一動想必你都清楚,其實我很矛盾,我太想知道你的心意,想看到你會不會介意,所以我追她。”他搖搖頭,麵露苦澀,“天台上那次意外,是我沒想到的。關淺淺翻我的手機,看到了我的相冊,關淺淺她受不了刺激,找我鬧了好幾次,沒想到最後找上你。”

我並不想提起這些事,忽然覺得它們就像上輩子的記憶。

“那林靜湘呢?你別告訴我,你對林靜湘也隻是玩玩,那樣我會看不起你。”我心情煩悶,他的幾句話攪得我的心海天翻地覆。

“是,我是喜歡過她。”他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上次給你們生日,湘湘喝醉了,她吵吵鬧鬧,甚至主動求好來親我,可我發現,我已經沒感覺了,安頓好她我打你電話,電話關機,我也找了你很久,可我沒找到。”

那天晚上,沈星沫陪我在鼎天大廈,給了我獨一無二的溫柔和深情的表白。

時至今日,年少時這顆耀眼的星星,他終於看到了我,我卻不那麽在意了。

他說:“靜淵淵,你太好,好到我不敢愛。”

記憶的梗上,誰沒有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對陳錦墨的暗戀,曾經是這樣的一朵花,隻是春去秋來,風吹雨打,花枯萎了。

總有那麽些時刻,深切地覺得很多東西如細水,慢慢地從生命中滲透了出去,又有一些新的東西,慢慢地浸潤到了生命中。

像要一年一年去換盡身體內的血液,帶著切膚之痛,清冷冰涼,卻又必然。不舍無用,難受無用,逃避無用,唯有接受。時間如何殘忍地爬過心底那片斑駁的高牆,隻有我自己最清楚。

似乎覺察到什麽,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發什麽呆?”

“我有喜歡的人了,不是你。”我定定地看著他,他的手突然尷尬地縮了回去。

身邊的汽車疾馳而過,他手指間的煙燃燒了一半,積攢了一截煙灰,眼看就要落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過他的煙,他的煙,於心娜也幫他拿過,曖昧地放進嘴裏。

我敲掉那截煙灰,把它摁滅,扔進裏麵的垃圾桶,聲音輕得像一朵散開的浮雲:“我不可能一輩子看著你,督促你戒煙這種事,以後有人來做。”

“那個人會是你嗎?”他開口問。

“我想,其實你隻愛自己,你想要的,從來不肯放手。”他對我,不過是一種錯覺,人麵對渴望的事物,總是這麽賤,此時的他,一如當年的我。

“我不信你對我沒感覺!”

他怒了。

(二)

身體瞬間被束縛進一個有力的懷抱,他抓著我的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後迅疾地吻上我的雙唇,靈巧地撬開我的牙關,瘋狂地吻了起來,帶著不容反抗的暴戾。

突如其來的親吻像暴風雨般的讓人措手不及,香津濃滑在纏繞的舌間摩挲,我腦中一片空白,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發了狂地推他,腦中“嗡嗡”直叫,發不出正常的聲音。

“嗤——”陳錦墨吃痛,我條件反射地狠狠咬了他一口,趁著他失神的一刹那,我一巴掌扇上去。

空氣中響起響亮的聲音,打完,我愣住了。

“嗬嗬嗬……”他突然發笑,笑聲裏歪著一股蒼涼和不甘心。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但看到他可恥的笑臉,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說不清是氣的,還是難受的。

“我要下車了。”我拉住車門把手,準備推。

陳錦墨比我快一步,鎖掉了車門:“別走。”

我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不該是這樣的,以前我對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偷偷地喜歡著,可是現在的陳錦墨,讓我感覺到害怕。

“好了好了,我送你去,不動手動腳了。”他最怕我哭,眼見我的臉上大雨即將來臨,他一腳踩下油門,車子緩緩行駛,他開始沒話找話,試圖打破這份尷尬。

“這就怕我了?”

“嗯,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渣男啊?”

“本來就是。”

“哎,我隻是想重新尋找愛情的滋味,至於嗎?”

“你找別人。”

“這次我是真的,笨瓜,以前我不敢愛,現在我不想放。”

我不想跟這個神經病說話。

陳錦墨如約地把我送到了香椿路路口,雨已經停了,空氣很清新。我一路擦著嘴唇,拿出小鏡子看到嘴唇泛紅,還有點紅腫,我擔心被沈星沫看出端倪,走進精品店,買了一支口紅掩飾。

正準備去結賬,一排掛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氣衝衝地隨手拿了一個,到了前台準備付賬,我又退了回去,換了一個小巧精致的中國結,上麵繡著“一生平安”。

沈星沫的媽媽做完手術,一直沒有醒過來,每天到醫院聽他對他媽媽說話,似乎已成尋常。

隻是,我沒想到,他今天在走廊外等我。

彼時的他正坐在長椅上,手旁邊放著一個袋子,他的頭發長長了沒有去剪,劉海蓋在眼睛上,遮住了他亮如星子的眼眸。

我提著保溫盒,安靜地走到他眼前。

“化妝了?好看。”他難得露出一次笑容,對這方麵,男生是單細胞生物,女生塗了口紅就是化了妝。

“阿姨好些了沒?”我把保溫杯給他,在他旁邊坐下來,沈星沫打開盒子,眼中有一刻驚喜,很快又黯淡下去,“老樣子,大腦受到了損傷,醫生說要繼續觀察,情況說不好。”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這雙裸粉色的淑女鞋,除了隻在躲雨的時候沾上了一點泥巴,一直在陳錦墨的車內安然無恙。

可他,終究不是適合給我擋雨的那個人。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

有一個盲男孩,他一無所有,隻剩下願意照顧他的她,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一天她問他:“如果你眼睛好了,能和我結婚嗎?”男孩立刻答應了。

很快,男孩有可移植的新視角膜了,恢複了視力,但他發現他女友也是盲人。女孩向他求婚,男孩拒絕了,最後女孩隻說了一句話:“照顧好我的眼睛。”

我把這個故事都說給沈星沫和陳錦墨聽過。

陳錦墨說女孩是笨瓜,男孩是渣男,一笑而過。

沈星沫聽完,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如果他是那個男孩,他會選擇瞎一輩子,我問他原因。

他說,人都有一個自私的靈魂,看不到其他人的時候,會覺得身邊的就是最好的,擁有得多了,反而貪心不足,醜相畢露。

這是我聽過最意外的答案。

“沈星沫。”我像當年那樣叫著他,多少回憶湧上心頭,我百感交集,莫名緊張起來。

其實,我已經有了答案,隻是缺少走出第一步的勇氣。

我們之間有一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綿綿細水,沈星沫撐著一把油紙傘,從河對岸見到我,尋到了這座橋,拾步而上,朝我一步步走來。

他想與我從青絲走到白發,我卻站在原地,踟躕不前。

“阿淵?”他並不知道我此刻心裏有多煎熬,見我沉默,他意味不明地笑,“這樣看我,不會是要說什麽驚天動地的話?”

我們試一試交往吧。

一想到要說這句話,我尷尬地紅了臉。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心中彌漫開來,我漸漸地不想再被人推著走,想主動一把,或許,我也有資格幸福。

“什麽……你,想說什麽?”沈星沫吃著飯菜,腮幫子都忘記了咀嚼,他放下飯盒,傻傻地看著我。

幾年前,他就是這樣看著我,於我的眉心落在一吻,他看著我說,我好喜歡你。

給他一次機會,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褪去自卑敏感的外殼,去觸碰那隻叫幸福的蝴蝶,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幫他度過這段日子,信任彼此,可以有未來。

我終於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說我們可以……”

可是老天不如我願,沈星沫的電話響起來,他接到電話,放下飯盒,一陣風似的跑回了病房。

我們可以談戀愛。

我沒有說完的話,吞回了肚子。

眷戀的都已離去,去揮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我所有的何其有幸,是見到眼前這個人的真心。

他現在沒心思管這些吧?

是我太不懂事了,機會隻有一次,錯失了,我始終找不回勇氣,隻得以後找機會再開口。

這幾個月時間,沈星沫迅速從男孩成長為男人,我不可能一直遊手好閑,在家附近找了一份辦公室助理的工作,由實習到轉正的關鍵期,我三頭兩天往醫院跑,遲到了被老板誤會成懶惰不努力工作臭罵,最終遭到炒魷魚。

秦芳蕤挖苦我,說我是個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喪門星,我沒有說出是因為沈星沫的家事。

這個世界,誰不是在煎熬著。

以後,總會好的,會的吧。

(三)

入冬時,考完會計考試,我去查成績,有一科差了兩分,於是,我光榮落榜。

你看,能力不行的人,老天也不會偏愛。

沈星沫這段時間承受了很多,我看他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給他買了一把剃須刀,這個溫柔的少年,在他清瘦白皙的臉上,我看到一種叫堅強的光芒。

可是,命運就是這麽喜歡跟我開玩笑,我們還未開始,卻要被現實活活拆散。

沈星沫的舅舅從國外趕回來,了解到沈阿姨的情況,要帶他們去好的地方治療,他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腦袋快要埋到衣領裏去,我知道,他有多無助。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哄著他,說沒關係,我會等。

而就在我們為以後感到惆悵時,林靜湘一個電話,徹底顛覆了我的人生。接到她電話,是沈星沫提醒我的,為了不吵到沈阿姨,我進醫院,手機就開了靜音。

我幫他削蘋果,沈星沫看到我扔在桌子上的手機不斷閃爍,拿到了我麵前。

一接通,林靜湘尖叫的罵聲直衝我的耳膜。

“你還不死回來!出門不關煤氣罐,媽出事了——”

我手中的蘋果落到地上,腦子“嗡”的一聲,顧不得打招呼,我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林靜湘在電話裏的聲音那麽大,沈星沫一定什麽都聽見了。

他跟著我跑出來,我急了,拉住他:“你幹什麽啊!沈阿姨需要人照看!”

“我跟護士說了,走這邊,快。”沈星沫拉著我跑中間的樓梯,我們一刻都不敢耽擱,跑到馬路邊,攔車,馬不停蹄地回了桐花小區。

路過我家,大門和窗戶敞開,地上的花草踩得一片淩亂,我沒空回家去看狀況,直接趕到了林靜湘說的衛生院。

林靜湘穿著橙色的衛衣,斜背著一個黑色單肩包,站在手術室門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一見到我跑來,她凶神惡煞地走過來,揪住我的耳朵,就往一邊拽:“你想害死她啊,啊?你知道嗎?煤氣罐沒關,媽到閻王羅那裏走了一趟,差點死了!”

“早知道要她跟我來住!攤上你個沒心眼的!”

“你用完煤氣灶,不知道關罐子?白讀了這麽多年書,瞎啊!”

後來林靜湘說了什麽,我全沒聽清,耳朵都快被她擰下來了,沈星沫打抱不平地扯她:“她不是故意的,你弄疼他了!”

“誰啊你?我家裏的事,輪得到你插手嗎?”林靜湘發飆了,揪我耳朵的力氣加大,凶得像秦芳蕤“上身”。

我一聲不吭,自知理虧,由著林靜湘發泄,她是什麽時候鬆手的,我不記得了,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哭起來,我無法抑製自己,眼淚跟著不停地往下流。

不隻是耳朵上的痛,更因為自己的錯。

秦芳蕤要是有命在,肯定會殺了我。

林靜湘一隻手不住地擦臉,手上全是淚珠,我一動不敢動,死死地盯著“手術中”三個紅色大字。

她剛才說,秦芳蕤差點死了,差點被我害死。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覺得,我和她的生命是連為一體的,那個生我養我們的人,差點死在這一年的初冬,我的手上。

秦芳蕤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嗓子受到嚴重損害,幾乎說不出話,我們從醫生那兒了解情況,他說要看恢複,也許明天就能說話,也許永遠說不了話。

這些情況,是林靜湘帶給我的。

秦芳蕤在住院第二天就醒了,聽林靜湘說,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兩隻眼睛整天看著窗外,不哭不鬧,令人不安。

我不敢進去看她,三天了,除了在門口徘徊,趁她睡著的時候,從透視窗上看她兩眼,我根本不敢在她麵前出現。

我回憶起了事情發生的始末,秦芳蕤打牌輸了錢,早早睡了,傍晚我給沈星沫煲了玉米排骨湯,風風火火地出門,忘記關煤氣。我們家的煤氣罐子設備老化,平時關掉,也會泄露一絲絲刺鼻的氣味,何況我開那麽大沒關。

要不是鄰居來找秦芳蕤借醬油,後果不堪設想。

不想沈星沫知道了真相和我一樣自責,我隻說是我洗完澡,忘記關了,看到沈星沫不停地看手表,我不顧他的說辭,把他塞進出租車,要他去照顧沈阿姨。

我自己做的孽,自己受。

林靜湘有自己的工作,甚至貸款買了一輛紅色跑車,她要上班,不能分分鍾待在醫院,服侍秦芳蕤的重擔就落在了我頭上。

可她,根本不聽我管,挖空了心思跟我作對。

不知道每一個生病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砸東西,秦芳蕤把手邊能砸的都朝我身上砸,好在沒有對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護士說,秦芳蕤再不進食,情況會惡化。

我端著一碗小米粥,涼得差不多了,端到她麵前,想喂給她吃。

秦芳蕤一下脾氣爆炸,搶過碗,劈頭蓋臉地砸在我額頭上,溫熱的粥和血液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手還維持著喂她的動作,秦芳蕤咿咿呀呀的,用力發出音節,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她忽然撲到我臉上,張牙舞爪地抓著我的頭發,像是一個瘋子,我不躲一下,身子被她搖來晃去,腦袋發暈。

被我害成這樣,她和我一樣苦。

有來查房的護士發出一陣驚叫,衝進來兩個人把秦芳蕤狠狠按在**,拿出一根針管,往她的胳膊上開始注射,秦芳蕤掙紮的力度小了許多,那雙含滿恨意的眼睛,盯得我感到悲哀。

“你沒事吧?”一個好心的護士遞給我一張紙巾,要我去看看醫生,擔心我腦袋被砸出問題。

“沒事,謝謝。”我走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力衝幹淨臉,額頭上開了一道不長的口子,在冷水的衝洗下,出血量很少了。

我看著鏡子裏臉色蒼白的自己,自嘲自笑,真怕有一天,秦芳蕤把我毒啞了。因為要陪床,我的包裏帶了換洗衣服,我在醫院廁所,換掉了髒衣服。

粥被她砸了,隻得去樓下買一份,在冷風中踱著步子,四處打量時,我看到了陳錦墨著急的臉。

我實在不想自己的狼狽被他見到。

老天聽不到我的禱告,陳錦墨筆直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走,我的粥還在做,可是陳錦墨什麽都不聽,把我硬塞進了他的車中,鎖掉車窗。

“你神經病嗎?我還有事,你這是發什麽瘋!”我氣得手腳無處安放,用力在他的車上捶了一拳。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煩躁極了,明知道他可能是聽說我的事來找我,可我不想與他有瓜葛,他一直在擾亂我的人生,好不容易,我決定為自己活一次,他又來鬧我。

細細的雪花在車窗外飄落,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寬闊安靜的馬路上。

說來好笑,每一次和他起爭執,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這已經是我遠離他的第四個冬天了。

(四)

如果要我發誓,想提出與沈星沫交往,是出於真心,還是私心,我說不好。

我急需要一個理由,一個人,幫我對抗這個人帶給我的慌張。

他是一個凶殘的獵人,而我就像是一隻驚慌逃竄的獵物,實力懸殊太大,我怕他,我怕愛上他,更怕陷入與他,與沈星沫的情感迷局中,三敗俱傷。

我在命運的喘息間苟延殘喘,做好了準備,接受那個叫沈星沫的男生,他卻告訴我,不能陪我了。

“林靜淵。”陳錦墨臉色陰沉得嚇人,我立刻大氣都不敢出。

“你一直在為那個男人鞍前馬後?還害得你媽進醫院?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有這種本事,了不起了。”他的話在我本來潰爛的傷口撒了一把鹽。

“你放我下去。”我抬起頭,語氣不善。

“你喜歡上他了,是嗎?那個時候在展覽館,他背你回去,你就愛上他了,對不對?”他倒出一罐子舊事,堵得我一句話也說不上。

“我跟林靜湘吵架分手那次,你偷聽我們說話,我都知道,那個男生跟你勾肩搭背,我也看到了。”他簡直不可理喻。

“你不也跟我勾肩搭背!”我想也不想地大吼。

吼完,我們都安靜了。

可他就在這時伸出手來,拽住我的手腕,觸碰的溫度讓我渾身一顫,轉過頭,他微微眯起眼睛,無力地呢喃著:“為什麽不是我?”

“我隻是遲到了一步。”

“為什麽不是我。”

“你別鬧。”我打算掰開他的手,可他的力氣越來越大,甚至扣住了我的兩隻手腕。

還不待我完全反應過來,座椅猛地被放倒,我整個人躺了下去。我腿一蹬準備起來,下一秒,他毫不猶豫的翻身過來,壓住了我。

涼薄急切的唇在我的口腔內攻城略地,我的胸腔裏燃燒出熊熊烈火,腦袋裏炸豆子一樣,劈裏啪啦直響。

我的大腦有些缺氧,伸出手去推他推不動,他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一隻手嫻熟地爬上我的脖頸,竟然蠻橫地解開了我的襯衫紐扣。

心中一涼,眼淚嘩啦一下淌了下來,我用平生最大的力氣推他,拽他,抓他,咬他,可是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大衣被他粗魯地扯開,襯衫紐扣也被拽掉了幾粒,胸前忽然一片冰涼,我死死地用牙齒咬他,嘴裏彌漫著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血,還是我的。

或許是血腥的氣味刺激了他的理智,陳錦墨忽然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幾乎是用彈的動作從我身上坐起來,他愣愣地看著我,看著我快被他扯爛的襯衫和一大片**的肌膚,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淵淵……”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抓著自己頭發,手哆哆嗦嗦地想幫我把扣子扣好,但最關鍵的那一粒紐扣被他扯掉了,衣服怎麽拉扯也合不上。

雪白的肌膚和冰冷空氣,提醒著我們剛發生的事。

我忍著,拚命忍著,忍得快要把牙幫子咬爛,還是不爭氣地哭了出來,不過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一點也不想讓他聽到,可我們處在這麽狹小的車窗內,我的哭泣聲,依舊無處可藏。

“你聽我說,我不是……我混蛋!我是個王八蛋!”他煩躁地抓著頭發,把頭砸在方向盤上,砸得喇叭“嘀——”的一聲,刺耳難聽。

我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布娃娃,默默地掩了掩襯衫,無聲地把外麵大衣的拉鏈拉上,拉到了下巴。

數九寒月,外麵靜悄悄的,天空中雪花輕輕地飄落,在旁觀著我們這場好戲,樹上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紗衣,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棉被,被冰雪覆蓋的世界分外妖嬈。

手機恰在這時響起來,它因剛才的大幅度動作掉在地上,屏幕上的“沈星沫”三個字,像一根長針,刺進了我的皮膚,我的身體,我忽然失去了接通的力氣。

陳錦墨也看到了,他並沒有說話,彎腰在我腳邊撿起那隻手機,討好地伸到我麵前,我不想接,內心白雪蒼茫。

我和他都心不在焉,等待漫長的鈴聲停歇後,車內再次陷入死寂。

“生氣就說出來,想揍我就動手,別這樣悶聲不吭,看到你這樣,我也不好過。”他受不了這壓抑的沉默,一副準備上刑場的樣子。

“哦,可以。”我想也不想便答應,畢竟再怎樣生氣,也不會改變我差點被他淩辱的恥辱。

“你說真的——”他驚訝地一揚眉毛,完全鬆了口氣的樣子,可是我打斷他的話,讓他的表情極具戲劇性。

“要你去死?你會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和空氣一樣冷,那平靜惡毒的女聲,我竟懷疑不是我自己的,“不會吧,所以,陳錦墨,你為什麽不會好過?”

聽到這番話,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他從來沒有看過我這個樣子,意外地僵住了,雙手無力地從方向盤上滑落下去。

我聽見自己清冷的聲音從胸腔中發出:“陳錦墨,你知道喜歡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是什麽感覺嗎?想放又放不下,他的一句話可以決定你一整天的心情,會喜歡上他感興趣的任何東西,沒有吃醋的資格,連生氣也要掌握好分寸,怕他耗盡了耐心轉身走開,總是有一點甜蜜的幻想和一點無所畏懼的莽撞,可是最後還是要清醒地甩頭,認清現實。”

“喜歡那樣的一個人,需要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現狀,希望一切都不要變,從不希望能夠在一起,就這樣就好,多年以後生疏還可以是時間和距離和其他種種原因,而不是再見時尷尬地為不讓對方困擾回避,現在這樣的距離就好,隻要等到回家關上了燈,他又可以出現在夢裏。”也許是情緒穩定了,我冷淡地說起這些過去的心情。

他看我的眼神逐漸透露著迷惘,無論他怎麽想,也無法真正明白我那些抵死糾纏的心情藤條。

“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喝飲料嗎?第一時間就是扭開瓶蓋,看有沒有中獎,你和林靜湘刮到‘謝’字就扔掉了,而我每次刮到‘謝’字,非得把‘謝謝惠顧’都刮得幹幹淨淨才舍得放手。”

我會在一件毫無勝算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始終相信現實的夾縫中有奇跡。

陳錦墨就是我拿到手中的瓶蓋,明明一開始就知道了結局,我卻不舍得過早放手。

“現在想起來,我的蠢,是日積月累造成的,我自食其果,所以,不好過的人,一直是我。”車窗上倒映著我的臉頰,這樣想來我的確如此,像個玩火自焚的笨瓜。

就在同一時間,陳錦墨揚起的目光,落在我的發間,他看到我發白的嘴唇,扭開了暖氣,嗬,我的五髒六腑跟著窒息,我心冷,暖不了。

陳錦墨,我該怎麽告訴你,如今我看都不願看你了呢?

(五)

我回到醫院樓下,沈星沫哈著熱氣,搓著手,在冷風中踱來踱去,他穿著肥胖的灰色羽絨服,脖子因為寒冷縮到衣領裏,遠遠看去像一頭可愛的灰熊。

重新買了一份粥,我才走上一節台階,他見到我,便快速地下台階,跑到我麵前。

“怎麽不接電話?急死我了。”

“我——”我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半晌才抬起頭,“你等我很久了呀?”

“一個多小時了。”他點點頭,臉凍出兩團高原紅。

我看著他漆黑如水墨的眸子,突然有些心疼了,我無奈地笑著,掩飾內心的蒼涼,他提過我買的粥,看了看,問:“買粥去了?”

“嗯,她現在隻能喝粥。”我淡淡地說。

“什麽她,不能好好叫一聲媽媽?”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十分真摯,看到我變了臉色,舉起手投降,“OK,OK,我不過問。”

誰又想和秦芳蕤永遠敵對,我本打算畢業了多賺點錢,也許她一高興,大發慈悲地對我好,這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次的“煤氣中毒”事件,徹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不恨我就很好了。

來這裏之前的車上,陳錦墨大抵是被我的話說動了,垂頭喪氣地放我下車,他說要仔細想想,我搞不懂,那麽多人等著往他身上倒貼,他怎麽選了我。

很多事錯了就錯了,我不遺憾,也不期待圓滿。 ????

我也曾經真的希望委屈難受的時候,有個人站在身後,告訴我該怎麽對抗,告訴我有他在,我什麽都不用怕。

但那時候,陳錦墨沒有出現。

過去,我的人生似乎從沒有這種時刻,需要的時候,該存在的人卻不存在,我一個人麵對,從來隻有自己站在這兒。

所以我變成了現在這個不討人喜歡的樣子。

一隻手牽住我,見我回神,笑得像個孩子。

“想什麽呢,走,我們進去,外麵風大,別受凍。”他拿著我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你長凍瘡了?”

“嗯,每年都長,不嚴重的。”我看著那些暗紅色的紅塊兒,心想不是什麽大事,一到冬天我的手和腳都會發癢,長凍瘡,但也不至於流膿潰爛,所以我沒對任何人說過。

“什麽都是不嚴重,等到嚴重就遲了,這麽不會照顧自己,我怎麽放心?”沈星沫拉著我先去了外麵藥店買藥,他本來是要我在醫院看看,秦芳蕤住院已經掏空了我的存款,我沒那麽嬌氣,浪費這冤枉錢。

我執意要給錢,沈星沫差點生氣了,我隻得把推讓得皺巴巴的鈔票放進錢包,他不嫌煩地聽著店家說的注意事項,我都快打起了哈欠。

折騰了這麽久,回到秦芳蕤的病房,她睡著了,她也就睡著的時候消停會兒,其他時候,以折磨我為樂。

慶幸我的劉海濃密又長,擋住了額頭上被秦芳蕤砸出的傷口,沒有被沈星沫發現。一點多的時候,林靜湘來換我的班,沈星沫擔心我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把我送回了家。

今年因為秦芳蕤住院,我們年都沒過,並且欠下很多債,秦芳蕤心安理得,像個貴婦一樣,享受著我和林靜湘的伺候,也不心疼花費。

她對林靜湘的臉永遠是晴空萬裏,一輪到我,馬上多雲轉陰,陰轉暴雨,我已經習慣了每天被她虐一遍。

學校吩咐要交的畢業設計,我趕了兩個晚上,交給了輔導老師。畢業其實很簡單,三月開春,我就把所有的書和雜物,搬回家裏,覺得一切很不真實。

有不願意離開這麽早的學生,會待到六月最後一天,田野決定回老家那天,宿舍裏除了滿滿的一地垃圾,已經空無一物,她組織了一次寢室聚會。

田野點的是一家四川麻辣冒菜店,她說,風風火火才適合離別。

我們三個落座後,關淺淺才遲遲趕來,她氣質更加突出了,穿著一條白色的蕾絲長裙,外搭一個牛仔小馬甲,頭發做了微卷,用一個發夾夾住在腦後。

美好得像一朵白蓮花。

許小冉聽到我的誇讚時,抄起那隻大鍋鏟,使勁在熱氣騰騰的火鍋裏攪動,冷哼:“聖母白蓮花,以後都看不到了,真開心,哈哈哈。”

我最終還是告訴了許小冉我那次摔倒的真相,住院的時候,她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咒罵關淺淺如何狠心,遲早有報應。

聚餐還算愉快,如果許小冉不緊緊挨著關淺淺,故意粗魯地吃菜喝湯,惹得關淺淺一次次想走之外,我們還算圓滿地結束了這頓晚餐。

許小冉吃火鍋時,喝了一大瓶冰飲料,鬧了肚子,跑去廁所,我們等她出來,晚上還要一起去唱歌。

田野是個聰明人,見整個晚上,我和關淺淺兩人均一句話不說,借口去外麵散步,撤了出去。

飯桌上留下我和關淺淺,耳邊鍋中的湯煮得翻騰,關淺淺優雅地放下筷子,掃了我一眼。

我說:“好久不見。”

她答:“我並不想見。”

水火兩不相容的人,連對話都是一種折磨。

“林靜淵,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破學校嗎?”

我佯裝感興趣的樣子,順著她的話往下接:“不知道。”

“他是我爸媽生意夥伴的兒子,我爸給我一堆相片,挑一個合適的談戀愛,誰叫陳錦墨這麽帥,我一眼看中了,所以我來了這裏。”她的音調突然變得老高,“想問怎麽那麽肯定陳錦墨會追我?林靜淵,知道你什麽不如我嗎?是自信,是美貌,是背景,我想接近一個男人,隻要出現在他能看到的範圍內,沒有不上鉤的,你懂嗎?你能嗎?”

“他和我已經沒關係了,你不必到現在還處心積慮地對付我。”我突然對這種幼稚的遊戲感到疲倦,我靜靜地看著她巧舌如簧,說著刺激我的話。

“聽說你媽病了?怎麽?現在這時候正是賣可憐、賣乖的好時機呀,陳錦墨一定為你急得團團轉吧?你說你一個女孩子,這麽多年圍在他身邊,沒名沒分的,討厭不討厭?賤不賤?”我滿足了她的“假想敵”想象,讓她說了個痛快。

關淺淺肯定沒有受過來自社會的壓力,沒錢交水電費的日子,省錢不開空調的日子,為了湊醫藥費,低聲下氣地求親戚的日子,這些才是生活的原貌。

換作以前,我可能會為這樣的話哭一頓。

可現在,我對生長在象牙塔的她,陡然生出一絲同情,沒有遭過風霜摧殘的花朵,除非她一世衣食無憂,否則天真如她,一旦失去保護,扔到社會中,怎麽消失的都不知道。

這樣想著,我的眼角彎了彎,竟然輕輕地笑了。

原來,我也並非善類,我們的優越感來自於不同的環境和心態,穿鞋的人笑話赤腳的人貧窮,赤腳的人同情穿鞋的人沒有自由。

立場不同而已。

正因為明白,關淺淺隻是我漫長的人生浪潮中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她已經對我造不成任何威脅。

我要征服的世界,依舊是遙不可測的波濤大海。

洶湧,多變,讓人不能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