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麽說沈家的姑娘都心思剔透?沈玉容猜的一點兒也沒錯。
薛繼走向院外,抬頭看著京城的方向,心裏怎麽也靜不下來。寧王被圈禁還不算當務之急,畢竟陛下正值壯年,將來的事還未可知,怕就怕是齊貴妃因此得罪了聖,要性命不保啊……從古至今也不是沒有過留子去母的事。
——————
樹欲靜而風不止,暑氣已經消退,秋風陣陣吹起薛繼的衣擺,近來瑣事太多,除卻京城這一遭,還有南邊山匪也傳來了消息,且這個月末蘇虞就要入府了。
六月他問了蘇虞的意思,蘇虞讓他等了足足一個月,到了七月末才點下了頭。
他問她時便是一時腦熱,如今倒也不是後悔,隻是事情越來越多,身邊再多個要照料的人……難免顧不過來。
薛繼也就暗自犯愁,不能真反悔。半個月轉眼過去了,家中要添人,薛繼便在知府衙門後麵又加蓋了三進院子。到了當日,許是因為蘇虞不喜歡鋪張,又或許是不敢鋪張,一頂轎子幾抬舊物還抱著個孩子就進了薛繼的後院。
即便蘇虞再如何收斂,城裏的人就是嘴巴利索,這麽一傳十十傳百,整個乾州就都知道知府薛繼納了已故的黃大人的舊愛蘇虞姑娘了,他們不敢對著薛繼說什麽,便都跟自個兒孩子說,那些孩子能有多少心眼兒,再傳著傳著就落到蘇歡頭上了。
蘇歡年紀還小,又經曆了那麽些事情,平日裏總是怯生生的,人家嘲笑他捉弄他他也隻能悶在角落裏哭,那些流言蜚語往他耳朵裏灌,他什麽都沒記住,就記住個薛繼了。
夕陽西下時蘇虞接他回府,從前院進門正好瞧見薛繼坐在堂中看著公文,蘇歡才看了一眼,立即扭頭要走。蘇虞稍稍發愣,下意識拽住了他:“跑什麽,跟薛大人問好。”
蘇歡卻掙紮著鬧著要跑,死活不肯扭回頭看薛繼一眼。
“鬧什麽!”蘇虞用了點勁兒把人拽回來摁住了,瞪眼凶了他一句。
蘇歡立刻就紅了眼,卻還是不說話。
薛繼自然是注意到了,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看了一眼:“怎麽了?書院又有人欺負歡兒了?”
蘇虞正奇怪這孩子怎麽回事呢,薛繼這話算是點醒了她,隻是書院那老先生又沒提起……
稍稍一思索,蘇虞便想明白了。不會是打架鬥毆之事,那就隻能是又有人嚼舌根了,這時候能拿出來說的,可不就是她蘇虞攀了高枝……
若真是此事,又教她如何開口?
蘇虞也紅了眼框,朝薛繼欠身一拜:“老爺忙罷,歡兒不懂事,妾身帶他回屋。”
說罷便領著蘇歡回了偏房,留下薛繼仍在堂中看了看她二人背影,又看了看手裏的公務,有些茫然又有些好笑。
他才多大?這就喊老爺了?
桌案上堆滿了信件和公文,乾州當地大小事也罷,最大不過山匪動向如何如何,這些他都不必看,他有流沙私下裏送來的密信。
手邊這厚厚的一摞,最重要的還是京城來的信,十封裏麵八封都是徐闌讓人送來的,還有兩封是他讓王衢去盯著的陳渝手下生意的動向。
薛繼一封封拆開掃過一眼,提筆記下了王衢送上來的消息中的重點,隨即便將原信塞入了要送入京城給徐闌的信封裏。
他遠在千裏之外拿著這東西也做不了什麽,徐闌比他更清楚如何行事。
隨後薛繼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竹筒,拿桌上的匕首撬開了頂上的塞子,從裏邊抽出一卷字條,這是流沙通過山泉河道傳來的密信。
“虎在西山,狼在深渠。”
薛繼皺了眉,握了拳輕輕敲著桌麵打出陣陣悶響,西山?深渠?
不必說,虎就是齒虎寨,狼就是蒼狼寨,西山和深渠就是這二者的藏身之處,可是西山和深渠到底是哪兒?
薛繼站起身移步走向一旁懸掛著的輿圖,指尖掃過圖上的山脈與河流,深渠二字不好尋找,那邊先向西探去,這西山是何處……
“王衢!傳唐將軍過來!”
不過一會兒王衢便匆匆進來了,薛繼仰著脖子朝他身後看去,卻不見唐將軍的身影。
“人呢?”
王衢欠身一拜,氣喘籲籲道:“回主子,東邊黎縣出了點事兒,唐將軍帶著人去了,這會兒過不來。”
薛繼皺了眉,黎縣?這地方怎麽三天兩頭出事兒?單單這個月就是第七回了吧?唐將軍若是過不來,這事兒問誰去呢?
片刻之間,他腦海中就閃過一個人影。
“你去叫齊徽過來。”
王衢剛應了是,抬腿要退下去喚人時便愣了,直愣愣看著薛繼張了張口:“齊、齊徽?誰啊?”
“上回與人打起來的那個年輕小卒。”薛繼答了他,卻是頭也不回,就專注搜尋著圖上的每一個角落。
外邊月色漸漸深了,薛繼對著懸掛的輿圖實在是研究不出什麽,動了動脖子歇息了一會兒,才發覺王衢還沒有回來,於是略微狐疑地出了房門,往外看了看。
打院子裏找了一圈也沒看見這人身影,奇了怪了,讓他去喚個人,怎麽還能把自己喚丟了?
薛繼在月下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看見大門被推開,王衢一路小跑過來了,身後又是一個人都沒有。
“齊徽呢?去這麽久又沒找見?”
說不生氣是假的,以往王衢辦事還算是利索,又是從江陵一路跟著他進京的老人了,怎麽今日什麽也辦不成?
王衢看樣子也是奔忙了一晚上,手忙腳亂地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漬,稍稍緩過一口氣才對薛繼說道:“主子,奴才方才去軍營裏找了,也去那齊徽自個兒的小院裏找了,都沒見著,又聽人說他跟唐將軍一道在黎縣忙活,奴才便又趕去黎縣找了唐將軍與齊徽二人,那黎縣是真亂,縣令衙門外全是百姓,舉著火鬧呢,奴才實在是進不去。”
薛繼說不上是生氣還是怎麽,反倒是有些好奇了,這個黎縣到底出了什麽事能鬧成這樣?回憶近日看過的公務,怎麽對此一點兒沒提起?
“黎縣到底怎麽了?”
“回主子,死人了。”
薛繼對這答案不滿意,沒因沒果就一句死人了能知道什麽?問的不就是為什麽死人了死的什麽人?
“然後呢?”
“奴才也不知……”
薛繼已經有些不耐了,沉聲道了句:“明兒再去一趟,問清楚怎麽回事,還有齊徽和唐將軍必須喚一個過來。”說罷便轉身往後院去。
——————
夜色如此深沉,已經是休息的時辰了,薛繼本來想回沈玉容那兒,又想起傍晚時蘇歡那沒緣由的脾氣,腳下一拐彎兒便去了蘇虞的偏房。
蘇虞正哄著蘇歡睡下,桌上還放著繡到一半的荷包,薛繼這一推門進來,顯然讓她有些始料未及。
“老爺……老爺怎麽來了?夫人先睡下了?”
話一出口又有些猶豫,這似乎不是她該問的。
薛繼看得出她有些不自在,比平日裏見他還拘束幾分。
“歡兒今日是怎麽了?書院裏又出事了?”
蘇虞低了頭,可薛繼看得出她隻是在隱藏眼中的倔強和堅韌。
“你別這樣,唯唯諾諾的你累我看著更累。”
蘇歡從聽見薛繼的聲音開始就一頭紮進了被褥裏,這會兒更是哼哼了兩聲,口齒不清地支吾了一句:“壞人。”
他這聲‘壞人’說的含糊不清,可薛繼還是聽懂了,聽懂了卻不明白,愣了半晌摸不著頭腦。
蘇虞心裏更是一驚,作勢往被褥上拍了一巴掌,小聲斥他:“胡言亂語!”
薛繼靠著桌邊坐下了,看著眼前的人:“到底怎麽了。”
蘇虞抿著嘴猶豫了片刻,才緩緩張口道:“他不過是聽了些流言蜚語,小孩兒不懂事,妾身替他道聲不是,老爺切莫怪他。”
流言蜚語?
薛繼似乎是明白了些,心裏暗道城中這些婦人閑得慌,可這種事他又不能明著製止,好生尷尬……要說這些婦人之間嚼舌根說幾句也罷,怎麽還跟孩子亂說?好生生的孩子盡讓這些個毛病帶壞了。
心裏頭絞著,亂的很,看了看蘇虞輕咬著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樣,又看了看縮在被褥裏一聲不吭的蘇歡,薛繼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他就不該自以為是伸手援助,他這分明是讓人家雪上加霜。
“我怪他做什麽,是我失策,平白讓他受委屈了。”
“您別這麽說。”
薛繼從桌上撿起了蘇虞繡的荷包,上邊繡的是鶴,仙鶴羽毛雪白,唯獨冠頂鮮紅灼眼,周身幾團雲紋環繞著,意境倒是常人所不能及……
她荷包上繡這仙鶴,是何等心境?
“難為你如此通透,早點歇息吧。”
話音落罷,薛繼已起身離去。
蘇虞看著門外夜色如止水,又看見已經遠去到了回廊另一頭的薛繼,說不出是喜是憂。許久,她長歎息一聲,隨即將蒙在蘇歡頭上的被褥拽了下來。
“薛繼不是壞人,那些亂嚼舌根的才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