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去歲與許琅一同入京的時候,這人扮什麽窮小子,身上隻著素袍,不加添飾。如今時隔一年,他終於露了原貌,腰間玉墜將他原先的書生氣襯得更加儒雅,多了些貴氣。

薛繼知道他沒見過陳渝,於是解釋道:“無泊兄,這位是戶部侍郎。”

陳渝光是從這人打扮上就能看出些東西,心裏裝著事,麵上笑著嗔他:“哪有你這麽給人介紹的!”說罷看向許琅:“陳渝,字子良,江陵人士。”

許琅心底又是一驚,戶部侍郎陳大人?那不是婉玉公主的駙馬爺?連忙放低了身段朝人拱手一拜

“見過陳大人。”

一見他抬臂要拱手,陳渝忙起身按住他的手:“別,我可不喜歡繁文縟節,你若是清之的友人,同他一樣喊我子良便是了。”

許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薛繼,終於是垂下了手。“許琅,字無泊,許城人士,幸會子良兄。”這話說出口的時候,許琅的麵色並不是很好。他隨舅父辦過幾次差,自然是知道陳渝的,他知道此人是安王一黨,而他舅父梁簡……算得上是太子的人。

薛繼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輪,敏銳的捕捉到兩人的神情都不自在。

“無泊兄,咱們一年半載沒見,你必不是閑著來找我飲茶的吧?”

許琅稍稍放鬆了些,勾了勾嘴角,不再看著陳渝。“我原是想告訴你聖上有意加試恩科,不過看樣子你應當已經知道了。”

薛繼看了看陳渝,見他無意開口,才道:“可不是,方才子良才告訴我,你就來了。”

許琅還未接話,陳渝便起身正色說道:“還有一事,下個月我還得回一趟江陵,戶部的事江大人是接了,王爺那邊恐怕要你多照看著。”

薛繼粗略一猜,大概是陳家族裏的事兒,他也不好多問。

“我明白,子良兄放心。”

“那我……”陳渝最後看了許琅一眼,目光有些複雜,隻是須臾之間便歸於平靜。“我先走了。”

薛繼分明感覺到,他似是不經意間伸來的手與他一握的瞬間不輕不重在他掌心點了一下。

“你這是跟了安王?”許琅斜著眼看人走遠了,眼中的神情微微閃爍。

又是這樣的問題。

薛繼不喜歡這種被束縛、被認定了歸於誰屬於誰的感覺,那時他也不明白拜入誰門下竟是如此沉重的決定。

“我與子良是同鄉,他還是我表兄。”薛繼明知這樣的解釋太過蒼白,卻還是說了。“梁大人是無泊兄的舅父,無泊兄總不會跟了太子吧?”

許琅將目光定在他臉上觀察了許久,似乎是想從這疲憊的笑意裏尋到些破綻,顯然不需要他怎麽仔細搜尋,這番話本就破綻百出。

“你莫怪我多嘴,安王雖是長子,可出身擺在這兒,沒得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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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往蜀郡的道上,寧王秦胥身後跟著五六個騎從,身旁還有一個尋常公子打扮的身影。

要說秦胥好不容易折騰完了晉州的公務,府上愛妻一封接一封的給他寄信盼著他回去,他也溫言軟語答應了,結果這頭好不容易快要到長安城了,另一頭聖旨下來,令他去蜀郡。

這時候可是盛夏,蜀郡的夏季就跟火烤著的差不多,任誰去了都待不住,更何況這還是嬌生慣養的皇子王爺?

秦胥正牽著韁繩在河邊飲馬,胡亂搖了搖隨身帶著的折扇,似是想起了什麽,回頭高呼:“汝卿!你姐沒讓你捎信來?”

汝卿便是方才跟在他邊上的公子,寧王妃的親弟弟徐闌。徐闌自小便乖覺,如今年過二十,雖然還沒個一官半職,但托了姐姐的福總是跟著秦胥東奔西走,在朝中已經有了點名氣。

“有是有的,可……”徐闌拽著韁繩移步到人跟前,話出口顯然猶豫了,抬頭看了看人臉色,才接著小聲道:“姐姐讓我叮囑王爺記著用膳,再忙也要顧著歇息,蜀郡炎熱,王爺得閑了喝點梅子湯去暑,別盡圖省事兒。”

原是王妃對秦胥的滿心關切,叫徐闌這麽一個七尺男子說來就顯得滑稽了。秦胥隻覺得一陣惡寒,抬手便拍上人腦門:“打住!她給你這就是整行囊又是束發的,怎麽到本王這兒連個信也懶得寫?”

徐闌不禁低聲暗喟:“給您寫的還少嗎……”

秦胥扭頭橫了他一眼,立馬住口了。

“王爺您這都小半年沒回京了,姐姐就是念著您才讓我跟來的。”

秦胥輕笑了一聲:“下回真該帶她出來,在長安城裏悶著多無趣。”

以往徐闌都是跟著秦胥見官員處理政務,這人要麽是滿臉震怒,要麽是麵如寒冰,倒是少見他這麽卸下防備的笑容,心裏暗道他裝的有模有樣,到底還是孩子心性。

“去江陵那種清秀地方還行,王爺總不能帶著姐姐到蜀郡滇南這種地方受苦吧?”

套著韁繩的駿馬飲夠了清溪,向後踏了幾步,秦胥抓緊了韁繩翻身上馬,一行人也都歇息的差不多了,這便動身繼續往蜀郡的方向去。

一道往南邊走著,秦胥還暗自回憶了一番,嘶了一聲,低聲呢喃:“江陵?”

徐闌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江陵是好地方啊,戶部陳大人不就是江陵人。”

秦胥這才想來,不光陳渝,在秦隋身邊見過幾次的那個麵孔,似乎是叫薛繼的少年,也是江陵人。

“如此說來江陵還真是個好地方。”

徐闌更懵了,王爺還能看上陳渝不成?可那陳渝分明早已投了安王門下,這時候起意也太遲了吧?

“王爺……陳大人可是安王的人啊。”

秦胥揚起手上的長鞭,拍向身下駿馬、“不是他,是他引薦給大哥的那個薛繼。”

徐闌仔細翻找著記憶裏見過的人,卻怎麽也想不起有什麽薛繼,還是江陵人。

“王爺怎麽好端端記著這麽個人?”

秦胥看了看日落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天快黑了,趕路吧。”

一行人到蜀郡的時候正是夏末,最熱的時候。天氣一熱人就煩躁,訓起人來火氣也大,要問蜀郡的官員這些天最盼著什麽,準是說盼著寧王早些回京。

要說在辦事上,秦胥與秦隋是截然不同,秦隋向來是和和氣氣笑臉迎人,能笑著做事絕不張口訓斥人。秦胥就不同了,他辦差事雷厲風行,最見不得下邊官員畏畏縮縮,誰還不知道他們看著上麵的天呢?也不看看這天還能撐多久。

從秦胥到蜀郡住進驛館那一天起,不足半個月的時間,閑庭老掌櫃車氏的底都給翻出來了,他藏得最嚴實的匣子都給搜了出來送到了秦胥麵前,秦胥讓人撬開一看,是藍底金圈的賬本。不必想都知道,要找的就是這東西了。

秦胥看過之後擺了擺手,這般炎熱的天氣使他煩躁:“讓我來蜀郡就為了這麽一個破東西?”

徐闌替他搖著扇子,說道:“蜀郡的官員替車氏遮遮掩掩都多久了,要不是王爺來這一趟,哪裏能有這些?”

“我遲早都給他收拾了。”秦胥低嗤道,還皺著眉,伸手撇開他搖著的扇子:“行了別扇了,這能頂什麽用。那車氏還有什麽子嗣?哦對了,他家財找著沒?”

這下徐闌倒是不知道怎麽答了,車氏有兒子,可就在他除了京城之後,他家中妻兒老小就跟水衝走了似的,不知去向也不見蹤影。老掌櫃死的離奇,隻是蜀郡大大小小官員數十、百姓數萬沒有一個敢提起,秦胥讓人去打聽的時候,一個南城的老伯臉色發白,瞪著人半天不說話,提起農具就跟避禍似的跑了。

不光老掌櫃死的離奇,更奇的是他那萬貫家財突然便不見了。有人說他生前最後幾日還總上酒館戲樓晃悠,遇上對眼的角兒,一揮手就是百金千金,可嚇壞了台上的角兒。可不過數日,官員派人上門搜查的時候,他住的屋裏空空如也,除卻幾把破椅子,再找不到其他東西。

秦胥來到蜀郡的半個月裏,手下的人沒少挨家盤問掘地搜查,愣是連半點金光都找不到。

徐闌想著也鬱悶,悠悠歎了口氣:“這人能耐大啊,好生生一個活人,就是做出些神仙做的事,我還奇了呢。蜀郡就這麽大地方,那麽多錢,他能全吃了不成?”

秦胥一隻手臂撐著桌子,手托著下巴來回摩挲,顯然是陷入了沉思。他也覺著不應當,哪有老小幾口人、家財千萬兩一夜之間不知蹤影的?

“不對,不對,肯定有人瞞著替上邊遮掩。”

徐闌也明白,若是這事情沒這麽玄乎,那必定是有人在作祟了,能為什麽?還不是為了給主子擦屁股。

“王爺,您說有沒有可能這錢和人在同一處?”

秦胥掃了他一眼,轉回頭看著前方,有些茫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是怎麽做到的……”怎麽做到的讓妻兒老小完全銷聲匿跡?

“查,這必須查出來!蜀郡的官員也該整治整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