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意不可違,京中近日沒什麽大事,去一趟就去一趟吧。

薛繼從宮中出來回到自家府上,趕巧了婉玉公主就在前廳與沈玉容飲茶說話,他一進院子就看見薛琛靠在前廳外邊的窗戶下,摳著自己的手指,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躲這兒幹什麽呢。”薛繼沒急著進屋,繞道尋到了薛琛身邊,蹲下身子問道。

薛琛被嚇得不輕,看清了眼前這人是誰才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左右打量了一番,壓低聲音十分嚴肅地說道。“父親,聽說婉玉公主來跟母親議事,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迎娶華玦了?”

薛繼從他這話中聽出了興奮和期待,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孩子別的事不上心,就是天天惦記著娶媳婦兒,該說他沒出息呢,還是太有出息了?

“等吧,瞧你猴急的樣,從小定的親還能跑了不成?”

說罷,薛繼撣了撣衣擺,起身走進廳堂。

婉玉公主瞧見門口進來的身影,眼前一亮,笑道:“剛提起薛大人,薛大人就回來了。”

薛繼徑自走上前,坐在了主座上,看了看沈玉容,又看了看婉玉公主,二人皆是滿麵笑意,眉宇之間露著喜色。

“公主是為兒女親事而來?”

婉玉公主道:“正是,一應事宜我與玉容都已經洽談妥當,沒什麽可操心的。隻是,唯獨這日子一直定不下來……薛大人覺得呢?”

話說至此,沈玉容適時地將列著吉日的單子遞給薛繼。薛繼看罷,輕輕皺了眉頭,這幾個日子確實令人為難,要麽太倉促,要麽盛夏炎炎平白折騰倆孩子,若是拖到深秋……旁的倒是還好,就薛琛那個猴急樣兒,怕他等不及。

“如果讓我來說,八月廿一正好。”

婉玉公主看了看這日子,欣然點了點頭,道:“這日子不錯。”

雙方都沒意見,那就這麽定下了。

婉玉公主一走,就看見薛琛急匆匆從門口進來,麵上急切又鬱悶道:“我瞧六月那日子也不錯,怎麽非得拖遝到八月?”

薛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有些好笑道:“三年你都等了,如今不就多等兩個月,你這麽著急?”

“就是因為等了三年了才急。”薛琛坐在沈玉容身邊,目光卻一直在薛繼身上。

“你也不想想六月是什麽天氣,盛夏炎炎的你讓華玦公主鳳冠霞帔折騰一整天?多遭罪。”

這麽想來倒也是,薛琛沒再揪著這事不放,收斂了焦急心切,朝二人各作一揖,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你娶我那時候有這麽著急嗎?”沈玉容突然看向了薛繼,輕聲問道。

薛繼一怔,心底莫名有些發虛,他當年……急倒是不急,或者說他就沒惦記過婚事。

“過去這麽多年了,哪裏記得。”

沈玉容怎會聽不出他敷衍?卻也沒計較,轉了話鋒又問:“你要去江淮?”

提及此事薛繼就有些疲憊了。“是啊,去請丞相回朝。”

“什麽時候去?”

“兩日之內。”

沈玉容有些無奈,從薛繼晉升尚書令時起,他就鮮少有空閑的時候,忙起來半個月說不上話都是常有的。

她沒有抱怨什麽,隻是起身往寢屋去,翻著櫃子給薛繼收拾行囊。薛繼跟著回了寢屋,靠在榻上沒說話,目光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你出門總帶在身上的匕首呢?好久沒見著了。”沈玉容翻了半天櫃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回頭問道。

匕首?是沈長青讓他交還秦胥,後來秦胥又贈送給她的那一把……

薛繼回想了一下,那匕首大抵是丟了。上回在許城外遇刺的時候,打鬥時不知掉在了什麽地方,那時也沒想起要找回來。於是神情不自覺變得有些複雜,猶豫了片刻,道:“這回是辦公差,有人跟著,不帶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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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拂柳,水波**漾。

薛繼一騎快馬在前趕路,身後跟了兩三個小吏,隻見馬蹄驚起滾滾塵土,踏過幾處水窪。

接近申時,幾人停在城門下,抬頭看去,那城門上懸著的兩個大字正是‘江淮’。

一路入城中,兩旁不乏行人和商販,一眼望去,城中算得上是一片祥和、百姓安樂。

這是薛繼第二次到江淮,前一次是跟著陛下微服出巡。上一次住的是自家的客棧,平日吃喝一切從簡。而這一回住的是官家的驛站,食宿上就比前一次舒適了許多。

也因不久前秦胥整頓了官場風氣,薛繼到了江淮的驛站之後,並沒有接到太多宴請,也少有官員上門獻殷勤。

“丞相家在何處?”薛繼看了看麵前的當地官員,直入正題,沉聲問道。

這官員年紀不大,處事倒是穩當,一點兒不膽怯,張口就答道:“江大人家在城北,下官會讓人給您引路,您無需擔憂。”

薛繼了然,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準備。

官員愣了愣,剛要退下的腳步遲疑了。“已經是傍晚了,薛大人今日就去?”

薛繼回頭一看天色,確實不算早了。

沉吟片刻,說道:“也罷,明日一早去。”

轉過天來,一大清早薛繼就起身收拾了一番。半晌,門外傳來叩門聲,想必是當地的官員。

“薛大人,可以出發了。”

薛繼來時本就帶了兩三個官員,今日又有江淮本地的官員隨侍,一行人騎馬穿過城中街道往北而去,看著不像是請丞相回朝,反倒像是押送江晏回京。

江家宅院修的不算招搖,尋常磚牆瓦簷,門上朱漆色澤黯淡,連門上牌匾也不過是江晏自己的手筆。

“這裏一直是這樣?”薛繼隨口問了句,心裏想的卻是,指不定為了應付他、應付陛下,才臨時做出這副模樣。

身後的官員聞言一怔,抬頭看了看,又頷首應道:“回稟大人,一直是這樣。”

薛繼稍稍有些訝異,卻沒再多問。心裏想著這麽些人全湧進人家府裏也不合適,於是指了指門口,對著身後幾人說道:“你們在這兒侯著,我自己進去。”

薛繼一進江府就看見了江晏的身影,他像是早已等候多時,就靠在正廳的座椅上。

“下官見過丞相。”薛繼欠身一拜,臉上已然多了些笑意。“江大人,別來無恙。”

江晏隻是靠在椅背上瞥了他一眼,麵色黯然,像是虛弱無力,不知幾分是真,幾分做戲。

“是什麽事讓薛大人親自跑一趟?”

薛繼也不跟他打馬虎眼,正色直言道:“大人為嫡母丁憂三年,如今期滿,理應回京複職。薛某今日來江淮,正是奉陛下之命,請大人回朝。”

江晏麵不改色,刻意拖長了聲音,緩緩說道:“老夫身患重疾,難以操勞國事,還請聖上另擇英才接替丞相之位。”

薛繼心中百般不解,為何這老家夥還要推辭,若真是欲擒故縱,他不怕過火了嗎?

“江大人……”

話還未說完,江晏直接打斷了他,輕笑了一聲,那神情叫人毛骨悚然。“薛大人,你我認識的年頭也不短了,大可不必拿這一套來對付我,平白浪費你我的時間。”

薛繼一句話噎在喉中進退兩難,稍稍猶豫了片刻,還是吞了回去,改口轉了話鋒,問道:“既然江大人喜歡直來直去,又何必拿搪塞之言應付我。下官想知道,您為什麽不願回京。”

江晏垂下目光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反問道:“你以為官居丞相就是好事?”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官者最高的追求。

難道,不是好事?

薛繼沒有應聲,他不知江晏這話裏藏著什麽意思。

“如果我的陛下是先帝,那我必然穩坐丞相之位一展宏圖。可我的陛下,是當今聖上,他不需要有用的丞相,他要的是為他所用的家臣。”

江晏說這話時神情極為平靜,話音落時,他的目光飄向了薛繼,將這年近四十的後輩打量了一番。

“老夫還有句忠告想送給你,別去爭,沒有人比徐闌更適合這個位置。”

薛繼心裏一緊,他聽過許琅提起徐闌,許琅說徐闌是聰明人,不會跟他爭。今日他又聽了江晏提起徐闌,這一回,江晏說的卻是沒有人比徐闌更適合丞相之位。

事關徐闌,事關丞相一職,這兩人所言截然不同,他能信誰?他該信誰?

“多謝。”薛繼沒有把這番話往心裏去,隻是冷靜地應了一聲。話音剛落,他心裏又想起了一樁陳年舊事,想起此事,他下意識輕笑了一聲。

他道:“很多年前,我在江陵剛剛中舉的時候,兄長曾再三告誡我不要入仕。那時我不聽……才至今日。”

話裏有話,薛繼沒再說下去。

今日如何?一個身在危局卻不知的尚書令,僅此而已。江晏聞聽,心裏暗自笑了笑,卻沒再勸說。

當局者迷,莫過如此。

薛繼收起了思緒,將話鋒轉回到正題上。麵朝江晏,沉聲再問:“丞相當真不願回朝?”

江晏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凝神,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