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在禦書房整整一個時辰才出來,一旁的太監宮女無意間發覺他神情之中有些疲倦。

剛被提拔為太監總管的張玉一進禦書房就看見了滿地狼藉,那一盅藥膳是一勺也沒進陛下的口中,全灑在底衫便宜地上磚石了。

張玉心裏惶恐不安,生怕這主兒還沒消氣,若是再砸一兩件瓷器也就罷了,最怕是火氣上來拿下人撒氣。

“陛下……”

“退下。”

“是。”

張玉不敢這時候觸他逆鱗,趕忙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近來事務繁多,江南官場處置的官員已經五十餘人,這還隻是開始,大理寺審案的腳步還未停下,馮明檢是出了名的盡公不顧私,有他主審,想必一場腥風血雨是在所難免。

在公務的重壓之下,薛繼甚至閑不出時間出去用膳,還是王衢提著食盒將膳食送到尚書省衙門來,等他草草扒拉一口,再讓王衢收拾了離開。

王衢前腳剛出衙門的大門,後腳許琅就匆匆進來了,隻見他走到薛繼桌旁拉過椅子坐下,眉眼之間喜氣洋溢。

“怎麽,路上撿錢了?”薛繼一邊手上奮筆疾書,一邊順口問道。

許琅飲了一口茶潤潤嗓子,朗聲笑道:“好事,好事。”

薛繼手上一頓,挑眉看了他一眼:“真撿錢了?”

“不是!”許琅放下杯子,興致勃勃對著他說:“你有所不知,丞相剛從禦書房出來。”

“這有什麽稀奇。”薛繼輕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忙活手裏的事。

許琅敲了敲桌麵,聲音高了一倍:“丞相奏請去職為母丁憂三年,陛下準了。”

薛繼聽得此話神情一僵,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看了看紙上字跡,又看了看許琅,他放下了手中的筆。

“丁憂,三年?”

江晏是什麽身份?當朝丞相,若是他為母丁憂,丞相之位豈不是空了?一空就是三年?

“有趣,這可有趣了。”

許琅又道:“清之,這對你而言是好事啊。”

薛繼目光稍稍一沉,心裏已經開始有了想法。

隻聽耳邊這人還在繼續說道:“於桓深陷江南一案,無論結果如何,陛下絕不可能再重用他……如今,也就是你尚書令了。”

確實,這麽算來,江晏一走,薛繼任丞相一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可薛繼心裏難免忐忑,也存有疑慮。

“還有徐闌呢,越級晉升的事兒又不是沒有過。”薛繼壓下心中呼之欲出的那個聲音,保持著冷靜說道。

事實上這種時候身在這個位置誰能沒有想法?封侯拜相,說來容易,可一朝能有幾個丞相?如今薛繼離這個頂峰隻是咫尺相距,一抬手也就碰到了。

有多少人爬到他這一步就止步不前,或是落下雲端摔得屍骨不存,例如容徹,例如江晏。

薛繼想起了還在江陵的少年時,在薛家的院子裏,兄長問過他。

“你想不想進京?想不想入仕?”

“想。”

“那,你想走到多高?”

薛繼至今還記得那時候的答複——最高,最遠。

突然,許琅笑了。

“怎麽?”

許琅又道:“你信不信,徐闌不會跟你爭。”

薛繼有些不明所以,徐闌是國舅爺,深得陛下信任,於他而言爭一個丞相之位多容易啊?“不可能。”他說的斬釘截鐵。

許琅又笑了,嘖嘖歎道:“徐闌是聰明人。”還有後半句,他沒說出口。

丞相之位誰都能坐,唯獨徐闌不能。

許琅出身官僚世家,他父親就是一方大員,從小深誨權術之道,而薛繼到底是商人之子,入仕之後才漸漸接觸這些,自然不及他想的深。

薛繼揮了揮手,又將注意力轉回到眼前滿桌的公務案卷上。

“不過三年,爭不爭……也罷。近來事務繁多,你多上點心,少去打聽那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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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晏為母丁憂離開京城之後,丞相之位就空了出來。如許琅所說,在很多人眼中,這個位置似乎已經沒有懸念了,除了薛繼還能有誰?

沈玉容去了一趟胭脂鋪,一進店裏就聽見幾家夫人說起此事,有幾位往日不算經常來往的夫人,今天見著她都熱絡了不少。

好在她應付的來,麵上笑臉迎人,左不過是多廢幾句口舌,跟這些個夫人們閑聊幾句,再有熱情些的,中午約著一起吃個飯。

這些女人知道的東西到底還是有限,朝政之事都是聽家裏老爺提起幾句,聊不了多會兒就換了話題,說起了新出的衣服首飾,或是明裏暗裏攀比所用脂粉香料。

就在這幾人聊得興致正盛時,門口多了一個身影。

“王姐姐?方才在從你這雅間外路過就覺著眼熟,進來一看,果然沒認錯!”

隻見眼前這女子衣著雅致,顏色素淨可難掩用料名貴,她髻邊隻別一支金釵點綴,流蘇穗子在耳邊搖曳,臉上帶著笑意,看著雅間裏一位夫人,有些驚喜地打了個招呼。

沈玉容沒出聲,心裏暗自猜測這此人的身份。那位王夫人的臉色卻有些僵了,看了看沈玉容,又看了看麵前的女人,嘴邊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

“薛夫人不知,這是中書令於大人的夫人……”

沈玉容聽見一旁的夫人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心裏頓時明白了。

也難怪王夫人尷尬,照例而言於桓無論從資曆還是勢力都勝過薛繼,往日這些夫人都和於夫人走得近些。可如今不同了啊,於桓深陷貪腐一案中,擺明了是即將失勢,誰家還敢跟於府的人來往?

王夫人起身離席,拉著於夫人出了雅間,小心翼翼回頭看了一眼,才湊到人耳邊小聲說道:“妹妹不知,裏邊坐在中間那位是薛夫人。”

於夫人愣了愣,還沒回過神來:“哪家的薛夫人?”

“什麽那家,就是……就是尚書令薛大人家的夫人!”王夫人急切道。

隻見於夫人臉色一僵,眼中的神情漸漸暗了下來。

“是嗎,姐姐替我問聲好。”於夫人輕輕抬起小臂,借衣袖掩了麵,小聲道:“我府上有點事兒,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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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裏,薛繼好不容易放下了手裏的公務,抬眼就看見沈玉容端來湯羹。

“夫人辛苦。”薛繼接過她手裏的碗,放在麵前的桌上,轉身摟著她坐到身旁。

沈玉容有些疲倦的倚靠在他肩上,柔聲傾訴道:“我今兒遇上了幾位夫人,也記不清都哪位大人家的,她們可真能說道。”

薛繼稍稍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心裏安歎一聲,這都是上趕著來攀附的吧?

“覺著麻煩就在家歇著吧,有什麽事讓王衢去忙活。”

沈玉容突然抬起頭,正眼看著他,眼中神情嚴肅。

“你先告訴我,外麵傳的那些是真的嗎?”

薛繼端起湯羹的手又頓住了,猶豫了片刻,又放下了。他扭過頭看了看一旁的妻子,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說。

“是真的。”

沈玉容心裏一震,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擔憂。“你要封丞相了?”

薛繼又搖了搖頭,歎息一聲,說道:“我是說,他們的分析是真的。江晏丁憂離京,於桓涉案失勢,如果要再封丞相,我的勝算最大。”

沈玉容心思剔透,話說到這兒她已經能猜到幾分了。“可是也不一定,對嗎?”

“夫人果然聰慧。確實,除了我,還有徐闌呢。”薛繼笑了笑,又道:“他們都忘了,江晏隻是丁憂三年,既不是撤職也不是辭職,他還會回來的。”

說到這兒,薛繼的笑容中多了些無奈。“暫代丞相,徐闌比我更合適。”

沈玉容垂下眼思索一番,突然笑了,端起桌上的湯羹,右手撚著湯匙,送到了薛繼嘴邊:“不想這些了,成不成都是陛下說了算。近來夫君太過操勞,得好好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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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深秋了,再過些日子又將是寒冬。

關於丞相一職的流言自從傳出就沒有斷過,無論是沈玉容還是薛琛,但凡出門就難免被人認出來,強拽著不放,誰都來攀談兩句。

就連薛繼庶出的閨女薛漪都開始有人惦記了,以往總有人拿她生母蘇虞的身世出來說道,如今卻再也沒聽見這話了,多得是家中有少爺年紀相仿的官員琢磨著攀親家。

秦胥常居宮中,卻也有所耳聞。

今日散了朝,這就命人召了薛繼道禦書房去。

長安的深秋有些許涼意,秦胥身上已經換了狐裘,他正坐禦書房中,桌上放著的參湯冒著白茫茫的熱氣。

薛繼一進店長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幅景象,稍稍收回了目光,俯身跪拜。

“臣薛繼叩見萬歲爺。”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宮中朝中都開始喚起‘萬歲爺’,這麽喊得人多了,漸漸成了習慣,薛繼知道了有這麽一回事,也就跟著喊了。

秦胥擺手示意他起身,還道了句:“都瞧著朕身子虛,拿‘萬歲’二字嘲諷朕呢?”

薛繼心裏暗自叫苦,誰又招惹這祖宗了,怎麽平白無故連這刺兒也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