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時能由得薛繼選擇,他希望這兩人各自解決,略過他最好。

眼前的場麵實在讓他瘮得慌,身後已是冷汗直下,浸濕了裏衣。當朝天子對著他大哥說‘久仰大名’,也不知道這又得折壽多少年。

薛祁聽了這話不做反應,隻是輕笑了一聲,還饒有興趣的回頭看著薛繼,似乎是準備等他回應。

而秦胥麵上帶著笑意,自顧自走上前幾步:“寧某與薛大人同朝為官,這次是有公務在身。”

薛繼稍稍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這詞兒跟他剛才解釋的都對的上。

“寧大人?”薛祁出聲試探,拱手欠身道:“草民見過寧大人。”

秦胥不置可否:“不必。”

這個氣氛實在讓人尷尬,薛繼嚐試著轉移話題:“齊徽呢?”

“我讓他去打水了。”

薛繼僵著笑容又看了看薛祁:“兄長,要不你就……”

薛祁的目光在薛繼和秦胥身上來回掃了幾番,這兩人的說辭好像看似沒有什麽問題,可以他對薛繼的了解,絕不可能就這麽簡單。

隻是沒必要。

“我也管不著你這些,你自己注意點,謹慎二字刻心間。”

“走了。”

秦胥側身讓出了路,薛祁最後看了他一眼,大步離去。

到前邊又看見那個夥計伸著脖子往裏頭打探,薛祁稍稍皺了眉,厲聲斥道:“看什麽呢!”

“誒,爺出來了……”夥計急忙收回目光,在邊上點頭哈腰。

“都是自己家的事兒,不外傳,明白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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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去江淮那是有所圖謀,那麽來江南就是漫無目的。

秦胥是完全沒做計劃,走到哪是哪,在路邊看見個捏泥人變戲法的老頭子都能跟人搭上話,一聊就是一上午。

薛繼也沒處去,就在邊上等著。秦胥倒是體諒他,讓他找個茶館喝喝茶聽聽書去,可誰敢丟下這麽一尊貴的主在街上?生怕一錯眼就出事了。

“都問出什麽來了?”好不容易放過了一個賣糖人的老婆婆,薛繼就問了一嘴。

“有問題。”

“什麽?”

隻見秦胥加快了腳步,調頭便往回走,這是要回客棧的意思。

薛繼一愣,看了看方才那老婆婆,心中存有疑惑。有問題?江南有問題?還是說官府有問題?

沒等他想明白,人已經走遠了。薛繼回過神來,急忙加快腳步跟上去。

直到回到客棧之後,薛繼警惕地關上門,秦胥才緩緩張口:“我朝科舉限製出身嗎?”

限製出身?沒聽說過啊。

薛繼愣了愣,照實說道:“不限製啊。”

秦胥突然笑了,笑的令人渾身毛骨悚然。

“在江南,有限製。”

薛繼不解:“這怎麽可能?”

“沒錢就不能考。”

這一句話勝過驚濤駭浪,叫薛繼一時說不出話來。

以前隻聽說過沒錢考不上,那是收買了考官。自從庚和十八年那次事發之後,這些事情消停了不少,就算有,那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大張旗鼓的。

沒有錢,不能考,這算什麽道理?

秦胥臉色陰沉的嚇人,握著桌上的茶杯,恨不得一把捏碎了。

聽他詳細說道了一番,薛繼大概明白了。

江南此地官員比京中大員膽量還大,他們不從考題入手,不從考卷入手,直接在報考上設下玄機。

照那位老婆婆說的話,每每鄉試前夕,那就是官員一夜暴富盆滿缽滿的時候。

首先便是交‘科舉金’,如果考生拿不出五十兩銀子,縱使他滿腹經綸才華橫溢,那也是連貢院的大門都進不去。

其次是鄉試期間不準自帶飲用水,也不準自帶充饑的食物,若是那年的考官心再黑一點,幹脆什麽都不讓帶,進了貢院裏邊有高價售賣的。

這麽一折騰,少說兩三百兩銀子,多了四五百上千兩都有可能。

“這麽明目張膽的搶錢,就沒有人外傳嗎?”薛繼百思不得其解。

“這錢進了官府是見者有份,你覺得呢?”秦胥冷笑了一聲。“沒有用錢堵不住的嘴。”

如果說江南的官員被金錢利益迷了眼,那禮部和吏部官員呢?鄉試期間各地貢院可都有朝廷派遣下來的官員啊。

薛繼遲疑道:“此事禮部和吏部知道嗎?”

秦胥沒有回答,隻見他麵色凝重,眼神中已經隱隱約約夾雜著些許怒意。

吏部尚且不說,禮部這麽多年可一直是在於桓手裏抓著呢,哪怕現在禮部尚書換成了程不驚,可擋不住下邊的官員跟於桓有感情,真要論起來,禮部還是於桓掌中之物。

於桓,那是跟了他很多年的人了。

“拿紙筆來,給江晏去信。”

薛繼欠身算是答應了,口中卻一言不發,轉身去找紙筆,心裏千思萬緒一時難安。

他當然知道陛下此時寫信給江晏是要做什麽,無非是清查禮部、整頓朝綱。

此舉確實沒錯,江晏身為丞相,這是他職責所在。

可任誰都知道,近些年來江晏是愈發畏畏縮縮,能撒手不管的事他絕對不會多此一舉過問一句。若說江晏昔日的手段如今都用在何處,那就是用在自保了。

給他去信?他能處理才奇了。

薛繼心裏透亮,卻不敢明說,這話說出來就有誹謗上級、汙蔑同僚的嫌疑。

放下滿腹焦慮,眼前最大的問題是這客棧裏不好找紙筆。倒也不是沒有,可就記賬夥計手裏的筆墨,莫說讓秦胥拿來寫信了,就是讓他過眼看看,他都未必願意看。

薛繼心裏思索一番,還是決定出去買樣能過眼的。

待他買回筆墨信紙遞到秦胥麵前,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試探道:“臣聽聞大理寺卿馮明檢處事公正,為人剛直不阿,頗有其父之風,您為何不直接交由大理寺審理查明?”

秦胥接過筆墨,入手便微微一怔,就這質地觸感,應該不是尋常之物。低頭一看,紫竹冠玉的筆杆,這一看便是心生讚賞,抬頭瞥了他一眼,說道:“這時候給馮明檢寫信,那不就全暴露了?你也說他為人剛直不阿,如果讓他知道了,那豈不是全京城都知道了。”

薛繼無言以答,隻能拱手歎一聲:“還是您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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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這點糟心事讓秦胥失去了興致,沒停留幾天就收拾行囊車馬出城了。

薛繼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城門,問道:“不去看看修河道?”

秦胥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聽了這話,沉聲說道:“江南安樂康阜、民生興榮,在這兒看沒什麽意思。要看修河道,得去寧州看。”

薛繼心中明了,他不看海晏河清不看歌舞升平,這一趟暗訪看的就是藏在奏疏上歌功頌德背後的東西。

既然秦胥已經點明了要看寧州,那麽下一站當然就是往寧州去。

寧州路遠,沿途又甚是險。秦胥是踏踏實實穩坐車中,苦了齊徽和薛繼二人,一路上誰也放不下心來,每時每刻都留意著外邊的動向,生怕一錯眼出點什麽事。

趟過清水溪流,繞過重山蜿蜒,一路上耗費了不少時日,總算是到了寧州。

安置好車馬,進得客棧,一撒手把包袱行囊放在一旁,薛繼終於鬆了口氣,轉頭看向秦胥,說道:“您也好幾天沒休息了,歇會兒吧。”

秦胥隻是點了點頭,沒有應聲。

此時,門外有人輕輕叩門。

“誰啊。”

“打擾幾位了,小人打了壺熱茶給您幾位送來。”

聽著聲音,是店裏的夥計。

薛繼沒多想,就應了一句:“進來吧。”

那人低著頭推開門,手裏端著一壺茶,小心翼翼走近前,放在了薛繼麵前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