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夜歸
四十四、夜歸
再走過幾戶人家,就是自己家的宅子了。
夜歸的人心想。
這次出門的時間太長,在外麵耽擱了好幾個月,總算回來了。
久違了,搖曳的燈火,噴香的飯菜,冒著熱氣的洗澡水,柔軟的床榻,還有燈下妻子那動人的笑臉。久違了!
走到自己家的院門外,發現院子裏是黑的,房間裏也沒有透出一點燈光。也許,妻子已經睡下了。難道鄰居沒把信捎到,沒告訴她,這兩天自己就到家?
不想驚動屋子裏的人,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走到他同妻子住的臥房前麵,伸出手來,試探著推了推。——門無聲地開了。
這女人,怎麽這麽不小心,他在心裏輕輕責怪著:也不怕有賊人進來!
屋子裏麵很靜很靜,靜得讓他感覺渾身不自在。他略停了停,還是走了進去,房門在身後關上,冷冷的月光被擋在外麵,無盡的黑暗洶湧著撲過來,將他裹挾在裏麵。
屋子裏麵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努力從自己的記憶中搜尋著這種味道,同時,還聳起鼻子聞了聞:嗯?好像是血腥味。
血!他的心髒猛地一沉,妻子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平時家裏殺雞宰羊,她都躲得遠遠的,哪裏來的血腥味呢?
他顫抖著雙手,劃著了火鐮子,黑暗從眼前褪去。床上的簾子低低地垂著,一塊織錦的被角『露』在外麵。他一步一步地挨過去,掀起了簾子。
雪白的床鋪上,躺著一具無頭女屍!牆壁和被褥上,到處都是斑斑的血跡!
這人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火折子從他手裏滑落下來,落在地麵,熄滅了。
他的結發妻子,叫人給殺了!
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是誰幹的?
他再也無法在這個充滿了黑暗和死亡氣息的屋子裏呆下去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房門。
出了院子,他往東跑了幾步,覺得不對,又往西走,還是覺得不對。忽然想起嶽父家就在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於是便借著月光,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嶽父家的方向跑去。
嶽父家的人還沒有睡,一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出了事。他擤了擤鼻子,抹了一把眼睛,指著自己家的方向,驚恐地道:
“她……她死了!她死了!”
小舅子走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提起來。
“誰死了?你說,是誰死了?”
“……”他沒有言語,眼淚流的更凶了。眾人已經知道,他嘴裏的那個“她”,究竟是誰!
嶽父頹然地癱倒在椅子上,丈母娘開始呼天搶地,小舅子當胸就是一拳:
“是不是你把她害死了?啊?你說,你說!是不是你把他害死了?”
他拚命地搖頭,卻躲不過那暴風雨般的拳頭。眼前一黑,終於不省人事。
第二天,鼻青臉腫的他,被嶽父一家扭送到衙門。
嶽丈一家人在堂前擊鼓鳴冤,狀告女婿殺了自己的女兒。
主管刑獄的官吏聽了,大搖其頭: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此喪心病狂的事,他竟然做得出,簡直是禽獸不如!
這人即刻被官府收押,關進了監獄。他當然不肯承認是自己殺了妻子。
獄吏開始對他嚴刑拷打,沒幾天,便體無完膚。身上皮開肉綻,後背上的皮膚,早就脫離了原來的位置,一條一條的垂掛下來。燒紅的烙鐵印在身上,嗤嗤的冒煙,一陣糊了的肉香,伴隨著一陣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開始的時候,他還要緊牙關,大喊冤枉。過了幾天,終於認識到,無論自己怎樣喊冤,都不會使現狀有所改觀。唯一的效果就是,那些刑訊他的獄卒又開始在他身上試驗新的花樣。
他們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讓他生不如死。
如此的痛苦,還不如死了算了!
自己死了,殺人的罪名,就坐實了,怕是永遠都無法昭雪了吧。誰來給死去的妻子伸冤呢?
當劊子手的大刀淩空劈下時,凶手會躲在人群裏,得意地笑吧!
可是,我真的管不了那麽多了。我真的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這個時候,對他來說,死亡未嚐不是一種慈悲。
終於,他在官府的文書上按下了手印,承認,自己就是凶手
案子塵埃落定。街頭巷尾,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啊!那個人,那個彬彬有禮、道貌岸然的人竟然是殺人凶手。”
“他竟然親手殺了他的妻子!”
“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現在身首異處!據說,屍體的頭現在還沒找到!”
“唉!真是造孽呀!以後給閨女找婆家,可得睜大眼睛,看仔細了!”
人犯供認不諱,就等著一郡的最高長官複核之後,開刀問斬了。
長官把這個案子交給自己手下的從事,讓他來處理。
那是一個思維縝密,相貌文秀的年青人。他拿過卷宗,研究了一個下午,找到自己的上級說:
“蒙大人不棄,使在下得以覥入幕僚之列,本當夙興夜寐,盡心竭力。”
“人死不可複生,倘若錯施刑罰,誤取人命,以後真相大白,定當追悔莫及,因此,在下還望大人三思而後行。”
“為夫之道,同床共枕,琴瑟和鳴,縱有過誤,誰忍殺妻?何況是斷頸?”
“倘若夫妻之間,真有嫌隙,其夫害之,必千方百計,開脫罪責。或者推脫因病而殞,或者說是無故暴亡,哪有殺妻棄頭,隻留屍體的?還望大人明察。”
主官覺得這個從事說得很有道理,便允許他細細審理,從長計議。
從事於是另找了一間房子,暫時充做羈押犯人的監牢。這間房子外麵是高高的院牆,牆上布滿了帶刺的荊棘。又挑了幾個辦事牢靠,為人也還算溫厚的獄卒,叫他們看守人犯。
犯人從死牢裏押了出來,關在這間屋子裏。日常吃喝都跟外麵的人一樣,而不是牢裏那已經發嗖變黴的飯菜。
從事又親自審問了幾次,心裏漸漸有了主意。
他叫人把城裏那些以挖墳、送葬、營喪為生的人聚集在一起,讓他們把近期接下的生意詳細地寫在文狀上,寫完以後,又問他們:
“你們給人家造墓、抬棺材、送死人,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
這些人都垂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腳尖,做沉思狀。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從事。從事知道這一眼大有內容,信步踱到他的身邊。
那人壓低聲音道:
“啟稟大人,前幾天,城南有個大戶人家,說是家裏死了個『奶』媽,因為是橫死的,不能從大門抬出去。按照他們家老爺的吩咐,我和幾個行裏的人從院牆上把棺材抬出去了……”
從事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小的覺得……小的覺得……那棺材有古怪!”
“我幹這行以來,抬過的死人,不說一千,也有八百了,各種材質的棺材,盛了屍首之後,能有多重,該使多大勁,心裏明鏡似的。那口棺材,比尋常裝死人的棺材輕了許多,裏麵好像根本就沒有東西。哥兒幾個拿了工錢以後,還在一起談論這件事呢!”
從事點了點頭。
馬上叫人按照這個人的指點,找到了當初他們埋死人的地方,把墳墓挖開,棺材蓋打開以後,他們發現,那個抬棺材的當初的懷疑果然有幾分道理。
——棺材裏麵,隻有一個死人的腦袋。
那個死人麵『色』鐵青,眼睛睜得極大,嘴也以一種奇怪的角度裂著,似是極為驚恐。
辦案的人如獲至寶,這下,那個無頭女屍案可算有著落了。
他們捧著死人的頭顱,帶回衙門。將頭與身子接在一起。
驗屍的仵作拿著死人頭,在屍體的脖子附近轉來轉去,鼓搗了半天,終於將兩者合在一起了。從事叫死者的家人前來驗看。
死者的親屬淚眼『迷』離,哆哆嗦嗦地走上來,瞟了一眼,臉『色』忽然變了。也顧不上痛哭了,『揉』了『揉』眼睛,仔細看了看,道:
“這不是我們家姑娘!”
圍在旁邊的衙役十分驚訝:
“嗯?”
“我們家姑娘長的不是這樣兒!!”
既然這個死人不是夜歸者的妻子,那麽,她又是誰呢?她是怎麽死的?又是怎麽跑到夜歸者家的床上去的呢?
那大戶人家下葬的時候鬼鬼祟祟,而且棺材裏隻裝了一個人頭,現在看來,他們嫌疑最大,從事馬上叫人把戶主捉來,叫人帶著他去瞻仰停屍房裏的死屍。
當屍體上麵蓋著的白布掀起來時,這人頭上的冷汗,馬上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從事一見,心裏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派人把這戶豪強人家的家人全部拘押起來,挨個審問。幾個回合下來,真凶就全招了。
原來,那『奶』媽因為一件小事,觸怒了主人,主人一氣之下,拿把刀把她給殺了,殺死之後,又把頭砍了下來。
照這麽說的,『奶』媽死的案子是破了,可是,夜歸之人的妻子,仍然是毫無下落啊。
隻見從事微微一笑,道:
“你把那人的妻子藏在哪裏了,從實招來。把『奶』媽的屍首抬到別人家去,分明是想栽贓嫁禍!”
罪魁禍首緩緩低下了頭……
按照這人的招供,官府派去的人從他家的複壁裏,找到了夜歸者的妻子。原來,是他貪慕人家妻子的美貌,使了這麽一著偷梁換柱之計。
至此,夜歸者的冤情,終於得以昭雪。
那名真凶則被處斬。
大快人心。
這個案子就講完了。
經曆了這麽一番波折之後,夫妻重又相聚,自然是不勝唏噓。
夜幕降臨時,那個宅子裏,又亮起了溫暖的燈火。
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我總懷疑,夜歸者的妻子,包括他的嶽父一家,都很有嫌疑。
也許,除了夜歸者之外,沒有人是無辜的。
危機仍然存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次爆發。
隻有夜歸者本人,無知地幸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