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林間好漢
四十三、林間好漢
唐代葉縣有個人叫梁仲朋,家在汝州(在今河南省中西部)西郭的街南。
他在城外有一座小小的莊園,隱藏在青山綠水之間,景『色』宜人,還種了很多時鮮的瓜果、蔬菜和莊稼。梁仲朋經常早晨出發到莊園裏去轉上一圈,查看查看莊稼的長勢,檢查檢查雇工們有沒有偷懶,傍晚的時候,便騎馬歸來,很少在那裏過夜。
代宗大曆初年,八月十五日,梁仲朋在郊外的莊子呆了一天之後,吃過晚飯,仍象往常一樣告別了眾人,趁著天『色』尚明,開始往家裏趕。
這是中秋的夜晚,天地澄明,空氣中沒有一絲煙霧和塵埃,呼吸的時候,肺腑一片清涼,好似在水中浸過一般。月亮從樹梢上升起來,是又大又圓的一輪,灑落了一地的銀光,仿佛能夠附身掬起。今晚的月『色』,應該是一年裏最美的時候吧!梁仲朋歎道。
他騎在馬背上欣賞月『色』,不知不覺,就走出了有十五、六裏。途經一片白楊林,秋風乍起,落葉蕭蕭,馬蹄踩著滿地的黃葉,發出一路窸窣的響聲。樹林裏麵,是城裏一個大戶人家的墳地,多年以來,埋在那裏的人少說也有幾百口,白天走進去,隻見墳頭連著墳頭,墓碑接著墓碑,累累的黃土下麵,躺著一個家族的人。
這是通往莊園的必經之路,梁仲朋早已習慣了這裏的肅穆與蕭殺,即便是夜裏路過,也並不覺得害怕。
二更天的時候,他已經感到了一絲倦意,正想著摧動馬匹,快些往前走,也好早點回家歇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在他揮動馬鞭的同時,忽然聽到林子傳來一陣樹葉摩擦的聲音。畢竟是荒郊野外,就算膽子很大,心中也不免浮起一絲寒意。他剛要回頭,隻見從密林深處飛出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忽扇著翅膀,朝他這個方向而來。起初,梁仲鵬還以為是被馬蹄聲驚起的飛鳥,也不是很在意。沒想到,這鳥竟不怕人,也沒改變飛行的路徑,竟然一直撲到他的懷裏,站穩之後,堂而皇之地坐在鞍橋上麵。
滿月的清輝之下,眼前的這個東西在梁仲朋的眼裏一覽無餘。它看上去有能裝五鬥米的籮筐那麽大,遍體黑『毛』,身上還有腥膻之氣,如野獸一般,腦袋卻長得象人,眼珠鼓起,黑漆漆的,滴溜溜地眨著,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梁仲鵬。
深更半夜碰上這麽個東西,又是野外無人之處,梁仲鵬的雙腿忍不住顫抖起來。那東西似乎深諳麵前這個人的心理,忽然口出人言:“老弟不要害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怪物不可怕,就怕怪物會說話,它不說話還不要緊,這一張嘴,梁仲鵬更加的六神無主了:天呐!這究竟是什麽妖怪啊!
此時此刻,他非常後悔,為什麽不在莊園裏住上一晚,非得黑燈瞎火地往家裏趕呢?後悔也來不及了,那個怪物坐在馬鞍上,嘴裏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梁仲朋汗『毛』倒豎,脊背發涼,小心翼翼地應對著。他估『摸』著自己不會是這怪物的對手,也沒敢輕舉妄動。就這麽牽著馬,戰戰兢兢地往前走,不算很長的一段,好像走了一百年那麽久。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來到汝州城門外,遠遠的,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怪物停止了聒噪,嗖的一聲,從馬鞍上躍起,拍拍翅膀朝東南方向飛去了。梁仲鵬總算是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手巾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朝那怪物飛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黑夜無邊無際地延伸開來,已經看不到那怪物的身影。
回到家的時候,家人早已熄燈睡下了,他躡手躡腳地鑽進自己的屋子,也沒顧得上洗漱,胡『亂』脫掉衣服,爬進被窩,輾轉反側了很長時間,終於睡著了。夜裏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第二天早上,眼睛還是通紅的,根本就沒有休息好。
回家之後,他好長時間都沒再到莊子上去。當然,怕家裏人跟著擔心,那天夜裏在路上的遭遇,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開始的時候,行走坐臥之間總是感覺身後有人跟著。回過頭去,又發現什麽也沒有。他知道這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後遺症。不過,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過了些日子之後,那件事在他心裏產生的影響逐漸消褪,他終於可以像以前一樣同家裏人說說笑笑了。
有一天晚上,夜靜更深,明月朗照,天『色』也非常好,梁仲朋忽然來了興致,叫齊家裏的弟弟妹妹,吩咐仆人在院子裏架起桌子,擺上瓜果酒食,對月飲酒、賦詩、長嘯。一家子人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那樣的月『色』,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八月十五的那個夜晚,那天晚上的遭遇已經過去了很久,現在,終於可以拿出來當作佐餐的奇聞說上一說了。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叫大家都安靜安靜,他要給大夥講一講自己的奇遇。院子裏的人一聽,都不再說話了,等著梁仲朋爆料。他清了清嗓子,說:
“你們知道嗎,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我從咱們家在郊外的田莊回來的時候,碰見了一個怪物!”
“怪物?”
“是啊!”仲朋正要向大家仔細描繪他那晚的遭遇,一個黑影忽然從屋脊上飛下來,落在他麵前的桌子上,開口道:
“老弟說我什麽事啊!”
仲朋定睛一看,差點當場嚇昏過去,眼前站著的,正是那天晚上回家途中在楊樹林裏遇見的怪物!家裏人眼見妖怪從天而降,一個個嚇得大呼小叫,四散奔逃,轉眼之間,院子裏就隻剩下那怪物和梁仲朋兩個了。
怪物卻安之若素,坐在仲朋對麵,朝他眨眨眼睛,熱絡地說:“又見著老弟了,不如你做東兒,好好請我喝上幾杯!”說著便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這東西個子不高,酒量不小,咕咚咕咚,一會兒功夫酒壺就見底了。喝光之後,敲著杯子還要。
梁仲朋知道,現在他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這樣一來,心神反而安定下來,不再象剛開始那樣慌張了。趁那怪物仰頭喝酒的時候,他仔細觀察了一下。怪物脖子底下長著一個瘤,有生瓜那麽大,不過,看上去它似乎並不覺得累贅。鼻子大如鵝卵,上麵黑『毛』交錯。這東西會飛,身後卻沒有翅膀,看了半天,梁仲朋才弄明白,這個怪物是用耳朵飛的。——雙耳既是聽覺器官,又是飛翔時的翅膀!
接連喝了幾鬥酒之後,怪物終於體力不支,醉倒在桌子上,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這真是絕佳的機會!見此情景,仲朋悄悄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進屋子,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把闊口刀,刀上有隱隱的鏽跡,他擔心這把刀不夠鋒利,潛進廚房,找到一塊磨刀石,在上麵磨狠狠地磨,過了一陣,這已經鏽蝕的大刀終於『露』出了明晃晃的鋒刃。
他把刀背在身後,一步一步朝那怪物走去。妖怪仍未蘇醒,趴在桌子上,發出均勻的鼻息。冷月的清輝下,他舉起刀來,猛地朝那怪物的脖子刺去,鮮血四濺,它脖子上的那個瘤迅速癟了下去。怪物吃了痛,嗷的一聲跳起來,抹掉臉上的血,對梁仲朋說:
“如此對待大哥,老弟可別後悔!”
說著,雙耳扇動,卷起一陣勁厲的風,院子裏麵飛沙走石,怪物揮動耳朵,飛到屋脊上,轉眼消失在暮『色』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院子裏是一地的鮮血。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可能有人會問。
結局不是很好,據說,梁仲朋家的三十口人,在三年之內,全都死光。
也許這個妖怪並無惡意,它隻是很孤單,有點冷,需要一個朋友,幾壺酒,對著皓月,絮絮說上兩句,暖一暖腸胃,以此來排遣這無涯之生,無邊的寂寞。
它長久在人世的外圍徘徊,抽空也學會了人與人之間互相稱兄道弟,以為這樣,就能拉近彼此的距離,林間的偶遇,會發展成一段惺惺相惜的友誼。殊不知,人世間的兄弟,無論結拜,還是骨血,是最容易反目的。更何況,它這個兄弟還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那麽,以後會發生什麽樣的事,也就很難說了。
妖怪還是同妖怪做朋友吧,為什麽要找人,這是一個最容易把異類想象成危險品的物種。
事態的發展果然超出了它的預期,最後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唉,怨誰呢?真是糾結。
(出《乾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