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思空明知封野是故意來找茬,也無可奈何,見他側身要下馬,還要匍匐過去,跪於馬下。

封野也理所應當地將元思空的背當成上馬石,重重地跳了上去。

元思空悶哼一聲,身體往下一沉,勉強才穩住沒有摔倒。

封野複又跳到地上,趾高氣揚地說:“醫吧。”

元思空這才站起身,查看起那匹馬。混了西北馬血統的秦馬非常高大,他要踮起腳才能觀察馬兒的口鼻,見它鼻腔濕潤,而口齒幹燥,看上去沒有大礙,但見精神確有萎靡,封野也不像在說謊。

他圍著看了一圈,最後用手按壓馬腹,才找到答案,馬腹又鼓又硬,顯然是有積食,排泄不出,因而食欲不振,他向封野解釋了一番。

封野挑了挑眉:“就是便秘了?”

“回小殿下,是的。”

“醫得嗎?”

“醫得。隻需以一劑草藥,順水服下,二、三個時辰後自然就通暢了。”

“二、三個時辰?我現在就要跑馬,太慢了。”封野挑釁地看著元思空。

“積食乃無關痛癢之常見小疾,草民以為,不宜為此倍量湯藥。”

“我不管,你現在就要醫好它。”封野露出一個壞笑,“不然,你來當我的馬兒好了,背著我跑上二十裏?”

元思空心裏大罵,老子先摔死你,表麵上還是謙恭地說道:“小殿下不要急,草民有法子。”

封野將兩條小短胳膊交橫於胸前,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就等著他治不好,自己就有理由名正言順地罰他。

元思空開始脫衣服。

封野後退了一步:“你做什麽?”

“醫馬。”

元思空將外衣褪下,疊好置於幹爽之處,然後去倉房拿出了一桶甘油和一件圍裙,將甘油放在地上,圍裙套在身上,最後開始卷袖子。

封野狐疑地看著他。

元思空卷好了袖子,用手挖起一捧甘油,麵不改色地塗抹在了馬兒的肛口。

封野連後退了兩步,他看出元思空要幹嘛了,臉上浮現一絲驚悚。

元思空一邊用拳頭輕輕捶揉馬腹,一邊用甘油軟化肛口,然後淡定地把胳膊一點點伸了進去。

封野小臉刷白,腹內翻湧,差點吐出來。

元思空悄悄瞥了他一眼,嘴角隱含一絲戲謔地笑,還不忘大聲說道:“小殿下心急,草民隻好用這粗鄙之法,讓馬兒把積食排出。小殿下若覺不適,便不要看了,毋要損了您的千金之軀啊。”邊說還邊往裏灌甘油。

“少囉嗦!”封野又氣又急,不願看但又不甘示弱,就強迫自己看,“我若連這都看不得,將來如何領兵打仗!”他又忍不住幹嘔了一下,心裏十分後悔來這一趟。

“小殿下所言極是,草民敬佩啊。”元思空見差不多了,才將滿是汙穢的手臂抽了出來,並退開了幾步。

那馬兒腹內翻江倒海,很快地,糞便夾雜著亂七八糟的瀉物,噗地一聲從肛口狂噴了出來,噴濺出丈餘。

封野再也忍不住,哇一地聲吐了。

元思空憋笑憋得腮幫子生痛,心裏痛快極了。

趁著封野哇哇大吐,元思空去倉房裏洗手。積食是馬兒常有小疾,他第一次見徐虎這樣治療,也惡心得差點要吐,後來研習醫馬,更惡心的也見過、試過,現在早就心如止水了。

用皂角仔細清洗幹淨,他才走出倉房,穿上外衣,見封野還蹲在地上,小臉慘白,眼睛水汪汪的,突覺心有不忍,畢竟隻是個八歲的孩子,是不是欺負得有點狠了?他走了過去,蹲在封野身邊:“小殿下,您……”

封野一扭頭,見他跟見了鬼一樣,後退了好幾步:“滾遠點,別靠近我!”

元思空故作無辜狀:“哦。”

封野看了看他的手臂。

元思空抬起來展示了一下:“洗幹淨了。”

“你身上臭死了!”

“是嗎。”元思空自己聞了聞,好像沒什麽味道了,他也不甚在意,“您要不要喝點水?”

“哪裏有水?”

“倉房內便有,草民去拿?”

“你給我待著,我自己去。”封野嫌棄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跑向了倉房。

元思空坐在草地上,打算休息一會兒,臉上則露出了愉悅的淺笑。

片刻,封野出來了,大約也整理了儀容,不如適才那般神情狼狽了。

元思空道:“小殿下,您還要跑馬嗎?草民扶您上馬?”

“不要,讓它歇著,它也臭死了。”封野將地上一顆小石子踢向了他的馬。

那馬兒一派悠然自得地啃著地上的草。

封野坐在距離元思空幾尺遠的地方,氣哼哼地道:“說吧,要什麽賞。”

“啊?”元思空沒反應過來。

“我說過,醫好了有賞。”

封野噘著嘴,小臉氣鼓鼓的,煞是可愛,讓元思空想到了小時候的元南聿,倆人第一次相遇時,不也是這般年紀嘛。他樂道:“為小殿下分憂乃草民之福,豈敢請賞。”

“少裝出一副卑微的模樣,我知你心裏不服。”封野扁了扁嘴,“可剖馬屍就是犯法。”

“草民知罪了。”元思空嘴上認輸,心裏誠如封野所說,極為不服。他悔恨的是被封野撞見現行,連累元卯,而不是剖馬屍這件事,在他看來這條禁令迂腐愚鈍,看似保護馬兒,實則遺害更多。

封野輕哼一聲:“至於你襲擊我一事,我早晚會跟你算賬。”

“草民也知罪了,小殿下盡可責罰。”

“我若因此罰你,倒是我仗勢欺人,你且等著,要不了多久,你便不會是我對手。”

“那是自然,虎父無犬子,小殿下將來必像靖遠王一般叱吒風雲。”

這話大概是真的討了封野的歡心,他麵色緩和了一些:“趕緊說,要賞你什麽。執令之人,言出則必行,令行禁止,上行下效,方可成軍。”

元思空見封野是認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拋向了封野的馬,他咽了咽口水,心想,這秦馬真真是高昂熊俊,英姿勃發,若能騎上一騎,不知能否感受到封家軍縱橫千裏、攻城略地的豪情氣魄。

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騎我的馬?”

元思空不知封野會不會惱怒,所以也不敢輕易作答。

封野站起身,拍了拍衣物:“走吧,但你要帶上我。”

元思空眼前一亮:“當……當真嗎?”

“大丈夫一言九鼎,廢什麽話!”不過四尺小兒,卻敢自言丈夫,實在有些滑稽,可元思空分明在封野那圓嘟嘟的小臉上看到了成竹在胸,他說封野有朝一日會像封劍平那般名震天下,也並非全是恭維,那小獸一般不懼神佛的氣魄渾然天成,是深植血脈、超脫年齡的。

元思空登時興奮了起來,他跑到馬前,半蹲下身,等著封野踩他上馬。

封野上來就踹了他一腳:“走開,我自己能上。”

元思空隻好讓開,他這才發現馬兒的鞍是特製的,馬鐙有兩副,一長一短,側襟上還有專門助力的繩套,明顯就是專為封野和大人同乘設計的。

封野抓住繩套,把身體往上一提,小手又掛住了鞍,腳再去夠馬鐙,最後真的靠自己爬上了比他高上許多的馬,動作嫻熟靈巧,顯然練過許多回了。元思空微微一笑,也跨上了馬,坐在封野身後,踩住另外一套腳鐙。

封野拉住韁繩,用力一扯,小腿一夾,高喝道:“駕!”

馬兒小跑了起來。

趙大有的馬場是遼東最好的馬場,有著一望無垠的草原,雖然到了冬天這裏會被白雪覆蓋,但眼下還是滿目的青黃長草,在北風的吹動下推開層層漣漪,馬兒跑動猶如浮於碧波之上,天高水闊,無比地暢快自由。

封野畢竟年幼,對馬兒的駕馭受到身長的限製,始終不敢太快,元思空幹脆接過了他手裏的韁繩,揮起馬鞭,大叫:“駕!”

馬兒受了刺激,甩開蹄子瘋狂奔跑了起來,四蹄交疊,長鬃飛揚,仿佛下一秒就要隨風化龍。

封野開心地大笑:“再快點!飛起來!”

元思空馭馬的能力很好,馬兒跑得又快又穩。他想象著自己正披甲戴盔,馳騁於遼東大地,這廣袤無邊的沃土,是他的家鄉,盡管受盡金賊鐵騎的踐踏,也挺住不肯彎折的脊梁的他的家鄉!

封野指著前方,學著大人的模樣,高喊道:“殺——”

元思空也跟著吼道:“殺——”

殺!殺光染指我山河的逆賊,殺光進犯我中原的蠻夷!

一匹馬,兩個少年,就這樣馳騁於如血的夕陽之下,無遠弗屆,仿佛要致天的盡頭。

直到他們跑乏了,才回到了馬廄,眾侍衛一擁而上,明顯是在尋找封野。

一個著玄色繡有飛魚暗紋常服的少年也在其列,他腰配寶劍,冠飾美玉,容貌與封野頗為神似,俊美無匹,有神仙之姿,尊貴不可冒犯。

“兄長!”封野玩兒得熱血沸騰,在馬上歡快地揮舞著小胳膊。

元思空不敢怠慢,忙跳下了馬,跪匐於地:“草民見過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封劍平的嫡長子——封獵,幾年前已被當今聖上冊封為靖遠王世子。

封獵臉上掛著淡笑:“起來吧。”同時走上前去。

封野從馬上跳了下去,直接撲進了封獵懷裏。

封獵佯怒道:“又上哪兒瘋去了,尋你也尋不到。”

“去跑馬了!”封野的小臉被寒風吹得粉撲撲的,“兄長為何也來馬場。”

“四處瞧瞧。”封獵捏了捏封野的小臉,“這麽涼,野兒是不是凍著了。”

封野搖頭:“不冷。”他推了推封獵的胸膛,小聲道,“大哥快把我放下。”他偷看了元思空一眼,顯然不願被人像孝子一樣抱在懷裏。

封獵也不拆穿,將他放了下來:“你也玩兒了一天了,回去吃飯吧。”

“哦。”封野又看了元思空一眼。

封獵奇道:“他就是那日剖了馬屍,還跟你打了一架的孩子?”

元思空伏得更低了。

封野輕哼一聲,算是默認了。

封獵忍不住笑了:“嗯,你們又成朋友了?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誰跟他是朋友。”封野沒好氣地說。

“草民不敢。”元思空快速說道。

封野翻了個白眼:“兄長,我們回去吧。”

“那你明日還來馬場玩兒嗎?”

“……明日再說明日。”

等封家兄弟走遠了,元思空才抬起頭,重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