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仗刑是朝堂軍隊裏常用的一種刑罰,以警告為主,懲戒為輔,但打死、打殘也是常事。

若是實誠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斃,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還隻是皮肉傷。這要看行刑者能否領會賜刑者的意圖,或受刑者的銀子能否壓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劍平不是真的要將元卯如何,於是馬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開了花,雖然是輕傷,但部位緊要,也要在臥榻趴上些時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來,眼睛又紅又腫。

元少胥氣得在屋內反複徘徊:“誰給你的膽子?啊?誰給你的膽子!你闖下這般大禍,若不是靖遠王寬厚,別說你的小命不保,爹也會受到牽連!”

元思空垂著頭,一言不發。

元卯擺擺手:“少胥,罷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嶽輕霜和元微靈,“你們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還要說什麽,元卯加重了語氣:“出去。”

元少胥氣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實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歡他。元卯雖然是個正五品千戶,年俸也不過一百九十石,他為人剛直清正,沒有額外“營收”,要養活一家老小,還有幾名家丁,日常開支並不寬裕,多一口人吃飯,都是不小的負擔。

如今他闖了禍,不僅害得元卯被打,還罰了三個月的俸祿,這意味著即將入冬,他們連火炭怕是都要買不起。

所以元少胥罵得沒錯,都是他的錯。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無奈道:“行了,起來吧。”

元思空搖頭,哽咽道:“爹,你罰我吧,罰我什麽都行。”

“罰你的目的是讓你知錯,你不是已經知錯了嗎。”元卯道,“起來吧。”

元思空還是搖頭。

元卯幹脆伸長了胳膊,捏著他的肩膀將他提溜了起來,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著眼淚。

“空兒,還記得我當初查你的身世,你九歲便中童試,剛好是我們相識的那一年,對吧?”

“嗯。”

“你還說了一嘴,說你爹要你十年不準考舉人。”

元思空再次點頭。

“你可知為何?”

元思空沉靜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說,我也不會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搖搖頭:“你覺得你爹是為了麵子才不讓你去考的嗎?”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該做何回答,他確實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他爹是勤懇聰明不假,但也許還不夠勤懇、不夠聰明,天下讀書人千千萬,都做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大夢,能夠入朝為官的哪個不是人中龍鳳,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卻從小就堅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會站在保和殿上,麵對當朝天子的試問,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頭發,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空兒,你太聰明了,可心智尚幼,還不能完全駕馭這樣的天予之才,過多的頌讚反而會毀了你。你爹怕你驕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誌不能體察蟻民之苦,怕你自以為通透人心實則一葉障目,因為你還小,哪怕書閱萬卷,沒有真正活過,就不會懂人世間。若讓你年少中第,確實風光無限,可宦翅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為了保護你。”

元思空怔怔地點了點頭,想起他爹溫厚儒雅的模樣,四年了,依舊那麽清晰。

“這次的事,全賴靖遠王寬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剖一匹死馬,有什麽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兒子,那是手握二十萬重兵的靖遠王的兒子,你懂嗎?”

元思空再次點頭:“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歎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記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裏恨死那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閑來無事去馬場,還要四處閑逛撞破他剖馬屍,哪兒會有這麽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聲嘟囔道:“靖遠王為何要帶他出戰。”

“我們也覺不妥,打聽過,說小殿下是被狼養大的,聽得懂狼語,靖遠王帶著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訝然:“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打仗非兒戲,否則靖遠王為何帶一個小娃追敵。”

難怪靖遠王要叫他“狼兒”……

“好了,你去陪陪聿兒吧,他肯定悶壞了。”元卯趴回枕頭上。

“我想陪著爹。”元思空往元卯身邊湊了湊,小聲說,“爹還疼嗎?”

“皮肉傷,不礙事,休養幾日就好了。”

元思空輕輕趴在了元卯寬厚的背上:“我想陪著爹。”盡管平日裏他從不表現出來,但他其實十分依賴元卯。四年前那個將他抱在懷裏,帶他遠離饑餓、寒凍和死亡的男人,在他頭頂撐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邊,他就感覺溫暖與安心,仿佛世事紛擾,也不能傷他分毫。

元卯輕笑一聲:“你平時總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如今倒像個孩子了。”

元思空輕聲道:“爹不要怪空兒,空兒再也不會犯錯了。”

“你知錯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兒長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讓咱們一家都過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聲,眼中卻有些憂慮。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罰了三月俸祿……”

“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幫徐虎把活兒幹完,每一匹馬都要用心挑,馬虎不得。”

“孩兒明白。”元卯眨巴著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線中異常地明亮。

——

當元思空再次來到馬場的時候,徐虎和趙大有對他的態度都變了,變得有些畢恭畢敬,畢竟他是打了親王的兒子,還反被親授可以剖馬屍的人。

趙大有逃過一劫,又是慶幸又是後怕,他本就覺得元思空是要成大事的人,如今更加堅信不疑,一見元思空就套近乎:“思空啊,世叔真是擔心死你了,還好你逢凶化吉,往後馬場有馬兒死了,我全部都給你處置。”

“謝謝世叔。”元思空淡定說道,“世叔,侄兒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盡管說。”

“你也知道我爹被罰了三月俸祿……”

“沒問題,小事兒,交給世叔。”趙大有忙搶道。

“世叔,你還不清楚我爹的脾氣,這麽多年來,他收過你一錢一兩嗎。”

“那你的意思是……”

“我跟著徐伯養馬,世叔每月也給我工錢,我想先向世叔預支一些,熬過這個冬日再說,以後養馬、醫馬,思空分文不取。”

“思空,你這話就太見外了。世叔先給你拿上一百兩,以後你的工錢和診費,世叔照付……呃,不,每次隻付一半,假以時日,你也就還上了,這樣就算你爹知道了,也合情合理,對吧。”

“多謝世叔,思空隻拿二十兩,也好跟我爹交代。”

“好,都聽你的。”

元思空再次作揖,趙大有慌忙回禮,隻覺這少年心智過人、氣度非凡,早晚有一日要翱翔於九霄之上啊。

——

元思空自然不會把銀子直接拿給元卯,而是拿給了嶽輕霜,到時候元卯就算知道了,也不舍得責罵嶽輕霜,這二十兩足以緩解隆冬之急了。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元思空一刻也不敢放鬆,因為靖遠王還沒走,封野那小崽子明顯恨他,肯定不會就這麽放過他,他們一日不走,他一日不得解脫。

果然,三日之後,元思空正在馬棚內挑馬,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特別的蹄聲。

他心髒一緊。

那不是遼東馬的蹄聲。他們的馬,馬掌都是普通的鐵,叩地聲脆,而背後這個蹄聲,沉悶、厚重,是沙鐵的動靜。徐虎說過,用得起沙鐵做鐵掌的,隻有一支軍隊,那就是封家軍。

元思空轉身匍匐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把頭給我抬起來。”頭頂傳來稚氣而傲慢的童音,聽來十分不友好。

元思空腹誹了一句,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於是慢慢抬起頭,恭敬又謙卑地叫道:“草民見過少將軍。”

封野坐於健碩的高頭大馬之上,雖然臉上還有淤青未散,但依然看得出容貌之精巧,氣質之尊貴。隻是,這馬對他來說太高了,有種孝子穿大人衣物的滑稽,真不曉得他是怎麽駕馭的,以及能不能下來。

封野皺起眉:“你叫我少將軍是何深意?諷刺我?”

“草民不敢。”元思空隻是想拍個馬屁而已,他看得出來封野極其崇拜自己的父親。

“不準叫我少將軍,將軍之名我要自己打來,輪得到你奉承。”

“草民知罪。”元思空低下頭,“草民不知小殿下駕臨,有失遠迎。”

封野冷哼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元思空:“少來這些廢話。你不是說,你剖馬是為了醫馬嗎。”

“是。”

“我的馬兒今日體有微恙,食欲低靡,你醫得嗎?”

“草民……鬥膽一試。”

封野眼中閃爍著惡意:“很好,醫好有賞,醫不好,我就重重地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