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離開書房,燕思空與沈鶴軒並行,久久未言。

直到走到了門廊,沈鶴軒頓住了腳步。

燕思空知他有話要說,也停了下來,等待著。

沈鶴軒沉聲道:“我知提及海稅一事,必使老師不快,但如今國用年年吃緊,左支右絀,豈是長久之計?加征海稅可能是唯一不會傷及國本的法子了。”

燕思空左右看了看,朝沈鶴軒拱了拱手,悄聲道:“沈兄也是江南子弟,卻這般大公無私,小弟欽佩不已。隻是……有些事不可想當然,老師也未必是徇私,得罪江南士族,就幾乎等於得罪一半的朝臣,這比削減宗室開支又容易多少呢?”

沈鶴軒重重歎了口氣,感慨道:“我懷抱一腔熱血入仕,現如今卻發現,自己什麽用處也沒有。”

“沈兄切不可自薄,你我如今不過區區小吏,但未來定有施展抱負的時候,若想一圖宏誌,首先得有足夠的根基。”燕思空認真地盯著沈鶴軒的眼睛,“沈兄有傾世之才,可別被埋沒了。”

燕思空是真心欣賞沈鶴軒,認為此人是暮氣沉沉的朝堂裏的一股清流,將來必成國之棟梁,這樣的人太少太少,但必須得有,才能抗昏腐、舉正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顛覆了一切,還需沈鶴軒這樣的人來匡扶江山、慈濟萬民,所以,他才會破例勸告沈鶴軒,不要忤逆顏子廉,小心被雪藏。

沈鶴軒何其聰明,自然聽得懂,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朝燕思空拱了拱手。

燕思空拖著疲倦的身心回了府。

他時常覺得自己像一條明明缺水,卻又快要被溺死的魚。

他的身體很強壯,但意識永遠感到無盡地疲憊,仇恨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剛跨進門檻,阿力就跑了過來,快速比劃著。

燕思空灰蒙蒙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光亮:“他來了?”

阿力點點頭。

燕思空大步朝廂房走去,腳步都變得飛快。

推開門,一室溫暖撲麵而來,瞬間逼退了身後的寒意,將他籠罩。

封野正坐在窗邊,扭頭看來,俊臉上綻放出一個由衷欣喜的笑容,燕思空的心髒一顫。

封野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抱緊了懷裏,親昵地說:“好想你。”同時一腳踢上了門。

燕思空掩不住心頭那一絲喜悅:“你回來了。”

“年底軍務繁忙,我一直脫不開身,都有兩個月沒見到你了。”封野閉上眼睛,將臉埋進燕思空的脖頸間,用力呼吸著他身上溫暖好聞的氣息,快馬踏著風雪歸來的倦乏頓時一掃而空。

“是嗎,兩個月了。”燕思空心道,應該是五十五天。

“嗯,我每日都想你,夢裏也想你。”封野抱著燕思空晃了晃,“你想我嗎?”

燕思空淡笑道:“想。”

封野擒著燕思空的腰,轉身將人放坐在了桌上,他凝望著燕思空的眼睛,嬉笑道:“讓我仔細看看,你的眼裏有沒有對我的思念。”

燕思空的目光在封野臉上逡巡,不過幾十日未見,封野好像又平添了幾分男子氣概,他笑了笑,柔聲道:“有嗎?”

“我要近一些看……”封野緩緩湊了過去,顯然是要親他。

燕思空卻一把摟住封野的腰,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口。

封野愣了一愣:“思空,你怎麽了?”

“沒什麽,有點累……”燕思空閉著眼睛,隻覺倚靠的胸膛儼然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他輕聲道,“你吃飯了嗎?我餓了。”

“沒有,在等你呢。”封野溫柔地撫摸著燕思空的後背,“累了便好好歇息,我陪著你。”

“嗯。”

倆人一同吃了飯,還喝點小酒,屋內炭火燒得正旺,熱辣的酒液下肚,他們都出了一層憊。

燕思空聽著封野暢聊景山大營與大同府有多少不同,他也與封野說起翰林院的瑣事,以及朝中發生的種種,倆人再相見不過半載,卻已如相交多年的老友,有著說不盡的話。

南方雪患,封野也早有耳聞,他道:“世人皆以為國用大頭在大同,其實大同府每年的軍費都不能足額,全靠我爹百般籌措。加之軍士們有戰持槍,無戰推犁,軍糧大抵能自給自足,否則哪可能堅持這麽多年。”

燕思空點點頭,歎道:“這我早想到了,當年遼東的軍費也時有拖欠。”

封野正色道:“要紓解國庫拮據,還需從冗贅無用的宗室下手,可惜,太難了。”

“宗室繁衍百年,必成一國大患,曆朝曆代均是如此,若要拔毒,每每都要付出慘痛代價啊。”縱觀曆史,哪一任王朝想要解決宗室之患,都免不了流血流淚,宗室根基深厚,動一發則牽全身,一個不好恐有覆國的風險。

“如今大晟國力示微,人主大權旁落,恐怕沒有解決宗室之患的能力,但不解決,也隻會一日一日地惡化下去。”封野搖了搖頭,“有一天怕要爛透根係。”

燕思空沉聲道:“你說得對,若能拔出宗室毒瘤,大晟還有煥新的可能。”

“可是顏子廉與你說了什麽?”

燕思空苦笑:“是我主動提的,但老師也是有心無力。”

“嗯,此事怕是沒人能辦成,削減宗室俸祿,那些皇親國戚豈能罷休。”

“我想的比削減俸祿還遠,隻是不敢跟老師說。”

“哦?”封野等著燕思空說下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我以為,應該削藩。”

封野臉色微變,半晌才道:“思空,你當真敢想。”

削藩便是指削減各個親王的勢力、兵力、財力,這樣不僅能大大地充盈國庫,也能解決地方冗員繁多、尾大不掉的煩惱,從根本上斬除謀反的可能。

削藩曆來就是每一任皇帝都想幹但幾乎都無法幹成的大事,大多是不敢動手,極少是動了手被反噬,漢景帝因削藩有七國之亂,唐德宗因削藩有奉天之難,建文帝因削藩有燕王靖難,每一個都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真正削藩成功的,少之又少。

可一旦成功,則大大受益。

燕思空何止感想,他也敢做。

從他決定暗中推動削藩一事時,便已經想好了。成,則國富民盛,是澤被萬民之功業,不成,也有很大可能逼反了梁王,梁王若反,葛鍾就隻有兩個選擇,一是跟著梁王反,死罪,二是抵抗梁王,多半還是個死。若是梁王真的篡了位,那就更好了,梁王貪婪卻不昏聵,總比昭武帝強,何況當年他沒少受謝忠仁的欺壓,他若稱帝,能把謝忠仁剮了。

此一石三鳥之計,用好了,能剩他十年的力氣。

燕思空笑了笑:“我入朝為官,自然也希望能建功立業,惠國惠民,再說,我也隻敢與你說說這酒後狂言罷了。”

“你呀。”封野捏了捏燕思空的臉頰,“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他眯起雙眸,“不,我可能……從來都沒能看透你。”

燕思空笑道:“我若那般容易看透,你怕是反而不想看了吧。”

“你說得對。”封野著迷地看著燕思空,“越是看不透你,我便越是想看,看著看著,便再也無法移開眼睛了。”

燕思空心中微酸,淡道:“有些人,你最好一輩子也看不透。”

“那個人一定不是你,我想知道你的所有。”封野湊了過去,輕吻住了燕思空的唇。

屋外寒凍刺骨,屋內暖意正濃。

因為天氣寒冷,封野將封魂接回了王府,燕思空見到它時,發現它的皮毛赫然比夏日厚實了一倍,看上去更加雄壯龐大,普通人看到怕是要嚇尿褲子,就連府內侍仆見了都繞道走,可他卻已經不怎麽怕了,甚至幾月不見,竟還有些想念。

他用力搓了搓封魂的兩腮,笑道:“魂兒,你這一身皮毛,看上去簡直像頭熊了。”

“那你怕是沒見過熊。”封野撫摸著封魂的腦袋,“熊可比它大多了。”

“你們當初碰到熊,定是凶險萬分吧。”

“嗯。”封野點點頭,“若不是魂兒冒死引開了它……”他突然湊到燕思空耳邊,曖昧道,“你可就見不到你的夫君了。”

燕思空笑罵道:“就會瞎說。”

封野得意地直笑。

那日傍晚,他們一同迎來了今冬的初雪,那雪下得紛紛揚揚,很快就積了厚厚的一層,倆人坐在暖塌之上,飲酒、賞雪、閑聊,看著大雪逐漸綴滿槐樹枝頭,封魂興奮地在雪地裏追自己的尾巴,這份寧靜令人難以言喻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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