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缺月6

陳霂輕聲訴說起小時候的事。

德睿皇後被昭武帝所不喜,他這個長皇子自小跟著受盡冷落,連太監宮女也能欺辱,冬日的炭火總是不夠的,夏天要日夜受蚊蟲叮咬,宮份總是遲發或被克扣,甚至有兩次差點死在文貴妃的陰謀之下。德睿皇後要靠著為其他妃嬪做繡品,換取銀兩讓日子好過一些。

陳霂說得平靜,但聽來實在觸目驚心,自立儲風波伊始,文貴妃就想除掉他們母子二人,可他卻活了下來,豈不是上天眷顧?

隻是老天爺對德睿皇後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沒那麽心慈手軟了。

陳霂說到最後,聲音微微顫抖著:“這輩子,隻有母後真心對我,她一生沒害過任何人,為何連我坐擁天下的這一天也等不到?”

元南聿聽來心中頗有觸動,不管陳霂在他眼裏有多惡,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傷悔恨卻是他能感同身受的,隻是他也無法開口安慰陳霂,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所有錯待過我和母後的人,都會付出代價。”陳霂冰冷地說。

元南聿遲疑地說:“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陳霂陰狠地說:“不夠,我要讓父皇好好看著,看看他種下的惡果,讓他餘生都在痛苦中度過。”

“你不要庶出的長子,賜死齊曼碧,跟你恨的父皇又有什麽區別。”

陳霂低低笑了兩聲:“我比他聰明,他就不該讓我生下來。”

元南聿隻覺背脊發寒。

陳霂有些失神地望著元南聿的臉:“我曾以為,燕思空是除母後外第二個對我好的人,我錯了,他隻是利用我。”

元南聿皺起眉。

“沒關係,我現在不需要他了。”陳霂輕輕撫摸著元南聿的臉。

“你也不需要我。”元南聿冷道。

“與需不需要無關,我就是要你。”

元南聿嘲諷道:“因為你得不到燕思空,便拿我報複他。”

陳霂麵色沉了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說了,錯待過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元南聿握了握拳頭,轉過了臉去。

陳霂凝視著元南聿的側臉,將身體更貼近了幾分,小聲在他耳邊說:“你沒有錯待過我,雖然你射了我一箭……便算是我們扯平了吧。”

元南聿沉默著。

“說來,如今也隻有你,不圖我什麽。”陳霂不禁黯然,“可你偏偏想要離開我。”

“我不屬於這裏。”

“你屬於這裏。”陳霂收緊了結實的臂膀,緊緊抱著元南聿,“因為你屬於我。”

元南聿深吸了一口氣。

陳霂閉上了眼睛:“我已許久不曾安睡過,你成天說要殺了我,但我卻……卻覺得隻有你不會害我。”

元南聿的眼眸中閃過詫異之色。

“你心裏想什麽,總是寫在臉上。”陳霂輕笑著,“該說你磊落呢,還是傻呢。”

元南聿不忿地翻了翻眼皮,不止一個人說過他藏不住心事,燕思空從小就說,這些年他已內斂許多了,這話從敵人口中說出來,格外令人惱怒。

陳霂不再說話,他抱著元南聿,伴著一室沉默,很快沉入了夢鄉。

元南聿起初渾身僵硬,拚命想離陳霂遠一點,可連方寸的距離都挪不開,倆人近到他能感受到陳霂的呼吸噴薄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睜著眼睛看著房頂,心裏想著,如此冷酷的人,身體居然也是熱的。

他本想趁陳霂睡著之後悄悄離開,可困倦不斷來襲,他眼皮發沉,沒過多久,就跟著睡著了。

倆人交頸而眠,看來是那般地親密無間。

回宮之後,陳霂好幾日都沒有出現在元南聿麵前,這頗有些不尋常,元南聿不禁有些心急——當然不是心急想見陳霂,而是心急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大同。

這天夜裏,元南聿都要就寢了,管家突然敲響了他的房門,說陛下召他即刻入宮。

元南聿一邊在心裏痛罵陳霂,一邊換了衣服,匆匆忙忙地趕往皇宮。

到了乾清宮,孫末正在門外焦急地踱來踱去,一見元南聿,簡直像見了救星,忙道:“元將軍,您可來了,陛下喝多了,一直找您呢。”

元南聿聽到陳霂喝多了,竟有幾分慶幸,若陳霂是清醒的,他反倒不知如何麵對,畢竟倆人在香禪寺的那一夜可是同榻而眠的,陳霂多半要拿這事揶揄他,實在令人心煩。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進去,他沒好氣道:“陛下喝多了,早些休息便是,召我來幹嘛。”

“陛下不肯休息啊,您快進去吧。”孫末湊到元南聿身邊,壓低聲音道,“陛下還在為德睿皇後傷懷,今日早朝又”孫末瞄了元南聿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反正,這幾日脾氣大著呢,您萬萬不要頂撞陛下。”

“早朝怎麽了?”

“朝堂的事,說來話長,您快進去吧。”

元南聿沉著臉,推門進去了。

屋內一股濃鬱的酒氣撲鼻而來,給皇帝喝的酒,那自然是網羅天下佳釀,可此時聞來全沒有芳香,隻令人直皺鼻子。

陳霂歪在躺椅上,腳邊七倒八歪的全是酒壺,手裏還拎著一個,他迷蒙地眼睛朝門口的方向看來,元南聿卻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到自己。

元南聿掩上了門。

陳霂還在看著他,目光漸漸專注起來。

元南聿道:“身為一國之君,竟酗酒至醜態畢露,帝王威儀何在。”

陳霂嘲弄一笑:“‘一國之君’?‘帝王威儀’?狗屁!”

元南聿皺眉道:“你怎麽了?”

“他們……不讓朕為母後修單獨的皇陵。”陳霂含糊地說道,“母後……曾去過一次香禪寺,一生念念不忘。”

“德睿皇後畢竟是皇後,理當在皇陵安眠。”

“安眠?”陳霂瞪直了眼睛,突然大聲說道:“伴著冷落她的丈夫和欺辱她的嬪妃,如何安眠!”

元南聿不說話了。

陳霂晃悠著站起了身,指著自己心口說:“朕是皇帝,是她的兒子,為何連她葬在何處也不能做主?為何啊?!”

元南聿見著陳霂頭發蓬亂,雙眼赤紅,那狼狽的模樣哪裏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帝王。

陳霂狠狠將酒壺砸在了地上,粗聲吼道:“他們就是見不得朕順心!這也管,那也管,連朕的床幃之事都要管,朕登基以來,殫精竭慮,日理萬機,沒有一日疏怠懶惰,他們卻處處……處處與朕作對!”

元南聿沉聲道:“忠言逆耳,大臣們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

“他們是為自己著想!”陳霂一腳踹翻了椅子,“他們為自己的前途、為家族的興榮、為身後的聲名,獨獨不會為了朕,沒有人為朕著想!”

元南聿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那一步,竟激得陳霂目露凶光:“你也一樣,你也成天想著離開這裏,離開朕,朕許你美眷姻親,許你榮華富貴,讓你在朕麵前放肆,你還是想走!”

“我說過,我不屬於這裏。”元南聿平靜地說,“陛下何必強人所難。”

“那你屬於哪裏?屬於誰?屬於大同?屬於封野?!”陳霂幾步走到了元南聿麵前,一把揪住了元南聿的衣領,惡狠狠地將他的後背撞在了牆上:“憑什麽,憑什麽封野什麽都有,燕思空,你,他什麽都有,憑什麽!”他雙目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可你有皇位。”元南聿無畏地看著狀似瘋狂的陳霂,“你從他手裏搶走了天下,這還不夠嗎。”

“皇位,哈哈哈哈哈,對,皇位。”陳霂大笑不止,竟是笑得眼角滲出淚水,“我見……見燕思空最後一麵,他說,說等我坐上那皇位,便知道什麽叫做‘孤家寡人’……”

元南聿抿了抿唇,頭一次覺得,陳霂有些可憐。

“大臣們爾虞我詐,後宮也勾心鬥角,就連一個小小的內監,肚子裏都藏著自己的心思。”陳霂一眨不眨地看著元南聿,“自從坐上那皇位,我沒有一刻敢……放鬆戒備,每天都在想,誰在騙我,誰想害我,誰要利用我,每個人都……各懷鬼胎,好像做了皇帝,我就不是……人了。”

元南聿扶住了陳霂搖搖欲墜的肩膀,歎道:“陛下,您喝多了,我扶……”

“不要叫我陛下!”陳霂一把抱住了元南聿,用蠻力將他慣倒在地。

元南聿正要起身,陳霂卻死死抱住了他,突然,他聽到耳邊傳來壓抑地哭聲。

元南聿怔住了。

陳霂抱住他哭了起來:“我想我娘……”

元南聿怎麽也沒料到陳霂會酒後失態至此,一時完全亂了陣腳。聽著陳霂的哭聲,他竟感到有些心酸,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初見陳霂時的情景,那落魄的少年看到燕思空時兩眼放光,那種真心的喜悅與依賴絕不是作偽。

想來陳霂對燕思空,確實付出過真心,燕思空也曾真心要扶他承繼大統,隻是後來一切都扭曲了,一切的一切,都被命運扭曲了。

元南聿心中唏噓不已,一時竟忘了推開陳霂。

他感到有什麽濕熱的東西蹭在了自己的臉上,那是陳霂的眼淚,下一刻,他的唇貼上了摻著眼淚的柔軟的唇瓣,陳霂顫抖地親吻著他,沒有強橫,沒有掠奪,反而像是在懇求他的安慰。

元南聿僵住了,他想起了他與陳霂在楚軍軍帳中的荒唐日夜,他們曾經無數次親吻,他們曾經瘋狂纏綿,那些最恥辱卻也最私密的回憶一瞬間全都湧上了心頭,讓他突然感到這個緊緊抱著他的人,不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