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缺月5

自元南聿來到京師後,極少有一夜是能夠安然入眠的,畢竟他無時無刻不擔心陳霂會做出什麽難以預料的事,或是哪怕一道傳喚他的聖旨,都令他心驚膽戰,以致他整個人消瘦了不少。

早前陳霂傳他入宮,還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在連理由也省了,隻需一道口諭,他就必須隨傳隨到。難怪天底下人人都想當皇帝。

進宮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測陳霂此次又要說什麽、做什麽。

隨著倆人見麵的頻繁,陳霂的舉動也愈發令他捉摸不透。陳霂時而喚他去喝酒,時而喚他去釣魚,西洋送來了什麽新奇玩意兒,就叫他一起去賞,湘潭有名的戲班來了京師,便召進宮專給他們倆人唱,有時候什麽也不做,隻是傳他一起用一頓膳。

他盡管覺得詭異與不適,但能心平氣和說上幾句話,總比劍拔弩張對他有利。他一直都不善於服軟示弱,但前些天他收到了燕思空的回信,信中勸他審時度勢,不要逞匹夫之勇,其實他心裏清楚,還是盡量順著陳霂,他的日子才會好過一些,畢竟如今發生的一切都在提醒著他——陳霂是皇帝。

所以他盡可能地“識時務”,隻要陳霂不對他……對他那樣,他都做出人臣的樣子。

到了乾清宮,陳霂正在與祝蘭亭練劍,元南聿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倆人。

當年封野入京,元南聿和祝蘭亭略有交際,但是不多,祝蘭亭盡管身在紫禁城,但因為武藝超絕,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他早就對祝蘭亭的身手感到好奇了。

倆人使的是木劍,但照樣打得淩厲萬分,身形快若飛鴻,招式虎虎生風,祝蘭亭出劍沉穩,哪怕與之過招的人是真龍天子,也遊刃有餘,不見拘謹。而陳霂盛氣淩人,出招刁鑽又大膽,身法也毫無破綻,麵對祝蘭亭時雖顯稚嫩,但一直緊咬不放,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隻是,在看到元南聿後,陳霂的劍逼得越來越緊,也越來越快,明顯有了幾分求勝心切的急躁,被祝蘭亭抓住破綻,一劍劈在陳霂的劍柄上,陳霂的虎口被震得生痛,木劍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陳霂停了下來,他額上淌著細汗,那白玉般的脖頸的皮膚下,喉結在煩躁地滾動著,眼神有幾分惱火。

祝蘭亭平靜地說:“皇上分心了。”

陳霂一腳踢開了木劍,斜了元南聿一眼。

祝蘭亭也看向元南聿。

元南聿單膝跪地:“見過陛下。”

“起來吧。”

元南聿朝祝蘭亭拱手:“祝總兵。”

祝蘭亭敷衍地回禮:“皇上今日無心練功,臣就告退了。”

陳霂揮了揮手。

孫末笑盈盈地捧著帕子走了過來:“陛下真是進步神速,這武藝是日日精進啊。”

“是嗎?”陳霂道,“朕真的日日精進?”

“可不是,陛下年紀輕輕,就文武全才,真乃江山之幸、萬民之福啊。”

元南聿暗自腹誹孫末。

陳霂看向元南聿:“你……覺得如何?”

元南聿拱手道:“陛下根骨奇佳,悟性極高,又得祝總兵為武師,確實進步很大。”他說的倒也是實話,在楚軍大營時,他就跟陳霂過過招,那個時候的陳霂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依舊自信能取勝,但定不會容易,可他畢竟比陳霂大了一旬,他在陳霂的年紀,可差的遠了。

不過,若不是周圍全是人,他才不會這樣奉承。

陳霂微微一笑:“你當真這樣認為?”

“是。”

“等祭典結束了,朕要與你切磋。”陳霂突然靈光一現,“不如從今以後,就由你來陪朕練武吧,祝蘭亭軍務繁忙,也不好老是召他進宮。”

元南聿皺起眉,本能地想回絕。

陳霂一擊掌:“早怎麽沒想到,就這麽定了。”

元南聿知道回絕也沒什麽用,便問道:“什麽祭典。”

“明日是母妃的忌日。”陳霂的臉色沉了下去,“朕寅時就要出發去香禪寺,你隨朕一起去,今晚就住在宮裏吧。”

元南聿歎了口氣:“是。”

或因為明日要早起,或因為明日是德睿皇後的忌日,元南聿隻陪陳霂用了晚膳,在宮中的一整夜,都再沒有受到任何“騷擾”。

寅時未到,元南聿就隨著聖駕出發了,他一身輕甲,騎著馬在聖輦前開路,他腰板挺得筆直,長腿輕夾馬腹,凜冬的寒風吹起他帽盔上的紅纓,他猶如天神般英武,擔得起一代名將的尊榮。

香禪寺路途不近,他們半夜出發,就是為了在日出前抵達。

一路上,元南聿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在看自己,他轉過頭去,隻能看到坐在高高的聖輦之上的陳霂,一張臉被玉旒所遮擋,不知那玉旒之後的眼睛,究竟在看哪裏。

元南聿克製著自己不要回頭,卻還是忍不住看了好幾次。

到了香禪寺,禮部早已準備好了祭典,正在與僧人們恭迎聖駕。

祭典是十分冗長枯燥的,元南聿看著陳霂神情肅穆、一絲不苟地為德睿皇後祭祀,突然對這樣莊重的陳霂感到有些陌生,但他旋即又想,他了解陳霂多少呢。

在雲南初見,他以為陳霂是個生來落魄的廢太子,仰仗著燕思空、順從著燕思空、愛慕著燕思空,他隻當那少年是為封野準備的合格的傀儡,後來再相見,手握重兵的陳霂揭開了那層偽裝的麵具,將骨子裏的野心、冷酷、陰險、狠毒盡情釋放了出來,再後來,陳霂成了皇帝。

於是陳霂可以風流,可以端莊,可以嚴苛,可以寬容,可以明理,可以荒唐,隻因為他是皇帝,他有千百個麵目,都不需要再遮擋。

尤其是在元南聿麵前,更是肆無忌憚。

元南聿看著陳霂,心中五味陳雜。

祭典從日初一直持續到了日落,晚上,他們宿在香禪寺,陳霂要在德睿皇後的排位前跪靈一夜祈福。

陳霂在殿內跪了一夜,元南聿就在殿外站了一夜,讓他堂堂驃騎大將軍來當陳霂的侍衛,確實有些屈才,但他現在已經懶得生氣了。

日初以後,孫末扶著跪了一夜的陳霂走了出來。

元南聿見陳霂臉色有些蒼白,藏在寬袍下的兩條腿明顯在發抖,他心想,原來此人至少還有孝悌這一個優點。

陳霂衝元南聿道:“皇後病了沒能前來,朕或許該叫你進去跪著。”

元南聿在心中大罵,這混賬有個屁的優點。

孫末怕陳霂真的幹出這樣離經叛道的事,連忙打圓場:“陛下累了,元將軍也累了,不如去歇息歇息吧。”

陳霂點點頭,他看起來真的很疲倦,也沒再說什麽,招手讓元南聿跟著他。

香禪寺是清修之地,衣食住行自然都很簡樸,但元南聿沒想到他們給陳霂準備的臥房也這麽樸素,幾乎除了床鋪桌椅等必須之物外,什麽也沒有。

孫末一眼看穿了元南聿在想什麽,絕不錯過這個拍馬屁的機會:“陛下特意叮囑了,不準興師動眾,擾了佛家清淨,陛下如此深明大義,實在是……”

“行了。”陳霂今日有些不耐煩,“你下去吧。”

“奴才還沒伺候陛下洗漱更衣呢。”

“你來。”陳霂指了指元南聿。

元南聿瞪起了眼睛。

陳霂也平靜地看著他。

孫末彎了彎腰:“奴才告退。”說完麻溜地退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這裏是佛寺。”元南聿道。

“還需要你說?”陳霂展開雙臂,“快點,朕累了。”

元南聿咬了咬牙,去給陳霂脫衣服,他從來沒伺候過任何人起居更衣,更別提皇帝的冕服十分複雜,他笨拙地扯了半天,怎麽都解不開大帶。

陳霂調侃道:“堂堂大將軍,連衣裳都不會脫啊。”

元南聿惱道:“這是什麽破衣服,裏三層外三層的!”

“你說朕的冕服是破衣服?元南聿,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朕的不敬,足夠你的掉一百次腦袋。”

“可惜你隻能砍一次。”元南聿嘲弄道。他終於解開了大帶,散開了玄衣,把那厚重的冕服褪了下來,掛在了一邊。

陳霂指了指頭頂,元南聿摘下他的冕冠放在一旁,陳霂又抬了抬腳,戲謔地看著元南聿。

元南聿深吸一口氣,跪了下去,給陳霂脫下了靴子。

陳霂這才坐在了**,淡笑著看著元南聿。

元南聿沾濕了布巾,有些粗魯地給陳霂擦了擦臉,然後不耐地說:“陛下可以就寢了。”

“朕要與你同寢。”

“你做夢。”元南聿脫口而出,他後退了一大步,他就知道陳霂不會輕易罷休。

陳霂派了派床鋪:“過來。”

“我說了,不可能。”元南聿冷道,“德睿皇後的靈牌就在不遠處,陛下要在這佛門重地做那等齷齪之事?”

陳霂挑了挑眉:“朕隻是想和你躺在一起,讓你陪朕說說話,暖暖床,絕不做什麽有辱佛門的‘齷齪之事’。”

元南聿眯起眼睛。

“你老懷疑朕要對你如何,將朕想成了急色的登徒子,是否心裏很期待什麽‘齷齪之事’?”

“你……”元南聿真想撕了陳霂的嘴。他現在十分後悔小時候沒跟著燕思空好好讀書,就算不能像燕思空那樣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攪動天下風雲,至少也不會成天被欺負得啞口無言。

陳霂放軟了口吻,但依然是命令:“過來,我保證不對你做什麽,隻要你好好陪陪我。”

元南聿深深蹙著眉。

陳霂沉聲道:“你再是掙紮,也無濟於事,我今日十分沒有耐心,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

元南聿走了過去:“你若敢亂來,我可不管這事什麽地方。”他惡狠狠地瞪著陳霂,“也不管你是誰。”

陳霂露出一個得逞的笑意,側身躺了下來,用眼神示意元南聿。

元南聿慢騰騰地脫下了輕甲和鞋帽,但沒有脫外衣,他僵硬地坐在了**,和陳霂互瞪了半晌,才有僵硬地和衣躺在了陳霂身邊。

陳霂長臂一伸,抱住了元南聿的腰,元南聿就像被蛇纏上一樣,就要彈起來,陳霂用力按住了他,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別動。”

元南聿果真不動了,因為他感覺蛇的信子正舔著他的皮膚,他本能地感到恐懼。

陳霂卻放軟了聲音:“我叫你聿兒好不好?”

“不好。”元南聿冷硬地說。

“我就要這樣叫。”陳霂將臉埋進了元南聿的頸窩,“聿兒,你想你的母親嗎?”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

陳霂用很小的聲音說:“我好想我母後。”

元南聿心中突然酸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