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封野坐臥在榻上,滿臉陰翳,一言不發地盯著床褥,他身上的藥才換了一半,健碩而赤---luo的胸膛上,那隱約滲血的創口顯得格外地刺目。

元南聿則像一隻豎了毛的豹子,氣急敗壞地站在床邊,雙目圓瞪,臉色發青。

聽得聲音,一個抬頭,一個轉頭,倆人同時看向剛剛踏進門的燕思空,麵色各有各的異樣。

燕思空瞪著他們:“這是怎麽了?”

元南聿咬了咬牙,看了封野一眼,似是不知如何開口。

封野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銳利而狂傲的狼眸,此時不僅黯淡無光,甚至蘊藏著痛苦與絕望,他靜靜地看著燕思空,嘴唇緊抿著,卻似在無聲地求救。

是的,燕思空感覺到封野在向他求救。

元南聿垂下了頭,一言不發地往外衝。

燕思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究竟怎麽了?”

“你自己問他。”元南聿一開口,聲音直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

聞言,封野也回避式地別開了臉。

元南聿離開後,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著封野,他想等封野主動開口,但封野卻始終沉默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封野,你到底……”

“我累了。”封野輕聲道,“想休息了。”

燕思空握緊了拳頭:“我叫人來給你換藥。”他扭身走了。

封野張了張嘴,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燕思空的背影消失於視野之中,始終沒能開口,他閉上了眼睛,緊擰著的眉宇間滿是煎熬。

燕思空吩咐下人馬上去找大夫來給封野處理傷口,自己則去找元南聿。

他尋了半天,終於在後花園裏找到了一動不動站在湖邊的元南聿,那背影看來分外蕭瑟。

盡管聽到了腳步聲,元南聿也並未回頭,他看著湖心裏一條鯉魚躍出水麵,**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推去,最後消失得了無痕跡。

無論掀起過怎樣的波濤,最終都將歸於平靜,魚是如此,風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燕思空走了過去,與元南聿並肩而立,他偏過頭,看著那張與自己神似的麵孔,一時有些恍惚。

倆人沉默許久。

元南聿才開口道:“二哥要走嗎,要去哪裏?為何不告訴我。”

“……封野對你說的?”

元南聿扭頭看著燕思空:“你說我們兄弟之間不會再有隱瞞,難道你打算像當初那樣消失嗎?”

“我沒打算隱瞞你,隻是沒來得及告訴你。也許……我會回廣寧。”燕思空蹙著眉,“你與封野到底為何爭執?”

元南聿悶聲說:“我跟了封野這麽多年,在我眼中他堪稱天下第一英雄,無論他是做皇帝,還是做鎮北王,能得一蓋世之人物終身追隨,在他麾下一展所長,不虛此生,是我的運氣。”

燕思空安靜地看著元南聿,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做過的事,唯有一樣我不能認同,便是……你。”元南聿沉聲道,“你二人之事,我不便多言,可這些年來,我眼看著你們明明相互心屬卻又相互折磨,實在是痛心不已。”

燕思空歎了口氣。自己與封野之間發生的一切,元南聿是最清楚不過的,但他始終不多過問,一來因為自己是兄長,二來因為他慣於為人著想,不願自己為難或難堪。

但不說,不代表他不想。

燕思空小聲說:“我們之間,一言難盡,也不能回到過去了。”

“為何就一定要回到過去呢?”元南聿深深蹙著眉,“過去再好,也沒有人可以回去,可往後的日子更長呀。”

燕思空愣住了。

元南聿抿了抿唇:“二哥,我不願左右你、為難你,可我就這樣看著你們,我心裏難受極了,因我許久不曾見過你真心的笑容,封野也一樣,我就隻能這樣看著你們,看著你越來越沉默,看著封野越來越失控。”他望著燕思空的眼眸逐漸泛紅,“二哥,你告訴我,我該做什麽,才能讓你們不這麽……這麽……”他一時甚至找不出合適的言語來述說。

燕思空別開了目光:“你什麽都不必做,也做不了,我……”

“那我就眼看著封野不要命嗎。”元南聿麵上悲憤交加。

燕思空渾身僵硬:“你……說什麽。”盡管心中早有猜測,可那畢竟隻是猜測。

元南聿用手捂住了眼睛,輕聲道:“二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們都是我能為之豁出性命的人,為何偏偏你們要互相折磨。”

“你到底在說什麽。”燕思空咬牙道。

元南聿搖著頭,眼眶酸澀不已,他輕顫的聲音帶著絲絲隱忍:“他的傷本該早已痊愈,但是,他……他用內力反複震開傷口……”

燕思空隻覺如墜冰窖,臉色慘白如紙。

“我質問他為何如此,他說……”元南聿倒吸一口氣,啞聲道,“他說傷好了,你就會走。”

燕思空腦中一片空白,恍惚間什麽都無法思考,直至驟然一陣鑽心之痛,令他幾乎無法站立。

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險些栽入湖中,當他緩過神來時,他已經跌撞著往來路行去。穿過半個王府,他碰見了許多人,從那些人或驚詫或疑問的目光中,他也能勾勒出自己此時是怎樣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一路跑回了封野的別院,一腳踹開了那道房門。

封野的屋內如颶風過境,一片狼藉,所有的物件擺設都被掃落於地,下人跪倒一片,大氣都不敢喘。

封野站在屋子的正中央,他頭發蓬亂,臉色蒼白,一雙眼睛赤色如血,活像一頭被逼到了絕境的野獸,狼狽而又危險,他隻著了一條褻褲,赤著上身,胸口的傷正潺潺滲血,他亦視若無睹。

隔著半屋子跪倒一地的人,倆人四目相接,那一刹那,真真是萬箭穿心。

燕思空大步衝了過去,狠狠給了封野一記響亮的耳光。

常人皆以為他燕思空離經叛道,殊不知他自幼習孔孟、尊禮法,禮教從來周全,他麵對仇敵時,都盡力不失儀,又怎會當著下人的麵對堂堂鎮北王做出這般大不敬之事。

可那一瞬,他無法控製胸中滿溢的怒火,他隻覺血液也與之沸騰,流竄全身,灼燒著他每一寸肌理,令他體會到的不僅僅是痛,還有瘋狂。

封野被打得偏過了頭去,唇齒相撞,嘴角擦出了血跡。

跪伏的下人紛紛顫抖起來。

燕思空寒聲道:“滾。”

他們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封野轉過了臉來,一雙狼眸拉滿血絲,全無神采,隻有無盡地疲倦與絕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燕思空瞪著封野,一臉的猙獰。

封野平靜地說:“是你說的,你說我傷好了,你就走。”

“你!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是又如何。”封野雙目空洞地看著燕思空,“你在乎嗎?”

不等燕思空說話,封野卻自顧自地答道:“你在乎,你在乎的,是狼王,是鎮北王,但不是我封野。若有人可以取我而代之,我便是死了,與你又何妨呢。”他慘笑一聲,“你恐怕還要高興,再也不會有人對你糾纏不休了。”

燕思空隻覺心肺都要炸開了:“你堂堂鎮北王,居然能做出這等荒唐之事,你可想過四府百姓,可想過二十萬封家軍,可想過……”

“誰又想過我?”封野看著燕思空,心口的痛已經超出了負荷,仿佛有一隻無形之手,扼住了他的喉嚨,隨時就能奪走他的呼吸,“我至今仍是不懂,為何心悅一個人,會這般痛苦。”

“……大丈夫豈能受製於兒女情長。”燕思空的眼前有些模糊,心亦是劇痛不已,他一字一頓道,“簡直窩囊。”

“是啊,窩囊,可我偏就受製於此。”封野哽咽道,“我不想為難你,我答應了你,天高雲闊,我放你走,隻是,隻是想多留你一日,多一日也好……”

燕思空腦中紛亂不堪,他甚至不知此時此刻,憤怒與痛心究竟哪個更盛,他顫抖地指著封野,已然口不擇言:“我想要的,是能夠統禦北境,福澤百姓的鎮北王,不是為了兒女情長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的窩囊廢!”

封野怔怔地看著燕思空,仿若靈魂被抽出肉身,眼底的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他看著燕思空,看了許久,才點了點頭,輕聲說:“你要的,我都給,我給你鎮北王。”

燕思空僵硬地望著封野。明明封野就這樣站在自己麵前,他卻分明感到封野在垂死——不是鎮北王,而是“封野”。

封野低下了頭去,用倦身力氣,才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你走吧,在我反悔以前。”

他終於明白,這世上再也沒有人需要封野了,尤其是那個他最需要的人,最不需要他。

所以“封野”合該消失了。

燕思空悲憤交加,他這一生都不曾如此失控,但此時此刻,他隻想逃,他不敢再看封野的眼睛,那黯淡的瞳眸與封野當初中箭倒在他懷中時簡直一模一樣——正在死去、卻不再求救的眼睛。

於是他分明看到那為自己高高築起的心牆,已經一觸即潰,他害怕了,他倉惶地逃走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逃離什麽,他隻是想逃,他衝出了屋子,跑到了馬棚,牽出一匹馬,翻身而上,頭也不回地朝城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