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封野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臉色青灰,眸中醞釀著陰沉地風暴。

燕思空輕聲道:“你的傷靠近心脈,闕掌門特別叮囑,不宜動怒。”

“我要如何才能不動怒?”封野抬頭看著燕思空,目露陰狠,“這父女倆居然敢背著我做下這樣的事,簡直膽大包天!”

“事已至此,更要冷靜。”

“我要休了這個瘋婦,她不配為人妻、為人母。當初她在太原時,便百般慫恿勇王勸我稱帝,還想收買我的心腹官將,我已經警告過他們,沒想到到了大同,居然敢背著我闖下這麽多禍事!”封野將拳頭握著咯咯直響,“我不殺她,已是顧念夫妻一場,我……”

“封野。”燕思空抓著封野的肩膀,暗暗施力,用疼痛將封野的注意力轉向自己,他看著封野的眼睛,正色道,“你如今正在氣頭上,不必急於做什麽決定。當初你與勇王聯姻,若沒有他的財力,你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招攬那麽多兵馬,如今他們犯錯,亦不必全盤否定。不如,你去看看小世子吧,和緩一下心情,你還沒見過他吧。”

封野搖搖頭:“晚些吧,我要先去祖宗祠堂,向我爹娘請罪。”

“也好。”

封野頓了頓,突然一把抱住了燕思空的腰,依賴地將頭深深埋進了他的胸口。

燕思空微怔,從上至下,僅能看到封野那對濃長的睫毛,在不安地顫動著。環住他腰身的雙臂是那樣地堅實有力,可他仍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震動天下的男人此刻的脆弱,因為其身上背負著的重擔,沒有人可以想象。

“空兒,我好累呀。”封野小聲說著,聲音飽含濃濃地疲倦與失意。

燕思空心裏一酸,他輕輕順著封野的背脊,勸慰道:“居萬人之上,便要受萬萬人的累,否則不足以成‘王’。”

封野閉上了眼睛,此時他所依靠的胸膛,是這世上他唯一感到安心與溫暖的所在。

唯一。

封野在封家祠堂跪了一夜,燕思空也同樣一夜未眠,反複想著該如何解救封澤。

可思來想去,若他是哪答汗,無論相不相信這個孩子是自己女兒所出,都不會把孩子還回來的。

自從瓦剌被封劍平摧毀,昔日強盛的蒙古帝國已經灰飛煙滅,各部族四分五裂,彼此爭鬥不休,察哈爾部不是其中最強盛的,隻是離大同最近罷了,隻要封野一聲令下,就能將察哈爾滅族。這時候,手握封邑四府的鎮北王的子嗣,意味著什麽,傻子也知道,就是把整個河套送給哪答汗,他也未必換。

仔細思忖,雲瓏郡主的考量並非沒有道理,若得封野全力扶持,察哈爾就可能像當年的瓦剌一樣,重新統一蒙古。封野本不可能做這樣的蠢事,蒙古各部落越分散、鬥得越狠,他們越省心,可若將來統一蒙古的是自己的兒子呢?那便全然是另一番天地了。

等封野消了氣,定能想清楚其中利害,可無論是身為狼王,還是身為男人,都無法容忍自己的妻子背後算計自己,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但就算封野想救回自己的兒子,怎麽救?人質在手,打不得,狼王子嗣貴逾金山,哪答汗若不肯換,此事無解。

燕思空想起了白天見到的雲瓏郡主。舐犢情深是一種本能,人越是遭遇變故,便越是會趨於本能,可一個為達目的,連自己剛足歲的兒子都能送人的女人,不僅不像是“瘋婦”,恐怕清醒得很。

封野在祠堂跪靈一夜後,傷勢有所反複,隻得躺著休息。

燕思空來看他時,他剛剛吃了飯,床邊的矮凳上放著還未動過的湯藥,濃黑的一碗,跟墨汁兒一樣,看著都讓人舌尖發苦。

燕思空坐在榻邊:“把藥喝了吧。”

“太苦了。”封野別過了臉去,“那妖怪一樣的闕掌門,是不是故意給我開這麽苦的藥,比我從前喝過的任何藥都苦。”

“他救了你的命,你現在還活著,便證明這湯藥必須喝。”

“我看得出他討厭我。”封野哼了一聲,“他竟還想把魂兒帶走入藥,要不是看在他救了我,我就……”

“好了。”燕思空端起碗,“來,喝藥吧。”

封野看了一眼遞過來的勺子,乖乖張開了嘴。

“找個好日子,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讓魂兒入土為安吧。”燕思空想起那隻青灰色的狼眸,犀利而又忠誠,心中不禁歎息。

“我已經衙了,它出生的地方,從哪裏來,還回到哪裏去。”封野的眼中閃現溫情,“望它來世投胎,還能回到我身邊。”

“會的,一定會的。”

喂完了藥,燕思空道:“你見過世子了嗎?”

封野垂下了眼簾:“還未……我怕見到他,便想起澤兒。我身為他們的父親,卻常年征戰在外,沒能保護好他們,見了他也是慚愧。”

“當年靖遠王殿下也沒看住你,還讓你被狼叼了去。”燕思空微笑,“你也還是好好長大了,他們知道自己的爹要征戰沙場,隻會引以為傲,就像你一樣。”

封野也淡淡一笑:“沒錯,他們是封家子嗣,必然要像狼一樣生長。”

“小殿下……”燕思空放下了藥碗,“你可有什麽想法?”

封野沉默了。

燕思空知道,他想過的,封野也想過了,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他無法像排兵點將一樣冷酷地算謀。

燕思空也不急於點破,他道:“我想去見一見雲瓏郡主。”

封野目光驟冷:“見她做什麽。”

“事情的原委還有許多我們不清楚的,總得問出來,才好做打算。”燕思空道,“讓我去見她一麵吧。”

“她若對你無禮呢。”

“這世上不知多少人想將我千刀萬剮,我還怕一個無禮的婦人嗎。”

封野頓了頓:“好吧。”

“去看看世子吧,或讓他們把世子抱過來。”

“你為何這麽急著讓我看嶽兒。”

“我想讓你記得,你還有世子。”燕思空凝視著他說道,如此一來,對於恐怕難以改變的事實,更易接受一些。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起身離去。

他徑直就去了雲瓏被軟禁的地方,門口有多名侍衛把守,他道:“狼王口諭,都退下吧。”

“是。”侍衛紛紛退開。

燕思空輕輕扣了扣門:“屬下燕思空,求見王妃。”

門內傳來雲瓏的聲音:“進來吧。”

燕思空推開門,走了進去。

雲瓏端坐於主位之上,雖是麵色蒼白,精神頹靡,但依舊錦衣華服,鬢發梳得整整齊齊,珠花點翠,一樣不少。

燕思空恭敬拱手:“見過王妃。”

雲瓏麵無表情地看著燕思空,過了好半晌,才道:“免禮。”但並未讓燕思空坐下。

燕思空直起略微酸痛的腰身,站在雲瓏麵前,麵色沉靜如水。

“坊間有許多你的傳聞。”雲瓏一邊上下打量燕思空,一邊撫摸著自己的玉扳指,口氣輕慢,“說你貌賽潘安,才比子建,惹得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兩個男人都為你神魂顛倒,我道是怎樣一副狐媚相,原來也隻是一個……男人罷了。”

燕思空淡淡一笑:“若逞這一兩句口舌之快,能讓王妃稍解煩憂,令美人展顏,屬下甘之如飴,隻是,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啊。”

雲瓏瞪著燕思空:“你說什麽?”

“我說,這不是你求我的態度。”

“誰說我要求你?”雲瓏表情冷凝。

“那屬下就告退了。”燕思空恭敬地躬身,轉身就走。

“站住!”雲瓏厲聲道。

燕思空又退了回來,笑看著雲瓏。

雲瓏也冷冷一笑:“不愧是伶牙俐齒的燕思空,你來找我做什麽?”

“王妃冰雪聰明,應該知道。”

雲瓏深吸一口氣,頓了片刻,才道:“王爺不能休了我。”

“為何。”

“他還要依仗我爹的財力。”

“狼王馬上就是封邑四府的鎮北王了,以四府之賦稅供養,已經不需要勇王了。”

“他若休了我,我就自盡。”雲瓏冷道,“叫全天人都知道他逼死發妻,將來我的兒子長大了,也會知道。”

“這倒是個理由,還有呢。”燕思空直勾勾地盯著雲瓏。

雲瓏與燕思空對視,眼神絲毫不讓,哪裏有尋常女子的半分羞怯,“還有……我所作所為,對封家大有助力,他早晚會知道我是對的。”

“你與薩仁是否有約定,有何約定?”燕思空道,“請王妃將此事從頭到尾,巨細無遺地向我道來,我才好幫你。”

“從頭到尾?”雲瓏嘲弄一笑,“這從頭,從哪裏是頭呢。”

燕思空靜靜地看著她。

“外人看來,我狠心將自己的兒子送走,不是瘋了就是心如蛇蠍,可誰懂我的苦衷?”雲瓏絞緊了手中的絹帕,輕聲說,“我是長姐,我的弟弟,勇王的世子,是個隻會吃喝嫖賭的紈絝草包,他在我眼裏蠢笨得像豬一樣。”她臉上閃過毫不掩飾的嫌惡。

燕思空沒料到雲瓏會突然說起這些。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能得到父親的一切,世襲的爵位,偌大的家財,憑什麽,就因為他是男兒。”雲瓏冷道,“隻因為他是男兒。”

燕思空微眯起了眼睛。

“而我呢,我看著母親,便知道我將來會是什麽樣子。哪怕我比弟弟聰明百倍,也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麵的男人,看著他三妻四妾還要去嫖,受生養之苦,一輩子被囚禁在小小一方府邸,看丈夫和婆婆的臉色苦悶地度過餘生。”雲瓏斜睨著燕思空,“你想象過那樣的日子嗎?”

燕思空淡道:“不曾。”

“你當然不曾,你又不是女人。”雲瓏冷笑,“王爺比父親好很多,雖然他心裏從來沒有我,但禮敬於我,讓我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這與我做郡主有多大差別?我嫁給他,不是為了像母親一樣做一個區區王妃。”

“王妃想做皇後。”

雲瓏微微勾唇:“男人都想做皇帝,我為什麽不能想做皇後?我從小便想不明白,為什麽每個女人都要像母親那樣活,後來我又想明白了,若都要這樣活,那便站得更高一些,即便母親一生苦悶,但依然有許多下人對她卑躬屈膝,想那高高在上的皇後,豈不全天下都是她的下人,若我當了皇後,連我爹,和我那蠢笨又趾高氣揚的弟弟,都要對我三叩九拜。”

燕思空點了點頭:“王妃實尋非常女子。”

“嗬嗬。”雲瓏目光陰冷,“所以嫁給王爺時,我便滿心以為,我能得償所願了,結果最後,還是落得一場空。”

“貴為鎮北王妃,已經可以比肩皇後了。”

“不夠!”雲瓏瞪著燕思空,咬牙切齒,“他有斷袖之癖,寵信男子,早已淪為天下人笑柄,可我還是願意嫁給他,就為了他能帶我進駐皇宮,母儀天下!他卻為了你,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

燕思空正色道:“王妃在大同,恐怕不了解時局,遼東之於大晟之重,不亞於大同,門戶破,則山河破,他不僅僅是為了我。我從不希望狼王稱帝,他霸占京師,陳霂和藩王們身為陳家子孫,永遠不會罷休,最終天下大亂,得利的是外族,受苦的是百姓,西晉八王之爭,五胡十六國血洗中原,你想當亡國皇後嗎?”

雲瓏抿住了嘴唇。

“狼王心裏也清楚。他在京師攝政,名不正言不順,朝野皆有不服,兼之陳霂虎視眈眈,外蠻伺機妄動,他一日不讓出京畿,爭戰一日不休,他不僅僅是為了我,為了遼東,也是為了天下百姓。”

雲瓏深深地望著燕思空:“即便如此吧,可我不相信他不想當皇帝,天底下有哪個男人不想當皇帝,他給雙生子取名‘嶽’與‘澤’,意在山河!”

燕思空目光淩厲:“是啊,人人都想當皇帝,可皇帝隻有一個。”

“所以我在幫他。”雲瓏倨傲地瞪著燕思空,寸步不讓,“我將嶽兒留在大同,將來他長大了,就是鎮北王,我將澤兒送去察哈爾,王爺便不得不扶持察哈爾統一蒙古,將來他長大了,就是蒙古王。我丈夫不能給我的後位,我的兒子會給我!”

燕思空皺眉看著雲瓏,沒有言語。

“你也覺得我是瘋婦嗎?”雲瓏嗤笑,“陳家與封家,必有一戰,不在這一代,也在下一代,哪怕我看不到了,我的名字也會跟那些呼風喚雨的男人一樣,載入史冊。”

“王妃沒瘋,隻是比常人更瘋狂。”燕思空沉聲道,“你說得沒錯,將小殿下送去察哈爾,是一步險棋,也可能是一步妙棋。”

雲瓏冷笑:“薩仁在大同度日如年,大同百姓自古受盡蒙古人迫害,恨透了他們,豈會善待她,我對她僅是盡到了主母之儀,她就感激我,她又十分喜歡嶽兒和澤兒,我才想出這一計。你以為,我願意把我的兒子送給一個卑賤的蠻女嗎,可身為狼王子嗣,他們生來便肩負使命,這就是他們的命!”

燕思空搖了搖頭:“王妃若是男兒身,當有一番大作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元微靈,少時她與他們一同讀書習武,也有不輸男兒的聰慧與誌氣,也每每不忿於自己是女兒身,隻是自古以來,有牝雞司晨之心的女子不在少數,但像雲瓏這麽狠的,他此生僅見。

“或許吧。”雲瓏苦笑,“你定覺得我心狠手辣,可我心狠得過男人嗎?好比那楚王,聽聞他迷戀於你,納了個與你容貌神似的小妾,卻在你火燒糧草之後,一怒之下將那小妾賜死,彼時她腹中還懷著他的骨肉。我把澤兒送走,起碼是希望他好。”

“是有此事,可楚王賜死那小妾,倒不見得是因為我。”

“什麽意思?”

“楚王很早便與我說過,他因為母妃出身卑鄙,自幼嚐盡人間冷暖,他絕不要一個庶出的長子,重蹈他的覆轍。”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著雲瓏,目光幽深而寒意彌漫,“不過王妃說得對,男人更狠,芝蘭當道,也不得不鋤,男人可不會對礙了自己手腳的女人憐香惜玉。”

雲瓏嬌軀一顫,頭皮陣陣發麻,一股懼意直衝四肢百骸。

燕思空又放緩了聲調:“休妻,之於狼王來說,除了能一泄心頭之恨,其實百害無一利,我自會去勸狼王。但我也要勸王妃,不要再背著狼王自作主張,工於心計,安心的做鎮北王妃,享一世榮華富貴,若再惹惱了狼王,恐怕誰也救不了王妃了。”

雲瓏慢慢垂下了眼簾,疲倦地說:“那我爹呢,王爺能否也放過我爹。”

“勇王乃狼王的嶽父,自會保有體麵。”燕思空道:“王妃若無其他吩咐,屬下便告退了。”

雲瓏不置可否,隻是恍然地看著地麵。

燕思空躬了躬身,信步退去。

“燕大人。”在燕思空將要跨上門檻時,雲瓏幽幽叫住了他。

燕思空沒有回身,隻是偏過了頭。

雲瓏哽噎道:“將來澤兒長大了,會恨我嗎。”

“……他不會記得你。”

燕思空推門而出,將那壓抑地抽泣聲留在了身後。

這個女人有自己的可憐,可天下人誰不可憐。要得到什麽,便要付出什麽,無人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