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封野睡過去後,燕思空又回到了城樓。

此時已是深夜,但城牆內外燈火通明。元南聿已換了一身鎧甲,正在城頭與梁慧勇商議著什麽。

燕思空爬上城牆,急急問道:“情況如何?”

“尚未有動靜。”梁慧勇答道。

燕思空從城樓上往下看去,卓勒泰大軍就駐在弓箭射程之外,經過了一天的激戰,敵軍必然疲憊萬分,且此時黑燈瞎火的,也不宜攻城,他們是在等天明。

“狼王如何了?”元南聿問道。

“他醒了,闕掌門喂了他藥,說再醒過來,便可以進食了。”燕思空深深換了一口氣,“聿兒,多虧了你……”

“二哥。”元南聿眨了眨眼睛,“我們之前說好了的。”

燕思空點點頭,換了個話頭,壓低聲音道:“將士們士氣如何?”

元南聿的麵容頓時緊繃起來:“軍中四處有狼王重傷不治的流言,我已經捉了兩個來問罪,但……光靠我一張嘴不太頂用,他們越是看不到封野,便越是會胡亂猜疑。”

“我擔心他受傷的消息已經傳開了。”燕思空不免憂慮,“此事的影響,一定會波及京師。”

元南聿也是深感無奈。

此時封家軍正四麵受敵,來自金兵的,來自陳霂的,來自朝廷的,來自民間的,若封野命在旦夕的消息廣播天下,各路敵人定會蠢蠢欲動,內部的軍心也會隨之渙散。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燕思空沉重地說:“待他傷情穩定了,便讓他出來督戰,在此之前,由你來統領兵馬。”

“眼下,也隻能如此了。”

兄弟二人的目光同時遠眺出城外,看著黑壓壓的大軍之中瑩瑩閃動的火光,像是蟄伏於黑暗中的、萬千野獸的眼睛,彌漫著陰森地殺機,正伺機撲將上來,將他們撕成碎片。

天光初現,金兵就開始往城壕前輸送木料,顯然是要借助羊皮胎搭橋,助攻城機械通過。

於是一夜的平靜過後,戰爭再次打響。

有元南聿在,封家軍與廣寧軍的配合更加默契了,但金兵數量太多,他們打退了一批,便湧來下一批,仿佛無休無止。

這時,封野的近衛爬上了城頭,找到了燕思空,低聲在他耳邊道:“狼王醒了,正到處找燕大人呢。”

燕思空觀察戰況,此時主要是他們打,金兵抗,且有元南聿和梁慧勇督戰,他便可有可無,他怕封野見不著他,又動了元氣,權衡之下,決定回去看一看。

知會了元南聿後,燕思空匆匆趕了回去。

他原以為能看到封野有所好轉的模樣,那便會是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好消息,可推開門之後,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驚。

封野沒有好好地躺在**,而是坐在封魂所臥的軟榻上。

“封野!”燕思空急忙跑了過去,但見封野麵色蒼白,純白裏衣的胸口處滲了一灘血,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封魂,雙目赤紅。

而封魂也用那隻青灰色地獨目看著封野,它仿佛連眨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每一次閉上,都需要緩慢地睜開。

燕思空心髒一緊,緩步走到了跟前,慢慢蹲了下去,低聲道:“你還不能下床。”

封野的聲音輕顫著:“它伴了我……二十年,從它一出生,我們就在一起……”

燕思空鼻頭一酸,他將手覆上封魂的身體,感覺著那微弱的、幾不可察地呼吸。

它曾經是那樣地強壯,那樣地威武啊。

可這世上,沒有誰可以打敗時間。

“我們喝過一隻母狼的奶。它生來就最大、最聰明、最親近我……”封野含淚道,“它是我的兄弟,它才是真正地狼王。”

燕思空難受地說:“它一直在等你醒來。”

封野的眼淚滑落,他哽咽道:“魂兒,你……走吧,不必再受罪了。”

封魂低低地“嗚”了一聲,似是用盡全身力氣,抬起了頭,舔了舔封野臉上的淚水。

封野緊緊抓著它的皮毛,淚如雨下:“你走吧,走吧,我會為你報仇,我一定……”他俯身抱住了封魂的脖子,哭著說,“魂兒,來世再回我身邊。”

封魂嗚咽了一聲,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燕思空難受地扭過了臉去,掌心貼服的皮毛再沒有了起伏。

封野緊抱著那巨狼,曾叱吒風雲、威風八麵的狼王,如今卻像孩童一般蜷縮著顫抖地身體,無聲地哭泣著。

燕思空抹了一把臉,傷懷地說:“封野,你傷口滲血了,必須叫大夫來,我們的命都是魂兒救回來的,你不要辜負了它。”

見封野充耳不聞,燕思空隻得硬架開了他的胳膊:“封野,你要活著才能給魂兒報仇,你要活著啊!”

封野麵如死灰,眼中滿溢著哀傷。

燕思空將封野抱上了床,叫來了府裏的大夫,為封野從新包紮傷口。

侍衛看著地上的那安然長眠的狼,不知該如何是好。

燕思空使了個眼色:“我來處理。”

大夫走後,燕思空坐在了床前,沉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但現在你必須保重身體,為魂兒,為封家軍,為遼東。”

封野輕聲說:“魂兒從不想病老臥榻,能戰死沙場,它死得其所了。”

“它一直在撐著,幸而你醒了,它與你道別了,可以瞑目了。”

封野眸中的悲痛逐漸變成了恨意:“金賊呢?”

燕思空將他昏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概述了一遍,最後說:“卓勒泰正在搭橋,要不了多久,就會正式攻城。”

“而我還在這榻上躺著。”封野咬牙道,“我中箭的消息必令軍心動**,不行,我得……”他說著就要起身。

燕思空眼疾手快地一把將他按住,斥責道:“你可知聿兒和闕掌門費了多大的力氣才保住你的命,眼下你必須好好休養,盡快好起來。”

封野抬眼看著燕思空,目光深邃而沉重。

燕思空鬆開了手:“魂兒,你打算怎麽……”

“我要帶它回大同。”封野啞聲說,“讓它回到出生的地方。”

“等擊退了金兵,你就可以帶它回大同了。”

封野沉默片刻,慢慢伸出手,握住了燕思空的手。

燕思空猶豫了一下,沒有抽回。

封野靜靜地看著燕思空,他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

燕思空平靜地說:“你想說什麽便說吧。”

“……你許久不曾叫過我的名字,也許久不曾關心過我。”封野輕輕地說,“這大約是我受傷唯一的好事了。”

“你救了我,於情於理……”

“於什麽‘情’?”

燕思空低下了頭去:“封野,在你傷好之前,我不想用任何事來消耗你的精力。”

封野深深地望著他,良久,啞聲道:“去督戰吧。你放心,我會讓卓勒泰重新看到我站在廣寧城上。”

燕思空站起了身:“你好好養傷。”他又看了一眼封魂。

封野扭頭看著封魂,目光柔和而悲傷,“讓它再陪陪我。”

燕思空走出門後,心中依舊憋悶得難以喘息,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策馬奔著城牆而去。

頂著箭矢和炮火,金人在圍城兩天一夜後,終於踏過了城壕上建起的橋。城壕前堆壘的屍身猶如小山高,那橋仿佛不是羊皮胎托起來的,而是千萬個血肉之軀。

當燕思空重新回到城樓之上時,看到的就是金人的步兵、騎兵、炮兵、攻城兵,十幾萬大軍如蝗蟲一般朝他們湧來,黑壓壓地一眼望不到盡頭,仿佛一人一張嘴,就能將整個廣寧拆吃殆盡。

守城的將士們,都感覺到了那侵入骨髓地恐懼。

燕思空握緊了雙拳,眼前的畫麵不斷與二十一年前的記憶重疊,寒意遊走全身,令他止不住地顫抖。

來吧,做一個了斷吧。

大軍匯於城下,卻沒有急著進攻,燕思空猜到了他們要做什麽。

當年,卓勒泰派了一員猛將,每日來廣寧城下叫陣,叫得人心惶惶,叫得士氣動**。

他們叫著——降則不殺。

“降則不殺!降則不殺!降則不殺!”

卓勒泰故技重施,隻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一小隊騎兵,而是十數萬大軍齊喊,聲動如雷,直衝雲霄。

那喊聲震得人耳朵都要聾了,不僅僅是城樓上的將士們,就是城中百姓,定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攻敵先攻心,此法雖不新鮮,但大有作用。

梁慧勇與燕思空和元南聿商議道:“咱們開炮吧。”

元南聿恨道:“卓勒泰想在攻城之前,先潰我軍心,豈能讓他得逞。”

“不,若我們開炮,金兵就會馬上攻城。”燕思空道,“我軍已疲乏,而敵軍銳意正盛,一定要避其銳氣。”

元南聿皺眉道:“可我擔心將士們……”

“他們各個身經百戰,不會被輕易嚇倒。”燕思空又對梁慧勇道,“遼東將士無不對金賊恨之入骨,他們也不會被輕易嚇倒。”

梁慧勇有些猶豫。

燕思空道:“所謂一鼓作氣,再衰三竭,蠻夷不懂這個道理,就任他去泄這士氣,我們以靜待嘩,以逸待勞,你們去安撫將士們,讓他們抓緊時間休息。”

梁慧勇和元南聿被說服了,他們用力點頭:“好。”

燕思空看著他督工修建起來的山牆,心道,接下來,就靠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