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此時已是深夜,城樓上燈火通明,守城將士們各個嚴陣以待。

卓勒泰並沒有馬上攻城,他們為了填壕,損傷慘重,三軍疲憊,此時圍而不動,養精蓄銳。

燕思空見卓勒泰暫時沒有進攻的打算,才從城樓上退了下去。在寒風中站了一天,他的雙腳凍得幾乎沒有知覺了。

他前後派了四個侍衛去查看封野的情況,但那間屋門始終沒有打開,一顆心便始終懸於半空,此時他實在等不得了,決定親自回去看看。他叮囑梁慧勇,一有情況馬上知會他,而後牽了一匹馬,飛奔向驛館。

封野的屋內掌著燭火,從那門縫中漏出來的橙黃的火光,看來甚至溫暖。

院子裏有一眾侍衛和仆人在待命,燕思空走了過去,他深吸一口氣:“……如何?”他已竭力保持鎮定,但一張嘴,聲音仍在微微發顫。

“大人。”封野的貼身侍衛拱手道,“隻有那兩個童子進進出出,問什麽也不說。”

燕思空蹙眉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緩步走了過去。

入冬之後,門窗都要釘上厚厚的棉被以禦寒,因而盡管燕思空貼近了門窗,也隻能聽得裏麵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至於人在說什麽,完全聽不清。

他心急如焚,一麵希望知道裏麵的情況,一麵又害怕知道,隻要這扇門不開啟,封野便始終活著。

他呆呆地站在門前,突然能體會了他消失的日子裏,封野的心情。

這被痛苦、絕望、恐懼所淹沒的分分秒秒,像刀子一樣淩遲著他的心。

他知道,哪怕死上千萬遍,他也無法真正忘卻對封野的情,那是他一生唯一愛過的、給過他真正的歡喜的人。

他隻是不想要了、不想被牽絆了。

他真正放下的,是封野給他的所有,好的、壞的,他不再留戀了,也不再記恨了,封野代他受的這一箭,權當倆人的恩怨一筆勾銷了。

可無論身在這世間的任何一處,哪怕相距萬裏,他都希望封野好。

老天爺連這樣也容不得嗎?

突然,門扉傳來吱呀地聲響,燕思空的心瞬時揪緊了,他瞪直了雙眼,恐懼連他幾乎難以喘息。

門打開了,男童子手裏端著滿滿一盆血水走了出來。

燕思空擋在了他麵前,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汗水順著麵頰滾落。

童子看著他,剛要說話,門內傳來一道聲音:“讓他進來吧。”

是元南聿的聲音!

燕思空想要抬腿,那腿卻不聽使喚,恐懼像一道道枷鎖將他攫住。就在不久以前,他麵對十數萬大軍圍城,亦麵不改色。

他倒吸了一口氣,強抑下惶恐,邁步跨過了門檻,走了進去。

屋內的炭火燒得很旺,幾近悶熱,令血腥味兒、藥味兒和酒味兒無處散去,濃鬱地混雜在一起,嗆得燕思空禁不住幹嘔。

闕伶狐和元南聿站在封野床前,衣前襟全是汗與血水,女童子蹲在一旁,收拾地上那些浸著血的布巾。

燕思空站在門口,遠遠凝望著元南聿,以祈求的眼神無聲地詢問著。

元南聿一臉疲倦,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他啞聲安撫道:“二哥,他暫時沒事了。”

燕思空雙腿發軟,渾身脫力地扶住了門框,眼圈赤紅一片,他輕聲道:“晚輩……謝闕掌門救命之恩,他日望能舍身相報。”

闕伶狐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並不頹靡,他道:“我記下了。”

元南聿恭敬道:“師尊請去休息吧。”

童子過來攙扶著闕伶狐,一同離開了。

燕思空這才邁開沉重地雙腿,走了過去。

元南聿看了一眼**的人,又看了一眼燕思空,心有餘悸道:“封野能活下來,全賴師尊出手相救。”

燕思空走到元南聿麵前,一把抱住了他,將臉埋進了他的頸窩。

元南聿回抱住燕思空:“二哥,沒事了,他身強體壯,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你把……那麽重要的玄天丹給了他。”燕思空低聲說。

“藥便是用來救人的,何況我救的也不止他一人。”元南聿撫摸著燕思空的背脊,“他活著,遼東才有希望。”

燕思空點了點頭:“聿兒,謝謝你,若沒有你,二哥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元南聿輕輕一笑:“你我之間,還談什麽謝不謝的。”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元南聿身上的味道很不好聞,但這溫暖堅實的胸膛,令他安心。

元南聿又道:“二哥,你知道小時候,我為什麽喜歡與你穿一樣的衣裳嗎?”

燕思空小聲說:“我知道。”

“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跟你更親近。”元南聿笑道,“那時我覺得,我們是一體的,不分彼此的,好像隻要我穿著與你一樣的衣裳,我們就是一個人。你的聰明就是我的聰明,你的好就是我的好,同樣的,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所以,二哥永遠不需對我說‘謝謝’。”

燕思空聲音哽咽:“聿兒,二哥時常覺得,我配不起你這樣的情深意重。”

“你用大半輩子為我元家複仇,我也覺得配不起……”元南聿含笑道,“討論這個豈不是無用。所以我說,我們是一體的,你為我,我為你,都是理所應當。”

燕思空用力點頭:“好,好。”

“去看看他吧,魂兒也一直守著他,有什麽事就叫師尊的兩個小徒。”元南聿抹了抹額上的汗,“我去休息一下。”

“聿兒,你恐怕不能休息了。”燕思空鎮定了下來,“卓勒泰攻城了。”

元南聿訝道:“什麽時候?”

“就在今日。”燕思空道,“封家軍此時由梁總兵調派,但他們難有默契,且封野受傷,士氣低迷,你必須馬上去穩定軍心。”

元南聿正色道:“好,我馬上去。”他急匆匆地離開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走向床邊。

封魂依舊趴在一旁的軟墊上,此時已經睡去,它從前十分警覺,有任何動靜都會醒來,此時卻是有人靠近都沒有睜開眼睛。

就算闕伶狐不說,他也知道它時日無多了,也許它撐著這一口氣,就是在等封野醒來。

燕思空鼻頭一酸,看著**那雙目緊閉、麵無血色的人,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坐在了床邊,伸出手,貼上了封野的麵頰。

手指觸摸到的,有溫熱的皮膚,和粗硬的胡茬。

燕思空睜大了眼睛,阻止懸框的眼淚掉落,他心髒悶痛,無力地靠在了床頭,胸膛微微起伏著,雙目失神地望著前方。

封野活著,活著。

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燕思空累得靠在床頭睡著了,直至耳邊傳來沉悶地呻吟,他才猛然驚醒。

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睡過去了,他很是懊惱,但梁慧勇沒有派人來,城頭上又有元南聿坐鎮,現在卓勒泰定然還沒有攻城。

燕思空低頭,但見封野眉頭緊皺,滿臉是汗,口中逸出夾雜著呻吟地夢囈,看來十分痛苦。

燕思空拿過布巾,輕輕擦拭著他臉上的汗水。

封野的睫毛不住地顫著,似乎在夢魘的泥潭中掙紮了許久,才慢慢睜開眼睛。

燕思空心髒狂跳,目不轉睛地看著封野。

封野的眼眸從茫然到清醒,花了很長的時間,他的視線仿佛被遮了一層薄霧,霧漸漸散去,眼前變得清晰,映照出一張熟悉的臉。

“封野,你醒了……”燕思空緊張地說,“你感覺如何?能說話嗎?”

封野凝望著燕思空許久,才張開嘴,發出沙啞地聲音:“空……兒……”

燕思空長籲了一口氣,喃喃地說著:“醒了,你醒了……太好了。”

封野雙目氤氳,一眨不眨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輕聲說:“你差點就沒命了……換做別人,幾乎是必死無疑,或許閻羅王真的不敢收你。”

封野虛弱地說,“還能再見你……真好。”

“你要多謝聿兒。”

“金、金兵……”封野似乎牽動了胸口的傷,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咬牙問道。

“卓勒泰攻城了,如我們所謀劃的那樣,廣寧還撐得住。”燕思空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你別說話了,我去叫大夫。”

“不……”封野想要留住燕思空,但他連張嘴的力氣都需要醞釀。

燕思空俯下身,看著封野的眼睛:“你現在需要休養。”

“別走……”封野那幹裂的雙唇微微嚅動著,懇求著,“別走。”

燕思空垂下了眼簾,輕聲說:“我不走,我隻是去叫大夫看看你。”

“空兒,別走。”封野眼圈泛紅,他的意識尚不清醒,在一片混亂的腦海中,眼前之人是他此時認為唯一重要的。

“我去去就回。”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轉身去找人。

“不……”封野渾身顫抖著,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燕思空走出他的視線,他感到胸口傳來撕裂般地痛。

燕思空去找了闕伶狐的徒弟,兩個童子又將闕伶狐請了來,此時封野的意識再度陷入模糊,口中喃喃地叫著燕思空的名字。

闕伶狐給封野把了脈,又用銀針刺穴,令封野逐漸鎮定下來,並再度睡去。

燕思空擔憂地目光在封野和闕伶狐之間遊走。

闕伶狐做完這一切,接過童子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手,道:“他沒事了,等再醒過來,就可以進些流食了。”

燕思空長長籲出一口氣。

闕伶狐看了封野一眼:“他是我診過的,身體最強壯的人之一,換做別人受了這麽重的傷,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全賴闕掌門妙手回春。”

闕伶狐看著燕思空,“若他不是為了遼東百姓受的傷,就是天皇老子也休想請我離開藥穀。”

“闕掌門雖隱居藥穀,卻心係天下,實在令晚輩敬佩,這世間竟真的有如闕掌門這神仙一般的人物,晚輩能夠得見,真是此生大幸。”

“行了。”闕伶狐嘲弄道,“早聽說你燕思空舌燦蓮花,靠著一張嘴,不知將多少人哄得團團轉。”

“晚輩此番是肺腑之言,晚輩對闕掌門的感激,無以言表。”

闕伶狐站起身:“好好謝謝你的兄弟吧,那玄天丹是稀世之物,希望這寶貝救的,是一個能內修外攘、定國安邦的忠良,而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窮兵黷武的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