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封野笑著說:“你在擔心我,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我。”

燕思空低低道:“你的計劃是什麽。”

“向那內奸透出消息,廣寧將要斷糧,我要撤回京師,後由闕忘和徐楓帶兵偷卓勒泰大營,我假意逃走,遭遇金兵後被逼回廣寧。”封野徐徐說道,“最後,由叔叔在京中造勢,將發援軍和糧草來救我,卓勒泰若想拿我,就必須火速攻城。”

燕思空聽得心髒愈發往下沉。此計若成,確實可以釣卓勒泰上鉤,封野拿自己當餌,由不得卓勒泰不信,拿下封野,意味著可以要挾封家軍,介時與整個中原叫陣也未嚐不可,卓勒泰怎能抵擋這樣的**。

可這實在太危險了,萬一封野出“逃”的時候就被卓勒泰擒了,那豈不是自投羅網!

燕思空剛要張嘴反對,封野搶道:“你想說什麽,我都明白。空兒,我早已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魯莽少年,我知道我的安危關乎三軍將士,隻是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就算有,也來不及了。”

燕思空咬牙道:“我不會拿你去換廣寧,你若有事,遼東必然不保。”

“我會回來的。”封野的目光剛毅而堅定,透出無畏地凜冽寒芒,“你在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卓勒泰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抓你。”

“所以闕忘要去拖住他的大營。”

燕思空厲聲道:“你這輩子從未跟金兵交過手,根本不懂他們的凶殘!”

“但我十一歲與瓦剌對戰,十四歲便帶兵闖陣。”封野的長臂越過桌子,撫上了燕思空的麵頰,輕聲道,“我經曆過的凶險,較今日更甚的也不鮮見,閻羅王都不敢收我。相信我,隻要你在這裏,我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燕思空定定地望著封野,他知道封野心意已決,就像從前許多次一樣,隻要封野決定了的,便無人可以阻攔。

可刀劍無眼,不是每一次,都能有驚無險的。

倘若封野回不來呢?

他總以為自己麵對封野時,能心如古井,如今卻又再起波瀾。

無論如何,封野不能死。

封野看著燕思空蒼白的臉色,心下暗喜,他笑道:“你果然是擔心我的,等我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

燕思空感到一陣心悸,他默默低下了頭去,啞聲道:“既然狼王心意已決,還需更細致地謀劃,以保萬無一失。”

封野輕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了起來:“明日我會召眾將議事,我隻是想先告訴你。”

燕思空就要別開臉,封野卻突然半身越過矮桌,吻上了他的唇。

燕思空眼中閃過訝異,剛要掙紮,就被封野的大手按住了後腦勺。

封野用力親了燕思空一口,就被燕思空推開了。

封野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角,甚至用指腹摩挲著唇瓣上那屬於燕思空的餘溫。

燕思空裝作仿若無事發生,雲淡風輕地說道:“梁將軍最熟悉廣寧地形地貌,明日,我們要研究出一條‘逃生’之路。”

“好。”封野站起身,有些不舍道:“我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讓魂兒留在這兒陪你吧。”

“……也好。”

“除夕夜,我們一起過。”封野又強調道,“隻你我二人。”

燕思空抬頭看著封野:“這團圓之節,我有家有兄弟,豈能讓他一個人過。”

“他怕是沒空陪你過年了。”

“什麽意思。”

封野平靜地說:“我打算除夕夜行動。”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涼氣。

燕思空將早已經看過無數遍的遼東地圖,又翻來覆去地看了整整一夜,思忖著元南聿和封野“敗逃”的路線——主要是封野的,因為他才是卓勒泰真正想要擒獲的人。

隔日,封野召集眾官將,將自己的計策說了出來,果不其然,遭到了一致的反對,此計雖然可以誘卓勒泰攻城,但封野身為三軍主帥,萬一有什麽閃失,他們將群龍無首,這樣的後果,誰敢擔負。

封野態度強硬,燕思空則一言不發,如此一來,便根本沒有人勸得動了。

燕思空心想,封野提早一日告訴他,也並不全是為探他是否“擔心”,而是為了今日能不被所有人反對,隻要他不說話,眾人便知道規勸無望。

議事結束後,元南聿將燕思空拽到一邊,低聲道:“二哥,封野是不是早就告訴你了?這太冒險了,若他有什麽意外,一切就全完了。”

燕思空歎道:“他就是這樣的脾性,但凡有一點可能,便敢豪賭,從前是,現在也是。而且,以廣寧如今的形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元南聿皺眉道:“連你也沒能勸阻他嗎?”

燕思空搖搖頭:“一次都沒能。”

“二哥,我們除了有城可守,幾乎處處弱於金兵,現在又要放棄城防……”元南聿劍眉深蹙,“雖說不能自己泄了士氣,可這一戰,實在是凶多吉少啊。”

燕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這些二哥都考慮過了,隻是我們糧草被劫,時間不多了。困獸猶鬥,況人乎?總不能坐以待斃。”

元南聿長歎一口氣。

“你現在不必擔心封野,擔心自己吧。”燕思空的手又握住了元南聿的後脖頸,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所謂偷營,都是以身犯險,那是敵人的地盤兒,敵眾我寡,你萬萬要小心。”

元南聿正色道:“二哥放心,我會拚盡全力,拖住卓勒泰的兵馬,我能牽製的兵馬越多,他派去追擊封野的就會越少。”

燕思空憂心道:“二哥更希望你好好地回來。該退時,一定要退,不可戀戰,要殲滅金兵,我們缺一不可,若你出了事,便不是在幫封野,而是葬送整個遼東,你懂嗎?”

元南聿微微頷首,麵上是揮之不去地凝重。

眨眼間,就到了除夕夜。

他們暗中做了所有的準備,元南聿已經在天黑之後,帶兵出城了。

封野騎著醉紅,帶著一隊侍衛,來到了元府。當他穿過庭院裏的那顆銀杏樹,來到燕思空屋簷之下時,他低下頭,看著門縫中透出來的微弱卻溫暖的光芒,一時竟有些不敢推開這扇門。

因為當他見到燕思空的那一刻起,倆人就要開始道別。

封野品嚐著心頭的苦澀滋味,緩緩地推開了門。

屋外的寒風與屋內的暖意撞做了一團,令封野的皮膚都戰栗了起來,他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尋去,但見燕思空正坐在桌前,麵對著豐盛的酒菜發呆。而那日被他留在元府的封魂,就趴在燕思空腳邊。

封野輕輕掩上了門,與燕思空隔著不遠的距離對望。

燕思空起身,拱手,一貫地禮數周全。

封野走了過去,輕聲說:“做了這麽多菜。”

“下人不知道隻有我們兩個人。”燕思空愴然地看著窗戶,那處用棉絮封得死死的,其實根本也看不出去,可他卻仿佛看到了正在頂著風雪行軍的元南聿。吃完這頓飯,封野也要離開了,最終將隻剩下他一個人。

封野頓了頓:“等我們回來,一定要補上這頓團圓飯。”

燕思空定定地望著封野,良久,才道:“狼王請坐。”

封野卻沒有動,而是低聲道:“你可否叫我的名字。”

燕思空怔住了,半晌,道:“這重要嗎?”

“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封野啞聲道,“哪怕隻是今夜。”

燕思空遲疑片刻,張開嘴,卻沒能發出聲音。他原以為,喚一聲名字有何難,可到了嘴邊,突覺這兩個字竟如斯沉重,他生怕隻要脫出了口,有什麽東西就變了。

封野等了許久,隻等來倆人沉默以對,他難掩失望,輕聲說:“坐吧,飯菜該涼了。”

燕思空默默地坐了下來,心髒直發緊。

“你還記得那年春節嗎?”封野邊給倆人倒酒,邊道,“我們為了見上一麵,偷偷摸摸地溜回你在京中的舊宅,那時候……”他唇角輕揚,“一天不見你,都想得很……也不知後來,我是怎樣熬過那些年。”

燕思空沒有回答,但他記得,他全都記得。他記得倆人悄悄翻牆而入,見到彼此的那一刻,萬千思念與情愫迸發,隻恨不能將對方揉進身體裏,再也不分離。

曾經那樣的喜歡,也能變得麵目全非,這便是人間。

“剛離京的時候,我天天想你,又想你、又怨你、又無論如何都放不下你。”封野苦笑道,“我那時什麽都沒有了,還是個逃犯,我怨你,也許更怨自己的無能,於是我發誓,再見你時,我要讓你嚐嚐我的痛苦。”

燕思空低垂著眼簾,安靜地聽著。

“我做了這麽多的蠢事,連我自己看來,都難以饒恕。”封野專注地看著燕思空,“可我仍然想要你原諒我,想要我們回到從前。若今夜之後,我回不來了,你是否……”

“住口。”燕思空慍怒道,“你若覺得自己回不來,便不要去,否則說這些何用!”

封野握著酒杯的手,微微抖了抖,看著燕思空冰冷的麵容,他心痛如絞,他苦笑道:“我大約是,指望你能心軟一回。”

“你若回不來了。”燕思空看著封野,沒好氣道,“我也將以身殉遼東,到時你我陰間相會吧。”

“不,你好好地等我回來。”封野舉起杯盞,一飲而盡,“臨行前,我隻是想告訴你,是生是死,是成是敗,我對你的心意永遠都是如此。”

燕思空也幹了一杯酒,而後重重將杯子摔在了桌上,起身走到了窗前。

“空兒……”

“你走吧。”燕思空背對著封野,啞聲道,“踐行酒喝了,闕忘已經出發了,你也該出發了。”他不想再看到封野了,他不想在盯著這張臉的時候,反複想著是否還能見其平安歸來,胸口鬱結了一團難言的情緒,令他感到窒息。

封野走到了燕思空身後,沉聲道:“我走了。”

“……祝狼王凱旋歸來。”燕思空快速說道。

封野僵立了片刻,兀地一把扳過了燕思空的身體,將他按在了牆上,重重堵住了那柔軟的唇,粗野地吸--shun著。

燕思空被那密不透風的吻掠奪了所有的神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過掙紮,但封野越吻越深、越重,那屬於封野的氣息徹底侵入了他的發膚之間。

直至燕思空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封野才放開了他。

燕思空大口呼吸,胸膛劇烈地起伏。

封野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用沙啞的聲音訴說著不加掩飾地渴望:“好想抱你,想扒光你的衣服,想你一整夜都在我身下……”

燕思空猛地推開了封野。

封野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燕思空低聲道:“走。”

封野看著燕思空,沒有動。

“狼王要趁人之危嗎?”燕思空瞪著封野。

“若我趁人之危呢?”封野不動聲色地說道。

燕思空皺起了眉。

“若我能回來……”封野用那對犀利地狼眸死死地盯著燕思空,他遲疑片刻,卻終究是沒有把到了嘴邊的話吐出來,轉而道,“我一定會回來。”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桌上,“等我。”

說完,強迫自己轉身離開了。

燕思空看著桌上的東西,眼眶有些酸澀。

那是二十年前,封野送給他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