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廣寧城內,悄悄蔓延開了缺糧的傳言,這消息並非空穴拉風,就在不久前,從京師運來的糧草剛被朵顏衛劫走了一大半。

梁慧勇即刻出來穩定軍心,說糧草充足,不得以訛傳訛,動搖士氣。轉頭,他就給韓兆興秘密去了一封信。

這封信經過燕思空精心琢磨,以梁慧勇的口吻,對韓兆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韓兆興勸卓勒泰和談。

從前韓兆興還是遼東總兵時,梁慧勇的日子過得差強人意,前十年,他品級低微,引不起韓兆興的注意,後十年,他憑著聰明謹慎,略得提拔,但以他元卯舊部的身份,也並無重用,是趙傅義來了之後,才容他一展所長。不過,他和韓兆興畢竟是多年同僚,這封信隻有他寫才合適。

當韓兆興拿到這封信時,必定會想到,這封信的本意並非來自梁慧勇,而是來自如今廣寧的實際守衛者——封野,梁慧勇在信中提及的議和條件,也隻有封野才給得起。

幾個月前,封野剛剛下令誅滅韓兆興九族四百餘口,韓兆興恨他入骨,這封信隻會被拿去向卓勒泰邀功。

他們的目的正在於此,此時要做的,便是一步步引導卓勒泰,相信他們將要窮途末路。

那個韓兆興在城中的眼線亦早已被他們盯上,並不著痕跡地向其泄露了一些關於糧草的消息,件件都對廣寧不利。

同時,他們日夜無休地修建山牆。

做了這些準備後,他們也並不以為卓勒泰會輕易上當。讓卓勒泰相信了廣寧要斷糧,僅僅是第一步,卓勒泰隻要拖到真的斷糧,便可以最小的犧牲拿下城池,要令其強攻,一則利誘,二則被迫,這兩樣,他們都要給卓勒泰備齊了。

眼看就要過年了,城中卻一片蕭條,那些用窗花、對聯妝點出來的紅,勉強為愁雲慘淡的廣寧添上了幾分氣色,但也掩藏不住人心惶惶。

這日,燕思空正在家中吩咐下人打掃府中內外,再是四麵楚歌,年也總是要過的,萬一這是最後一個年,那便更要盡量好好地過。

平時燕思空在人前都做易容,府裏這幾個下人和侍衛是元南聿親自選的,皆是知根知底,都知道燕思空的身份,也隻有在這個家中,燕思空能暫時褪去偽裝,做回自己。

正忙碌著,門房突然來通報,說狼王來了。

燕思空見那門房有些惶恐的神色,猜測著封野定是帶了封魂來。

果不其然,封野帶著那獨目巨狼款款走進了元府,盡管封野的“獨目狼將軍”與封家軍齊名,但人若近距離見著一匹狼長得若虎一般地大,難免不害怕。

“見過狼王。”燕思空拱手行禮。

封魂自顧自地在庭院內遛了一圈,大約是嫌小,很快就繞回了封野和燕思空之間,把院內的下人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彈。

“這麽冷的天,你在外麵站著做什麽?”封野看著燕思空,目光平靜而溫柔,“隨我進屋,我帶了好酒來。”他晃了晃手裏的東西,看那樣子,似乎不隻是酒。

燕思空並不願和封野獨處,但也別無他法,幸好還有封魂在,當著下人們的麵兒,他隻得道:“狼王請。”

倆人進了屋,封野自己動手把酒溫上了,而後大喇喇地坐在了溫暖的火炕上,封魂則靠著火坑邊兒最暖和的地上趴下了,這一人一狼,仿佛回了自己家。

燕思空站在一旁:“不知狼王……”

“過來坐。”封野指了指自己對麵。

燕思空猶豫了一下,隻得過去坐下了。

封野的目光向下,落到了燕思空腳上,燕思空也下意識地低頭,發現自己的靴子上裹了一層雪泥,鞋尖微微被打透了。

封野站了起來,還未等燕思空反應,就彎身蹲了下去。

燕思空嚇了一跳,就要起身,卻被封野按了回去,他自顧自地為燕思空除履,還輕斥道:“你本就怕冷,為何不好好在屋裏待著。”

“狼王……”燕思空渾身不自在,想躲又無處可躲。

封野脫下了燕思空的鞋,大手握著那冰涼的腳,皺眉道,“你看看你凍的。”他將燕思空的腳放到了炕上,“好好焐一焐。”

燕思空盤腿而坐,將腳藏在了衣擺下麵,低聲道:“狼王今日駕臨寒舍,究竟有何貴幹?”

封野將一個不小的布包放在了桌上:“這是我命人搜羅的珍稀藥材。”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封野,他嚴肅叮囑過元南聿,不準將他受傷的事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封野。

封野解釋道:“闕忘在到處找好藥,被我知道了,那些都是內補的藥材,不像是他自己用的,所以……”他看著燕思空,麵露擔憂,輕聲道,“空兒,我抱著你的時候,覺得你比從前單薄了許多,我擔心你的身體。”

“沒什麽大礙。”燕思空平淡道,“他也是嫌我瘦,為我調理一下。”

“你們需要什麽,盡管與我說,便是龍鱗鳳羽,我也為你尋來。”

“多謝狼王,真的沒有大礙。”燕思空低頭看著地上的魂兒。

封野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今年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

燕思空沒有回答。

“我們已經好久沒有一起過年了。”

“今年這個年,怕是誰也過不好。”燕思空道。

“好與不好,都是一年。”封野悵然道,“一年又一年,眼看我也快到而立之年,從年少到今日,一切都像夢一場。”

燕思空感到心口堵得慌。

“昨夜,我收到了叔叔的回信,他說他正想辦法調糧,但是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就算他能馬上運出糧草,並且不再次被卓勒泰阻撓,等送到的時候……”封野搖頭,“也來不及了。”

這一點,他們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燕思空還是倍感沉重,他問道:“太原可有動靜?”

“一直都有。”封野沉聲道,“陳霂顯然在等我與卓勒泰開戰。”

燕思空點點頭,並不意外。誰都懂得趁人之危,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像陳霂一樣冷酷,為了皇位,可以犧牲掉遼東偌大的疆土和幾十萬百姓。

也許陳霂想的是,當了皇帝,再收拾卓勒泰不遲,若那時他能舉一國之力,確實比封野更可能擊敗卓勒泰,可被卓勒泰霸占的遼東,將會遭受怎樣的塗毒、淩虐,無人可以想象。

如今回想起來,燕思空也說不清,究竟陳霂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他一手**出來的?無論如何,曾經那個對他滿心依賴、見到他雙目都會發亮的少年,已經徹底死去了。

封野起身把溫好的酒拿了過來,放到桌上,慢慢地斟了兩杯:“空兒,來嚐嚐,喝一口,身子立刻就暖了。”

燕思空拿起酒盞,毫不遲疑地幹了,烈酒燒喉,入肚之後,仿佛一把火點燃了整個腹腔,身體頓時燥熱起來,很是痛快。

燕思空道:“好酒。”

封野微微一笑:“咱們也好久沒一起喝酒了。”

燕思空隻覺得封野今日的情緒有些古怪,心中狐疑起來:“這麽好的酒,為何不留到過年喝。”

封野笑看著燕思空,眸中飽含深情:“與你待在一起,時時刻刻都像過年一樣歡喜。”

燕思空低下了頭去,沉默相對。

“其實,我今日來,是想與你商議正事的。”封野拿起酒壺,又滿上兩杯。

聞言,燕思空再次看向了他。

“如今就算卓勒泰相信了我們斷糧,也不會攻城,要釣大魚,必須下重餌。”

燕思空皺起了眉,封野說的“餌”,不知究竟有多重,總之語氣是異常重的,他聽來心裏陣陣地發緊:“狼王的意思是……”

封野用修長地手指捏起酒杯,緩緩湊到了唇邊,一雙犀利的狼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無畏地說道:“我。”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燕思空麵色一變,雙手在桌下揪緊了長衫的衣料,深深地望著封野。

“隻有拿我利誘他,他才會舍易求難。”

燕思空眯起眼睛:“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都已經是攝政王了,這喜歡鋌而走險的狂妄竟還沒有收斂?!”

封野微微一笑:“空兒是在擔心我嗎?”

“你是遼東唯一的希望,你若有個三長兩短……”

“你擔心我嗎?”封野專注地盯著燕思空的眼睛,“不是狼王,不是攝政王,隻是封野,你擔心‘我’嗎?”

燕思空握緊了雙拳。

封野眸中流瀉出難言的情愫,他輕聲道:“你若擔心我,哪怕僅是一絲一毫,能不能告訴我?”

燕思空暗暗咬牙:“你不能去做餌,我們冒不起這樣的風險。”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否則卓勒泰不會上鉤。”

“一定還有辦法,容我想一想……”

“空兒。”封野加重了語氣,“我不在乎什麽風險不風險,我答應你要守衛遼東,便絕不對你食言,我隻想知道你會不會擔心我,你為何一再回避,不敢告訴我?”

燕思空怔怔地望著封野,一時竟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