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入夜之後,阿力出門了,直至天明前才回來,並帶回了佘準送來的情報。

自佘準找到燕思空之後,每隔十日便會遣人將情報壓在附近山上的一塊怪石之下,阿力每每趁天黑之後去蓉,因而燕思空雖是躲在偏僻山村,但消息並不閉塞,天下時局和各路人馬的動向,他都知道個大概。

這半年多,他除了養傷,以及幫阿力娶了媳婦兒外,幾乎沒幹別的,也不出門。村民們謠傳阿力將自己那麵容更加醜陋可怖的兄弟藏在家中照料,還時常想從盈妹口中探出一二,但盈妹自小沒爹沒娘,嫁與阿力後,便夫妻同心,嘴上嚴實得很,於是滿村的人,都沒見過燕思空的真麵目。

在楚軍大營的那一把火,不僅燒了陳霂的皇帝夢,也讓燕思空身心皆遭到重創。如今外傷愈合了,但心裏的空洞怕是一生也難以填平,他挨過了無數個睜眼到天明的漫漫長夜,反複思索著那些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嚐過痛苦與絕望滅頂的滋味兒,但他最終還是熬了過來。

死過一次後,他想開了許多。有些問題沒有答案,就不再去苦苦尋覓、上下求索,那些破滅過的理想和犯過的錯,也不再苛責於自己的無能與軟弱。有些事他放下了,比如愛恨,比如生死,比如得失,但有些事他又提起了,比如他仍然要去完成的未完之事。

從佘準不斷送來的情報中,難免要出現一個人的名字,一個曾經刻骨銘心的名字——封野,畢竟那個人,是如今大晟江山的真正掌舵人,怎麽樣,也是繞不開的

他知道封野掌權後,時局愈發動**,各路諸侯皆耽耽虎視,失去了皇權的束縛,諸侯割據之勢初現雛形,但封野此時根本無力鎮壓,假以時日,必成大禍。

朝堂內外亦是不得安生,一個連走路都還不會的衝齡皇帝,一個異姓反賊攝政王,名不正、言不順,如何能夠服眾。哪怕封野啟用了不少自己推薦的官將,依舊是焦頭爛額。

他還知道封野和元南聿一直在找他。

也知道雲瓏郡主為封野誕下了一對雙生子。

他不斷地從佘準的情報中看到封野的消息,但卻心如古井,就好像那是一個離他非常遙遠的、與他毫無幹係的陌生人。

是了,那畢竟是他上輩子的事了,對他來說,如今連故人都算不得,若非要他置評上兩句,他隻能說封野此時內外交迫,危機四伏。

還有陳霂,陳霂退居太原後,雖遭慘敗,但野心不死,一直籌謀著卷土重來,有長皇子這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他便有號令四方的底氣,如今除了寧王,也將更多藩王與封疆大吏納入麾下,其勢更比從前。

除此之外,也聽聞他的小妾齊氏突然暴斃,死時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

最讓燕思空哀痛唏噓的消息,是趙傅義病逝軍中。趙大將軍戎馬半生,為人光明磊落、忠肝義膽,必當流芳百代,揚名千載,隻可惜金賊未除卻含恨而終,恐怕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隨著趙傅義的星隕,以及天氣轉寒,一水相隔的金兵開始蠢蠢欲動,不停地派出遊擊侵擾遼東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為,趙傅義曾是遼東的最後一麵盾甲,如今這盾甲沒了,潢水一旦凍結,蓄謀二十載的卓勒泰必揮師渡河,等待遼東的,將是一場生靈塗炭。

燕思空已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處,也知道老天爺賞的這額外一條命,他將用來做什麽。

他生於遼東、長於遼東,漂泊了半生,千帆閱盡之下,終是要回歸故土。他身無長物、孑然一身,不過薄命一條,若餘生能為守護遼東盡一份力,或可略微償還他造下的無數殺孽。

將佘準送來的消息看完後,他照例在燭台下燒了。

算算時日,遼東此時已經很冷了,潢水至多兩個月後就會凍結,他也該準備出發了。隻是他若要走,阿力必然要跟,盈妹身懷六甲,豈能受車馬勞頓之苦,他隻希望這小兩口能永遠待在這個小村子裏,享一世安樂。

他尋思著是不告而別,而是讓佘準來接他,總之,他必須將阿力留下,隻有遠離了他這個災星,小兩口才能平靜幸福。

秋末的氣候說變就變,前幾日還曬得人眼暈,突然就冷了下來。燕思空這幾日勤加練武,活動許久都不曾動過的胳膊腿兒,為長途跋涉做準備。

這一天,盈妹去了梁水縣。

左家村雖是男耕女牧,不愁吃喝,但村民們要買些常用的物件,還得去縣裏,往返一次就要三、四天,這去上一次,便要買足了才行。

盈妹便是帶回了一牛車的東西,許多都是為肚子裏的娃娃準備的。

阿力十分愧疚,因為麵貌的緣故,他不能進城,這與待人接物有關的事兒,隻能盈妹出麵。

盈妹笑著安慰他:“不打緊,我趁著肚子還沒大的不便走路,把該買的都買了,以後若要需要,再找鄰居就成。”她說著抱起一大摞的書,往屋裏走去,“公子,我又給您買了許多書。”

燕思空笑道:“這麽重的東西,讓阿力來就成了。”

阿力連忙接過書,放在了桌上。

盈妹摸了摸肚子,笑道:“我讓肚子裏的娃娃多聽聽公子讀書,將來說不定也能考取個功名呢。”

“一定能。”燕思空含笑道,“這次去城裏,可有什麽新鮮的?”

他在屋子裏憋得久了,難免想要多聽聽外麵的事兒,哪怕是家長裏短,也能解解悶。

“哇,公子,我這次去,還真的聽到了一件大事,整個梁水縣都在傳呢。”

“哦,什麽大事?”

“渠山馬場,公子知道吧?是咱們霸州數一數二大的馬場。”

“略有耳聞。”霸州是東南地區最適合養馬的地兒,擁有大片的平原河流,雖然養出來的馬身量不高,大多不適合作戰馬,但腿短的馬下盤穩健、耐力足,十分適合馱物,也是朝廷非常重視的馬源地。

“馬場的馬兒染了什麽疫病,聽說已經死了三百多匹,還有上千匹病著呢。”

燕思空驚訝道:“死了這麽多?”

盈妹歎息一聲:“可慘了,那一匹馬多貴啊,死了病了這麽多,馬場主怕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診出是什麽疫病了嗎?”

盈妹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馬場主在到處求醫,一下子死了這麽多馬,怕是朝廷都要怪罪呢。”

燕思空皺起了眉。

他自幼養馬,對馬十分有感情,而且深諳育馬、挑馬、醫馬之道,曾經被封劍平親授可以解剖死馬用於研習。若不是後來廣寧生變,他定能將醫馬之術鑽研得更加透徹,但那些年積累的經驗和知識,已經足夠他醫治許多病症。

聽聞一個馬場生出這樣的疫情,馬兒死了幾百匹,病了上千匹,他頓覺不忍,很多時候馬兒生的病,並非無可醫治,隻是醫人者眾,醫馬者寥寥可數,不會醫罷了。

盈妹眨巴著眼睛看著燕思空:“公子,你怎麽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死了那麽多馬,豈止是馬場主的損失,馬是國之重器啊。”

“是啊,那渠山養了那麽多馬,萬一、萬一都被傳染了……”盈妹抖了一抖,“想想也真是怕人。”

燕思空思忖片刻:“我想去看看。”

阿力一挑眉,連連擺起了手,盈妹也道:“公子,不行啊,你還在養傷,不能出屋啊。”

“我傷已經好了。”燕思空站起身:“醫人我隻習得皮毛,但醫馬,天底下也沒幾個人強得過我,無論如何,我要去看看,若真能醫,豈不皆大歡喜。”

“皮肉之傷好了,這大傷一場損耗的元氣,豈是一朝一夕能養好的。”

阿力擔憂地看著燕思空,比劃道:萬一公子的身份暴露了怎麽辦。

盈妹也急道:“就是啊,公子這相貌,走到哪裏都惹眼。”

“放心吧,佘準教了我許多易容之術,我豈會以真麵目示人。”燕思空心裏有著兩層打算,一來,他確實想要救那些馬,能不能救得了,也要試過才知道,二來,這次走,他就不打算回來了,如此正好有個借口可以出門,雖然阿力肯定會跟他一起去馬場,但要從這村子裏不告而別,他隻能坐牛車,到了城裏,他至少能弄到馬。

阿力和盈妹見勸不動燕思空,隻好作罷,阿力比劃道:我護送公子一起去。

燕思空頷首:“此外,我要給佘準寫一封信,你盡快幫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