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陳霂離開後,燕思空在書房內僵坐了良久,思索著利害得失,往往這種時候,他考慮得最少的都是自己。

他確如封野所說,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也並非沒有例外,那例外,都給了一個人,他曾經把封野的命淩駕於自己的一切之上。

若沒有封野,他大概會隨了陳霂,如此一來,便能牢牢地掌控住這個名正言順地未來天子,流血斷頭他不怕,惡名加身他也不在乎,又怎會在意臥榻之上躺的是人是鬼。

可他偏偏做不到,他無法說服自己“背叛”封野,哪怕他已不欠封野什麽。

他想得入神,以至於身邊來了人,都渾然未決,直到蠟燭的火光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才猛地抬頭,正對上元南聿喬裝易容過的臉。

“……你何時進來的。”

元南聿沒有說話,而是定定地看了燕思空半晌,才緩緩開口:“我剛才一直閉息躲在外麵。”

燕思空的心髒咯噔一跳,麵色沉了下來:“你都聽到了?”

“我此前隻是懷疑,尤其是看到齊夫人之後,於是一直想找機會證實。”元南聿低聲道,“若我不在外麵,你打算一直瞞著我嗎?”

“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麽?”燕思空嘲諷道,“告訴你陳霂想收我做男妃?不可笑嗎?”

元南聿抿了抿唇:“若封野知道了……”

“你會告訴他嗎?”燕思空直勾勾地盯著元南聿。

“跟你有關的所有事,他命我巨細無遺地稟報。”

燕思空眯起眼睛:“哪怕可能會壞了大事?”

元南聿頓了頓,胸膛用力起伏,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你說你能將陳霂控製在鼓掌之間,可如今看來,他對你有如此非分之想,你當如何?難道從了他?”

燕思空騰地站起身,向元南聿逼近了一步:“你是否也覺得,我會為了權勢不惜寬衣解帶侍奉陳霂?就像對封野那樣?”

“……不是。”元南聿快速辯解道,但語氣的生硬怕已出賣他心中所想。

“不是?”燕思空冷冷一笑,“你隻是顧及我的顏麵,不好明說罷了。”

“我……”

“聿兒。”燕思空看著他,“我和封野之間,已是積重難返,但即便如此,他跟陳霂也是不一樣的。若我這半輩子隻會以色侍人,是活不到現在的,你小瞧我了。”

元南聿目光遊移,低聲道:“我沒那樣想,我隻是……擔心你。”

“你究竟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背叛封野,我不想深究,我隻要你以大局為重,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別讓封野知道,憑添麻煩。”

“可是,陳霂如此嫉妒封野,二人如何能共事。”

“隻要他想當皇帝,就不得不屈從。”燕思空冷道,“他最後便向我屈從了,到底沒有色令智昏,腦子還是清醒的。”

元南聿依舊眉頭緊蹙,難掩擔憂。

自知無法挽留燕思空,陳霂隻好放燕思空回去,並為他準備好細軟行裝,還要派三千精兵護送他出雲南。

啟程當日,倆人在書房內最後一次單獨見麵,為了避嫌,陳霂不會去送他。

“先生何時會回來。”陳霂殷殷地看著燕思空,眸中是不加掩飾地眷戀和哀傷。

燕思空答道:“待時機成熟,臣定會回到殿下身邊。”

陳霂苦笑一聲:“你可知我多麽不想讓你走,我甚至……”

燕思空看著他,直看得他把後麵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燕思空後退一步,跪地叩拜:“殿下,保重。”

陳霂將燕思空扶了起來,他的雙目不肯從燕思空臉上挪開,擒著燕思空手腕的手亦是暗暗收緊。

燕思空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再深鞠一躬,轉身離去。

“先生”陳霂在背後喊道。

燕思空止住腳步。

陳霂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胸膛,朗聲道:“有朝一日我受命於天,承繼大統,我定要你寸步不離我身邊!”

燕思空沒有回頭,徑直離去。

他一生聽過的豪言壯語無數,卻隻把一個八歲孩童的放在了心上。

山匪已大多被掃**,又有大軍護衛,他們順利離開了雲南,日夜兼程地奔赴大同。

路上,他們聽聞朝廷再派使臣去見哪答汗,並且帶去了豐厚的禮物。

回到大同,已是一個月之後,一行人灰頭土臉,疲憊不堪,卻一進城,就受到狼王召見。

一行人被帶去了靖遠王府。他上次來大同見薛榮貴,就來這舊府看過,當然,自封家出事之後,王府已經荒廢,他也隻是遠遠駐足凝望,心中隻餘酸楚。

時隔一年再看這府宅,已經修葺得煥然一新,比之京城的王府更要氣派恢弘,這裏不愧是封家的大同。

下人讓元南聿等人安頓去稍作休息,然後單獨領著燕思空先去見封野。

他一路走向了內院,在那裏,他看到了正在樹下打盹兒的封魂和站在一旁的封野。

恍然間,燕思空仿佛看到了他與封野重逢的那個午後,也是靖遠王府,也是一株參天大樹,也是一人一狼,隻是一個遠在京師,但他們惺惺相惜,一個近在眼前,但他們咫尺天涯。

燕思空隻覺呼吸瞬時停滯,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拖著往下墜。從分開的那天起,他就逼迫自己不去想與封野的私情,可越是壓抑,便越是膨脹。他明明不想再見到封野,明明不想再看到、聽到、感受到來自封野的惡意,可直到再次見到這個人,他才發現,他竟還是想見他,若隻是遠遠一麵,不做交際,那便更好……

封野也回過頭來,看到燕思空,一時難掩情緒的波動,眼神都變了,變得專注而犀利,像是恨不得用目光網羅住眼前人。

下人識相地退下了,封魂睜開獨目,一眨不眨地看著燕思空。

大半年未見,封野已坐擁黔州、大同兩府,西北稱王,十二萬重兵在握,氣勢之迫人更甚從前,一呼一吸之間,都是居高臨下的雄渾王氣。

而燕思空風塵仆仆,衣衫髒舊,形容憔悴,跟錦衣華服的封野一比,倒像個要飯的。

封野朝著燕思空邁了一大步,卻又克製地收住了腳,轉而伸出手,命令道:“過來。”

燕思空走了過去,一步又一步,卻像是走在沼澤之上,不斷地深陷,舉步維艱。

再距離封野不過一臂之遙時,他眼前一晃,身體被那霸道的力量拽了過去,狠狠地攬進了懷中。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天大地大,仿佛都不及這個懷抱來得寬廣有力,他大約是太累了,便允許自己沉溺這一時片刻吧。

封野拚命壓抑著洶湧的思念,低聲道:“你瘦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隻輕輕“嗯”了一聲。他鼻腔酸澀,竟有落淚的衝動,他甚至生出一種巨大的渴望,催促著他伸出手,也去回抱封野。

他的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抬了起來,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占據心頭,他僵了片刻,又頹然地放下了。

下定決心早睡的第一天,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