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燕思空臨回黔州前,元南聿突然來看他——帶著一堆東西。

“狼王怎麽突然準你來看我了?”燕思空神色疲倦,但見到元南聿,怕是他這些日子裏唯一高興的時候了。

“我說你馬上要走了,不能一起過年,至少讓我見見你,他便允了。”元南聿一邊命人將東西搬進屋,一邊道,“你幾時出發?”

“太陽落山吧,我不想叫太多人瞧著我進城。”燕思空低沉了好幾日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麵上也有了點血色。

元南聿走過來看了看他:“你看著有些憔悴,可是身體不適?”

“還好。”除去心情鬱猝,燕思空也是故意少睡少吃,這樣返回黔州,才有個飽受折磨的囚徒樣子,況且,他心中確是飽受折磨,在封野身邊的每時每刻。

元南聿給他把了把脈:“氣血有點虛,你還瘦了不少,是西北的飯菜不合胃口嗎?”

“不是,我吃著挺好。”燕思空笑笑,“大概是在屋子裏憋得久了,沒什麽大礙。”

“狼王不讓你出去,也是怕人知道……”元南聿輕咳了一聲,“不是有意要關著你。”

燕思空淡笑不語。

“對了,聽說萬陽公主為你生了個小郡主。”元南聿眼睛發光,“可取了名字了?”

“還沒,我到黔州再給家裏回信,乳名叫朵兒。”

“朵兒。”元南聿呢喃著這個名字,慢慢摘下了麵具,“都說閨女隨爹,她肯定長得像你,那便……那便也長得像我,對不對?”

燕思空點點頭:“定是很像吧。”他凝視著元南聿俊朗的麵容,視線卻時不時要飄向那個刺眼的刺字。

“你一定很想見她,我都想見見。”

“你這麽喜歡孩子,為何至今不成親?”

元南聿笑了:“我以前就是個窮跑江湖的,居無定所,不敢拖累別人家的姑娘。”

“你現在可是大將軍了,多少姑娘願意給你生兒育女。”燕思空柔聲道,“不如成親吧。”

“元南聿搖頭:“說好聽了是將軍,實際不過是個反賊,我這指不定哪天掉腦袋呢,更不能成親了。”

燕思空笑著說:“那等咱們成就大業了,我一定為你說一門好親事。”

元南聿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時再說嘛。哎,我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快過年了,有些留著自己用,有些賞給隨你從京師過來的將士們,剩下的可以打點黔州官將。”

“好啊。”

元南聿起身打開一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件厚實的裘皮大氅,僅一件氅衣就占滿了一個箱子,足見分量十足。

“這是個好東西,你一定得自己留著,是熊皮製的氅子,十分保暖,你穿著它站在外麵,身上定是感覺不到一絲寒意。”說著就給燕思空披在了身上,“嗯,果然正合身。”

“這麽漂亮又貴重的熊皮,你去哪兒弄來的?”燕思空伸手摸了摸,那氅衣斑紋細膩,皮毛柔滑,定是取的熊腹而非熊背,可這氅衣用料極大,即使是他這麽高的個子,也能護到膝蓋,那該是多麽大的一頭熊。

能穿戴起皮氅的,定是非富即貴,皮氅最次的用料是狐皮、貂皮、狼皮,這些畜生體格小,都需拚縫而成,其次是豹皮、虎皮,但這些皮料未免花哨,中原男子是不愛穿在身上的,最好的皮便是熊皮,一是因熊皮厚實而寬大,不需拚接,可一體成衣,二是熊最難獵得,物以稀為貴。而熊皮之中,熊腹又是貴中之貴,胸背皮毛厚實但粗硬,穿在身上略顯臃腫,熊腹則不但花紋尊貴大氣,還柔滑輕便,這麽大一片熊腹的料,可是千金難求的。

元南聿隨口說道:“買的。”

燕思空皺起了眉:“買的?你花了多少銀子買的?”

“呃,一百兩。”

燕思空把大氅脫了下來,仔細觀察了一番,這氅衣針腳細密,剪裁合體,定是十分厲害的工匠所製,而且與他的身材如何貼合,顯然是量身裁製的,他道:“這麽一件氅衣,在京師確實能賣上百兩。”

元南聿點了點頭。

“黃金。”

元南聿僵住了。

“我看你是完全不懂,一百兩銀子連熊背的皮料也買不來。”燕思空瞪著元南聿,“到底是哪兒來的?”

麵對燕思空審視的眼神,元南聿也不知怎地,竟沒由來地一陣緊張,他遲疑道:“……搶來的。”

“撒謊,這件氅子如此合我身不說,你們從蜀地起事,最南也沒到荊州,那地方的鄉紳耆老、親王貴戚,誰會穿熊皮,豈不活活熱死?到了黔州後你們便秋毫無犯了,你從哪兒搶來的?”

元南聿摸了摸鼻子,不說話了。

“你送我皮氅是一片好心,這有什麽好騙我的?”燕思空滿是不解。

“……是封野給你準備的,他不讓我說。”元南聿低聲說道。

燕思空怔住了。

“你在營帳時,總是暖爐不離手,他見你怕冷,便親自上山獵了頭熊,他在山上蹲守了四天才尋到這麽大的熊。”元南聿邊說邊偷瞄燕思空,“而後找了工匠連夜趕至的。”

燕思空揪緊了那鬆軟的皮料,一時心亂如麻。

封野這算什麽,恩威並施?簡直可笑。

“這些都是他命人備的。”元南聿道,“你便當不知道吧。”

燕思空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頭,便道:“我走後,過節的時候別忘了給爹燒紙,既然你還活著,一次也別落下。”

“我記得。”

燕思空看著元南聿額上的刺字:“似乎更淡了一些。”

“也許吧。”元南聿聳聳肩,“其實我早已經不在意了,但也不願被人指指點點,再說,我和你相貌如此相似,此時更不好示人了。”

燕思空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刺字:“有一天我會讓你以本來麵目示人,而無人敢訾議半句。”

元南聿笑著點了點頭。

燕思空於日落時分啟程,返回了黔州,帶著元南聿,不,應該是封野給他準備的幾大箱子東西,他的安然回歸和這些禮物將成為封野主動向黔州示好的依憑,他會作為歲禮打點下去。

這次回來,不再如前次那般被夾道相迎,一是此時已是深夜,燕思空回來得突然,二是如今形勢如此嚴峻,就連徐永這般熱衷於巴結奉承的,也沒那個心思了。

但他們得到消息後,還是迫不及待地要來見燕思空一麵。

燕思空開始裝病,他故意幾日沒好好休息、吃飯,將脈象弄得虛弱,是為了讓他們看到自己在封野手下變得憔悴。

一下了馬,燕思空就做出腳步虛浮的樣子,被人攙扶進了驛館。

徐永擔憂地問道:“燕大人這是怎麽了,可是狼王對你……用刑了?”

燕思空擺擺手,沉痛地說:“狼王對我尚算禮遇,但我沒能阻止他攻打茂仁,上負君恩,下負百姓,心中煎熬,甚至、甚至無顏見諸位大人啊。”

眾人連連歎氣,徐永道:“燕大人不必過於自責,那封野行事詭譎,難以捉摸,他見朝廷在籠絡察哈爾,定然分辨出我們在拖延時間,於是便……隻是,沒想到曾抵擋過狼王大軍的茂仁,這次會如此不堪一擊。”

吳莽道:“茂仁城破,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是封野趁夜突襲,措手不及,二是此前一戰,茂仁損兵折將,城牆都沒固好,確是難以抵擋啊。”

“沈大人和王將軍如何了?”

“都被關押在牢中,王將軍受了傷,暫時無性命之虞。”燕思空問道,“黔州如今情況如何?”

“糧草勉強可供一年之需。”吳莽歎道,“隻是,封家軍因靖遠王而在民間威望極高,自從封野起事以來,破城而不傷百姓,斂財而不取平民,加之其驍勇善戰,頗得人心,前來投奔的源源不絕,這不茂仁剛破,就新收了兩萬瑤人,聲勢愈發浩大,我消彼長,怕是等不到開春,他就有強攻的兵力了。”

“但他並不想強攻。”燕思空道,“否則他就不會放我回來了。”

“是啊,燕大人為何被他放回來?可是詔安還有商量?”

燕思空苦笑:“我為了說服他,磨破了嘴皮子,他暫且同意陛下的條件,為封家正名,和將謝忠仁交於他處置,但是,他要河套。”

屋內一片沉默。

“猖狂。”徐永恨恨地說。

“馬市一開,河套要不了三五年,就會再恢複當年的繁榮,到時候就是地裏都能長金子,他好大的胃口。”

“可是……”徐永分析道,“若將河套給了他,一來可將他擋在中原之外,二來可為我抵擋蒙古遊散部落的侵擾,也未必就是壞事啊。”

“徐大人此言差矣。”吳莽嚴肅道,“若將河套給了他,那就是養虎為患,封野如此好戰,待他富甲天下,兵強馬壯的那一天,他的野心怎可能止步於邊關。”

眾人再次沉默了,並齊齊看向燕思空。

燕思空道:“吳將軍說得對,疆土是國祚的根本,一寸都不能讓,丟了河套,肥了瓦剌,舍了遼東,壯了金國,我們已經吃足了教訓,決不能讓封野在大晟的土地上封王,否則有朝一日,他必鯨吞中原。”

“那眼下該如何是好呢?”

“我先修書一封,向陛下請罪,闡明情況,若尚有一絲與封野談判的希望,也要朝廷表態,我們心裏才有底。”

“燕大人說得對。”

“封野著人準備了歲禮,送給諸位大人,我見他心中是不想打的,也知要攻破黔州,必然損傷慘重,隻要他不想打。”燕思空眯起眼睛,“便有不打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