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吳六七前來通報,說狼王傳喚燕思空去見元將軍。他說話的時候,頭也不敢抬,腿肚子直抖,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時不時地偷瞄趴在燕思空腳邊的封魂。

封魂亦用一隻獨目瞪著他。

燕思空站起身,胸中氣血翻湧,他終於要見到元少胥了。

封魂卻用爪子勾住了燕思空的腿,燕思空按了按它的腦袋:“魂兒,我去去就回,你留在帳內,哪裏也不要去。”

封魂聞言,抽回了爪子。

燕思空隨吳六七走出帳篷,邊叮囑道:“不要令人隨意進入我的帳篷,知道嗎?”

吳六七訕訕道:“大人放心,除了狼王,誰敢進去。”

來到叛軍大營這些許天,燕思空還是第一次在營內行走,他抓緊時間觀察了一番,但要憑借這區區幾步路,判斷出營房的情況,實在有些勉強。

吳六七將他帶到了元少胥的軍帳前:“大人,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目光沉靜而冰冷,他挺直了腰身,大步從容地走了進去。

一進帳篷,燕思空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封野,而元家兄弟分站兩側,當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出現在燕思空麵前時,他頓時僵住了。

元少胥……

倆人最後一次見麵,元少胥還是個十七八歲的英俊少年,十七年過去了,他已與當年的元卯差不多年歲。元家的子嗣裏,就屬元少胥與元卯長得最像,如今麵上的紋路平添了歲月的痕跡,身上的鎧甲裝飾出幾分英武,就更像了。

若非了解元少胥的本性,僅憑他相貌堂堂、氣質英銳,一眼看去,確實易讓人信服。

燕思空看著那張臉,無法不回憶起元卯,心中酸楚難當。

元少胥大步走了過來,激動地叫道:“南聿!”

不等燕思空有所反應,元少胥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南聿,沒想到你我兄弟還有再見之日啊!”

燕思空怔怔地望著元少胥,心中升起一股厭惡,元少胥竟敢頂著這樣一張神似元卯的臉,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就連他這般工於心計之人,也要自愧不如了。

元少胥沉痛地說:“你當年不辭而別,十七年來杳無音信,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沒想到你還活著,娘和大姐知道了,該有多高興。”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看著元少胥,淡淡說道:“大哥,我是思空,不是南聿,你不至連親兄弟都認不出來吧。”

元少胥做出驚訝的樣子,他看了元南聿一眼:“南聿,你此話何意?”

“大哥此話何意?”

“南聿……”元少胥痛心疾首,“你到現在還要裝作思空?當年我們元家家破人亡,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如今好不容易團聚了,思空也說了,不會怪你,你又何必如此?”

“我亦想問大哥何必如此。”燕思空將元少胥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摘了下來,他看向元南聿,又看了看封野,“如今聿兒失憶了,狼王不知真相,全憑你一人之言,思空還是南聿,本隻是一個名字,我叫什麽也不打緊,但我不能被冤枉。”

“你……”元少胥失望地搖著頭,“你我是親兄弟,我為何要冤枉你?當年你衝撞刑場,要被發配流放,你便求思空為你頂罪,外人分辨不出你們,我則是……則是一時私心,沒有阻攔,隻因你是我的親弟弟……”他悔恨地說,“這些年來我良心難安,直到再見到思空,知道你們都活著,我才能睡上一個安穩的覺啊。”

闕忘低下了頭,背在身後的手握成了拳,封野微揚著下巴,冷冷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嗤笑一聲:“大哥,我當年真的看不出,你這般會做戲,我理解你為何撒謊,可這謊言未免太易戳穿。大姐和娘都知道真相,廣寧舊人雖然很多已不在,但當年的事不可能完全抹滅,是誰自幼有神童之名,是誰從小尚武?如今正在廣寧與金人對抗的梁慧勇梁將軍,當年就是他將我從刑場帶走的,他知道那個衝撞刑場的人,究竟是誰。”他看向封野,“狼王,你可敢給梁將軍送去書信一封,問明此事?”

封野道:“好。”

元少胥的目光閃爍,他沉聲道:“南聿,十七年不見,你怎麽變成了……他們都說你陰險奸猾,滿口謊言,我顧念兄弟之情,一句也不願意相信,可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麽,連祖宗也不想認了?爹若天上有知,看到我們兄弟三人互相猜忌,該多麽難過!”

元少胥神情肅穆,義正言辭,那板起來的麵孔竟分外像當年的元卯,燕思空心頭大顫,不僅後退了一步,元少胥和元卯的臉在恍惚之間重疊了,他仿佛看到元卯在指責他們兄弟鬩牆,令他頓時升起難言的歉疚。

元少胥眼見這招奏效了,又逼近一步,低聲道:“難道你忘了,當年爹是如何教誨我們的嗎?你就這麽回報爹的恩情嗎?”

一直一言不發的元南聿走了過來,輕聲說道:“燕大人,既然你也不在意一個名字,何不把往事就此揭過,不要再提了吧。我說了,我不怨你,你要當思空,你就是思空,我已是闕忘,也隻記得自己是闕忘,而大哥始終是大哥,大哥說得對,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我們兄弟三人團聚嗎?我們兄弟齊心,為爹正名、為元家報仇,爹在天之靈才能安息啊。”

燕思空僵硬地看著元家兄弟,隻覺一股鬱結之氣堵在心口,令他呼吸都難以為繼,他嘴唇發抖,雙拳握得咯咯直響。

元少胥比他想象中聰明,知道哪裏是他的軟肋,他這一生都無法放下的,就是元家對他的大恩,如今元家兄弟暗指他對元卯不孝,真如當胸一拳,打得又狠又準。

可是……就此揭過?

若沒有封野,他或許可以就此揭過,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是誰,可封野卻因此而對他……他心髒悶痛,默默地看了麵無表情的封野一眼,嘴角突然扯出一個嘲弄地笑。

封野,也不在乎呀……

他為何還是不死心地想要自證清白,就算他證明了自己真的是燕思空,他和封野之間的那些隔閡就能消失嗎?他還是欺瞞過、利用過封野,他還是娶了封野的表妹,而封野也不甘示弱,那些聲色俱厲的指責,那些毫不留情的羞辱,就能當做不曾發生嗎?

他何苦白費力氣?也許就如元南聿說的那樣,就此揭過,兄弟齊心,對誰都好。

他心中大愴,嘴角卻逸出了一串嘲弄地笑聲,他低低笑著:“好,說得好。我燕思空活了三十年,鬥得倒這世上最陰毒險惡的權宦,卻竟然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也罷……”他深吸一口氣,笑容淒涼,“就此揭過。”

說完,他不再看這帳內的任何一個人,轉身離去。

他心裏清楚,無論是給元微靈,或是給梁慧勇的信,要麽送不出去,要麽收不回來,元少胥十六歲從戎,如今在叛軍中身為參將,若這點能耐都沒有,就白活了。

他倦了,徹底倦了。

回到自己的帳篷,封魂還在原處趴著,聽見動靜,便睜眼瞧了瞧。

燕思空走到封魂身邊,歪栽到了它身上,一時隻覺虛軟無力。

他真想把元少胥的麵皮扒下來,不讓元少胥用那張神似元卯的臉,說出令他戾氣高漲的話。

可那終究是元卯的兒子,看在元卯的份兒上,他還能如何?

封魂似乎感受到了燕思空的情緒,用腦袋拱了拱他。

燕思空轉過身,撫摸著封魂的臉,輕聲道:“魂兒,你是否能將一個人的味道記上一輩子?”

封魂那隻青白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燕思空。

“哪怕你隻有一隻眼睛,你還是認出了我。”燕思空苦笑道,“他還不如你。”

一向傲慢冷酷的封魂,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燕思空的臉。

燕思空怔了怔:“你還是第一次舔我。”從前封魂撞他一下,就好像是天大的恩賜了。

封魂“嗚”了一聲。

燕思空趴在了封魂身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也罷,至少你認得我,無論我是不是燕思空,無論我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忠良,還是奸佞,在你心中,都無甚差別。”他難抑心中酸楚,呢喃道:“或許,你才是世上最懂我的。”

封野踏入營帳時,看到的就是燕思空趴在封魂身上那孤寂的背影,他的心揪了一下,神色微動,但很快掩飾了過去。

燕思空沒有回頭,能隨意踏入他帳內而令封魂毫無反應之人,隻可能是封野。

封野走到近前,半蹲下身,命令道:“轉過頭來。”

燕思空頓了片刻,慢慢轉過了身,淡漠地看著封野。

“你還有什麽可說?”

“無話可說。”燕思空的神情十分冰冷,“你當我是誰,我就是誰吧,如今我也是誰,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黔州巡按禦史,我是當朝駙馬,你想要大同軍,就得依仗我。”

封野冷笑:“不錯,這才是你,在你心中,什麽兒女情長、什麽親眷兄弟,都是掌中之棋,如今你要在棋盤上角逐,就要用我的兵馬。”

“不錯,我手中有帥,你手中有卒。”燕思空深深凝望著封野的眼睛,“楚王是長皇子,名正言順的儲君之選,未來天子,我助你奪得河套,助你誘降大同軍,助你逐鹿中原,而你,要扶楚王登基,我們均分天下。”

封野唇角微揚:“一言為定。”

燕思空心底有一絲涼意,封野的允諾令他無法輕信,因為他再也不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了解封野,封野防備他,他也防備封野,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如今即便近在咫尺,也仿佛隔著一道深深地鴻溝。

封野欺近了他:“你知道我為何讓魂兒來守著你嗎。”

燕思空眯起眼睛:“它不會說話。”

“對,隻有魂兒不會被你的花言巧語所蒙蔽。”封野冷笑道,“否則以你的奸猾,一覺醒來這封家軍改了姓也說不定。”

燕思空嘲諷道:“名震天下的狼王,竟懼怕一介文弱書生,你這樣也能統禦三軍?”

“怕你?”封野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我去過煉獄,見過鬼怪,感受過自己的父親在懷中漸失溫度,這世上再沒有令我封野懼怕的人事物。”

燕思空一陣戰栗。

封野低下頭,舔吻著燕思空的唇:“從蒙冤入獄的那一天起,我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我要一樣、一樣地討回來。”

燕思空起身想逃,被封野一把擒住,拽入了自己懷中,用力吻住了那柔軟的唇瓣。

唇齒交纏,如此的親密,倆人卻互瞪著兩眼四目,仿佛要從對方臉上瞪出窟窿來。

燕思空突然用力踹了封魂一腳,封魂不滿地騰地站了起來,倆人順勢滾到了一旁。

燕思空這才得以脫身,他爬了起來,戒備地看著封野。

封野像看著獵物一般戲謔地看著燕思空:“你我之間,究竟是誰懼怕誰?”

“封野,你未免小看我了。”燕思空冷笑一聲,“你去過煉獄,我亦走過陰間,你見過鬼怪,我亦伴過魍魎,為了走到今天,我燕思空不知死過多少回,這世上,也沒有我懼怕的人事物。”

“很好。”封野挑眉道,“而你這樣一個無所畏懼之人,卻要聽命於我,真是天助我封家。”

燕思空抿唇不語。

封野伸出手:“過來。”

燕思空麵色一沉。

“過來。”封野氣勢迫人,“你想靠孤零零的一個帥贏這盤棋嗎?”

“沒有帥,你師出無名。”

“最後一遍,過來。”封野眯起了一雙鋒銳地狼眸,它們閃爍著危險的、不容置喙的光芒。

燕思空輕輕籲出一口氣,慢慢走了過去。

封野伸手一拽,將他反壓在了自己身下,居高臨下地說道:“你的用處,還包括——取悅我。如你所願,別浪費了這副好皮囊。”

燕思空清冷一笑,看著封野的眼神,怕是再找不出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