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燕思空花了幾日時間,了解河套地區的地形和如今的戰況,又與大同軍的將領餘生朗細細攀談,不著痕跡地套取大同府的情況,尤其是自封家倒台後,將士們的心境如何。

結果與他猜測的出入不大,封劍平在的時候,軍費充足,月俸從無一日拖延,獎賞更是大方,溫飽也不曾虧待他們,每次打了勝仗,朝廷的封賞封劍平分文不取,全都分發給將士們,他帶兵有方,從上至下賞罰分明,絕不徇私,當地軍民和睦,那時瓦剌侵擾不斷,戰禍連連,但軍民齊心,攻守皆利。

如今瓦剌是敗了,可缺了封劍平的大同軍,就像缺了魂兒,早已不複當年的雄風,大同軍民無不思念封劍平,思念封家軍。

盡管這些心思餘生朗沒有直言,但燕思空能從他失落的口吻和婉轉的言辭中聽出來。這讓燕思空定心不少。

大多士卒們跟著將領打仗,沒有什麽崇高的理想,出生入死不過是為了討點銀兩,若連這個都無法保障,不做逃兵已是不易,更遑論戰場上衝鋒陷陣。昔日叱吒風雲的大同軍如今萎靡不振,實在令人痛惜。

在心中有了底後,燕思空暫別黔州,帶兵向茂仁進發,狼王叛軍就在茂仁城三十裏外紮營,他要在茂仁落腳,先見見沈鶴軒。

他們清晨出發,薄暮十分抵達,守將王烈開城相迎,但迎接的人中並沒有沈鶴軒。

看著燕思空張望的眼神,王烈有些尷尬地說:“呃,沈大人正忙著加固城防,難以脫身,故而沒有來迎接禦史大人。”

燕思空笑道:“他還是老樣子,無妨,煩請王將軍引我去見見沈大人。”

“禦史大人不先休息片刻嗎,我準備了晚膳。”

“也好,我這些兄弟們也餓了,有勞王將軍了。”

燕思空帶著他的幾位下屬,與王烈等人吃了頓飯,茂仁僅僅是個小縣城,城小且偏,與廣寧差不多,燕思空恐怕是造訪茂仁的最大的一個“人物”,盡管現在他隻是一個正七品的禦史,但禦史是官階小權力大,何況他曾經也是正三品兵部侍郎,又是當朝駙馬,王烈等人無不對他畢恭畢敬。

趁著有酒助興,燕思空又打探了一番茂仁的情況,那日抵禦封野的一場守戰,王烈恨不能將所有點滴都傾囊告訴燕思空,言辭中可以看出,這些人對沈鶴軒還是很佩服的,但也對他的為人頗有微詞。

一頓酒下來,燕思空已經與他們稱兄道弟,恐怕沈鶴軒在此任職三年,還不曾與自己的同僚吃上一杯酒。

宴席過後,燕思空沒有耽擱,有王烈引著去見沈鶴軒。

此時已近亥時,百姓大多就寢了,可沈鶴軒還在盯著士卒們修葺、加固城牆。

走上城樓,借著燈火,燕思空看到了一個高大清俊的背影,在初秋微寒的時節,他穿著單薄的麻布衣褲,袖口和褲腳都挽了起來,邊指揮士卒,邊自己上手搬起重物。

“哎呀!”王烈喝道,“這等粗活怎能讓沈大人沾手,你們都皮癢了是不是!”

眾將士頗為委屈。

那背影轉了過來,一身粗簡,也絲毫掩不住他滿腹詩書、清冷高潔的氣質,盡管與周圍的士卒們打扮並無不同,常人卻一眼能看出此人的不凡。

那正是闊別三年之久的沈鶴軒,比之當年,他顯得更加穩重、更加威嚴,那挺直的腰身,沉靜的雙眸,似是將堅貞剛正的風骨融入了一絲一發,渾然與其一體了。

在看到燕思空時,沈鶴軒蹙起了眉。

燕思空上前一步,深深躬下身:“沈兄,一別經年,你可安好。”

沈鶴軒猶豫了一下,拱手回禮,平靜地說:“萬事皆安。”

燕思空直起身,看著沈鶴軒,心中感慨萬千:“我以為此生再不能與沈兄相見,沒想到啊……這天命之玄妙,豈是我等凡人能夠揣度。”

沈鶴軒點點頭:“我也沒有想到,迎娶金枝玉葉、在京師享受高官厚祿的燕大人,會來這偏頗之地。”

王烈麵色微變,尷尬極了。

燕思空卻絲毫沒有介懷,反而苦笑道:“沈兄莫再挖苦我,昔日你我同榜中第,同入翰林,同為編修,宦海浮沉整整十載,如今卻雙雙被貶為七品,這十年仿若大夢一場,一覺醒來,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燕思空這一番話,勾起了沈鶴軒至深的回憶,他想起了曾經相伴的歲月,二人同時金榜題名,同時入仕為官,確也互稱過好友,互訴過胸中大誌,心中頓時感慨萬千,態度也稍微軟了下來,喃喃道:“是啊,大夢一場。”

“沈兄,我有許多話想與你說,你我應共商退敵之策。”

王烈忙道:“沈大人,這裏由我來盯著。”

沈鶴軒頷首:“燕大人,請吧。”

沈鶴軒隨燕思空回到了驛館,隨從早已備好了酒菜,燕思空請他落座:“沈兄還沒吃飯吧?”

沈鶴軒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先狼吞虎咽了幾大口,幹掉了一個饅頭,把空落落的肚子稍微填了個底,才慢了下來。

燕思空斟上酒,舉杯道:“沈兄,這杯酒,就慶賀你我二人千裏重逢吧。”

沈鶴軒略一猶豫,跟他碰杯飲盡。

燕思空又滿上酒,沈鶴軒壓住他的手:“不必了,明日尚有許多事,不宜飲酒。”

燕思空笑了笑:“好吧,我們以茶代酒,也未嚐不可。”

沈鶴軒性情耿直,終是忍不住道:“我當年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燕思空笑道,“真是文采飛揚,如櫞巨筆,痛擊人心啊,我至今尚能背上幾句。”

“既然如此,你還能……”沈鶴軒遲疑道,“你是臉皮厚,還是心胸豁達?”

燕思空哈哈大笑:“都是,都是,沈兄當年罵得對、罵得好,我又怎會怪沈兄呢。”

沈鶴軒擰起了眉:“雖然你死彈謝忠仁,親手覆滅了閹黨,但你當年背叛師門,這些年又貪墨擅權,助紂為虐,你……如何為自己辯解?”

“我不為自己辯解,陛下已經治了我的罪,我罪有應得。”燕思空收起了嬉笑,“沈兄也教訓得極是。”

“你……”沈鶴軒指著燕思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燕思空知道,如沈鶴軒這般峭直之人,是無法理解自己的,換做是他,寧願一死也要與邪佞勢不兩立,但留清白忠義之名傳後世,而自己卻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什麽聲名、什麽榮耀、什麽尊嚴,都是身外之物。

“沈兄,我當年倒戈閹黨,實是為了報仇,為老師,為靖遠王,為諸多被冤枉迫害的忠臣良將,我也不否認,我不願隨著已無藥可救的士族沒落、甚至送命,我舍不得我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我這般淺薄的、投機取巧之人,不奢望沈兄理解。”

燕思空如此坦誠,倒讓沈鶴軒無話可說,他怔愣良久,才憋出一句話:“你真是……怎會有你這樣的人,你可知天下人如何議論你,你就當真不在乎嗎?你就不想想後世史書,要如何寫你?”

燕思空麵色微沉,但他克製著沒有讓沈鶴軒發現,他平靜說道:“我早已將聲名置之度外,再者,如今說這些,豈不是為時過晚?我心中始終懷揣天下、懷揣百姓,若我能以一己之力,福澤萬民,也許有一天能以功抵過,史書之上,該不全是罵名。”

沈鶴軒深深歎了口氣:“或許吧,你若真的能說降封野,倒確是大功一件。”

提到這個名字,燕思空心頭一緊:“我打算明日就出使敵營,沈兄需將你所了解的叛軍情況,與我細細說來。”

談到正事,沈鶴軒不再糾纏於過去,將他與封野的交戰,他所了解的叛軍情況以及茂仁、乃至整個黔州的攻守力量都與燕思空分析了一番。

沈鶴軒雖是文官,且隻是個小小的知縣,但他對戰局的了解,竟是比王烈還要深入,不愧是連中三元的經世之才,一天也沒帶過兵,卻能以寡敵眾,守住這危弱小城。

封野出兵河套前,預想的最大勁敵應該是黔州城,他是斷不會想到,自己會暫時止步於茂仁小縣。不過,無論是燕思空,還是沈鶴軒,都不認為茂仁當真擋得住封野,一戰過後,城內將士傷亡慘重,即便黔州已經增調兵力,但城牆損毀嚴重,再不堪重擊,何況城內糧草有限,圍也能被活活圍死,封野之所以按兵不動,一是沒將茂仁放在眼中,二是,在等待燕思空。

倆人徹夜商談,為此次說降出謀劃策。

燕思空雖然幾乎一夜未眠,但第二天還是早早起來了,今日他就要隻身赴敵營,就要見到封野了,他如何能睡得著。

天明後,他將手下將士和王烈喚了過來,吩咐他走之後的事,他能如期回來如何,不能如期回來又如何,封野善待他如何,囚他如何,殺他又如何,他與沈鶴軒已經都商量好了,最後交代他們,有什麽事就聽沈大人的。

燕思空從衛戍軍帶走的八百騎兵,主將名叫馮想,他兩次進言要護送燕思空前去,都被燕思空拒絕了:“我隻能一人前去,哪有使臣還帶著兵將的。”

“可燕大人與封野有過過節,末將擔心他會對燕大人不利。”馮想拱手道,“末將奉皇命保護燕大人的安全,實在是不能放心。”

“我也奉皇命而來,要說降叛軍,相較之下,我個人安危算不了什麽,再者,我既敢出使敵營,自有自保之策,馮將軍不必擔心了。”

馮想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作罷。

燕思空交代完後,就去了馬廄,不顧馬夫的勸阻,親自給醉紅洗了個澡,清洗過後的醉紅,晾曬於太陽之下,毛發愈發猩紅油亮,鬃毛甩動間,盡是暗流洶湧的王者之氣。

放眼天下,這樣的馬,也隻有封野配得起。

用過午膳,燕思空換了一身幹淨齊整的白衣便裝,騎上醉紅,義無反顧地離開茂仁,頭也不回地朝著狼王大營奔去。

以醉紅的腳程,區區三十裏,沒用多久就抵達了,遠遠看著黑紅相間的封家狼旗,燕思空感慨萬千。

第一次見到這麵威風凜凜的狼旗,還是在廣寧,封劍平領著天下第一軍蜿蜒行來,那迎風招展的戰旗令年少的他熱血澎湃,崇敬之情難以言表。

靖遠王已作古,封家軍已成叛軍,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這麵狼旗,竟令燕思空幾乎要落淚。

看著那戒備森嚴的營寨,燕思空心生一絲惶恐,握著韁繩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醉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並沒有停,燕思空閉了閉眼睛,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退縮,不會退縮,他徑直朝著那大營奔去。

二裏開外,燕思空就能看到營寨的瞭望台上伸出來的一支支利箭,等騎到營寨門前,守將喝道:“來者何人,速速下馬。”

燕思空翻身下馬,朗聲道:“吾乃黔州巡按禦史燕思空,特奉上狼王之愛馬醉紅,求見狼王。”

守將顯然早知道他要來,並無驚異之色,大喊道:“開柵門——”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麵色肅穆,牽著醉紅,一步步朝營寨內走去。

周圍的將士無不被醉紅矯健的身姿、血紅的毛發、尊貴的王氣所吸引,小聲讚歎著。

守將領著燕思空穿過營寨,朝著中軍帳走去,一路上,燕思空觀察他們的紮營、布局、列陣、巡衛、營守等情況,皆是毫無紕漏,這行軍打仗,紮營的學門頗深,一個將領是得力還是疏職,行家看一眼營寨就能猜個七七八八。

畢竟是五六萬人的大營,燕思空走了良久,中軍帳尚在遠處,但醉紅似是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開始躁動起來,燕思空起初還能牽住它,但它的躁動越來越大,最後竟然開始掙紮起來。

燕思空拉進了韁繩,嗬斥道:“醉紅,別鬧,醉紅!”

軍營之中戒律森嚴,若讓戰馬亂跑,成何體統,他猜醉紅是被這幫人看毛了。

周圍將士亦是如臨大敵,但這是封野的馬,又不敢槍矛相對,隻得手持遁甲,將醉紅圍在了中間。

醉紅不予理會,開始奮力掙紮。它恐怕唯一記得的就是不傷著燕思空,否則早一蹄子將人踹飛了,燕思空其實沒有真正見識過醉紅的力量,至少沒有親身感受過,但也記得封野為了馴服它,幾乎冒了葬於亂蹄之下的風險,眼看著醉紅已不聽他的使喚,他也被醉紅的蠻力甩得難以站穩,掌心被韁繩磨得火辣辣地痛,他再也抓不住,隻得眼睜睜看著它脫手而出。

韁繩一脫手,醉紅就一躍而起,竟飛竄起一丈有餘,化作一道驚豔地紅霞,從手持遁甲的士兵頭頂飛掠而過,朝著中軍帳極速奔去。

燕思空被他甩飛了出去,幸而下盤穩健,落地生根,否則就要丟大醜了。隻是醉紅若就這麽闖入中軍帳,那就不再是丟醜的問題,他頭皮都要炸開了。

就在醉紅離中軍帳不過數步之遙時,中軍帳裏突然不疾不徐地走出了一個人,那人身披戰甲,高大魁梧。

燕思空心頭劇顫,盡管距離尚遠,看不清麵目,但不需半絲猶豫,他已知道那是誰。

那人突然疾奔而出,風一般迎麵衝向了醉紅!

周圍將士急得大吼:“狼王!”

若正麵被醉紅衝撞,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頭象,怕也要當場肝膽俱裂,可他卻毫不遲疑地迎了上去,在距離醉紅不過一丈之遙時,突然下盤下沉,足尖一點,拔地而起,在空中利落翻身。

那血紅的披風獵獵狂舞,猶如一道從天而落的閃電,又如神明降世,天地為之驚歎,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抹淩厲的、威赫的、悍勇的紅,穩當當地坐在了狂奔的烈馬背上,一手扯住韁繩,兩腿狠夾馬腹,醉紅前蹄離地,整個馬身幾乎垂立,口中發出了響徹雲霄的嘯聲,而馬上之人,紋絲未動。

周圍將士們跪了一地,臉上盡是癡狂的膜拜之情。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看著那已然平靜下來的天山馬王,晃悠的尾巴顯示出它的愉悅和臣服,與適才的狂躁截然不同,而背對著他坐於馬上的人,開始慢慢地、慢慢地調轉馬身。

燕思空呼吸一窒,隻覺渾身發軟。

封野……

闊別三載,天各一方,殊途陌路的封野,就在他眼前。

三年不見,封野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稚氣,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他身形比之從前更加魁梧英拔,他劍眉星目,闊額薄唇,俊美猶如天神,他的雙眸鋒利如劍、寒冷如冰,沒有一絲波動的麵上,透出幽森的肅殺之氣。

他就像一頭潛伏於暗處的狼,用綠瑩瑩的目光緊盯著獵物,伺機撲將上來,一擊斃命,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小世子,他是如他父親一般散發著王霸之氣的三軍主帥,他是——狼王。

燕思空對這樣的封野感到陌生,亦感到畏懼。他來之前設想過的無數種重逢的場景,也許沒有一個會上演,封野看著他的眼神,毫無溫度、毫無情緒,就像看著一個擅闖敵營的陌生人,下一瞬就要將他撕碎。

封野輕夾馬腹,醉紅在真正的主人的指引下,踱著輕淺的步子,徐徐朝燕思空走去。

涼秋時節,燕思空背上的汗卻已經浸透衣衫,他的眸中爬上一層陰影,因為醉紅已經行到近前。

封野居高臨下地看著燕思空,仔細地、不餘一寸地看著,仿佛要穿透皮肉刺入骨血般地看著,看得燕思空渾身發毛。

周圍的將士更是大氣也不敢喘。

燕思空的喉結上下滑了滑,鎮定心神,開口喚道:“封野……”

封野微眯起眼睛:“你好大的狗膽,直呼我名諱?”聲音低沉,帶著一股令人心顫的壓迫力,不怒自威。

燕思空隻覺呼吸不暢,心中五味陳雜,他顫抖著改口道:“狼王殿下。”

封野從馬鞍上抓起了馬鞭,在手裏輕輕掂了掂,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燕思空揮了出去。

燕思空大驚,他雖是勉強能看清鞭子的行跡,但身體的反應卻跟不上,想要閃躲已是不及,一道蜿蜒的黑影如蛇一般衝著他的臉襲來,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下一瞬,隻覺脖頸生痛,那鞭子繞著他的脖子纏了數圈,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燕思空雙手抓住鞭子,大張著嘴試圖呼吸。

封野一拽馬鞭,燕思空被迫被扯了過來,他雙腳幾乎離地,仰著頭,雙目圓瞪,臉漲得通紅,一眨不眨地瞪著封野,窒息的痛苦令他渾身顫抖了起來。

眼前之人,是封野嗎?是那個對他溫柔寵溺,百般嗬護的封野嗎,是那個對別人愛答不理,卻總是對他笑、對他好的封野嗎?!

不,封野……

封野微微俯下身,冰冷地輕聲說道:“你自己送上門兒來,很好,省了我去找你。”

封野一鬆鞭子,燕思空摔倒在地,他大聲道:“來人,將此人給我關起來,聽候發落!”

“是!”

嗷終於寫到我期盼已久的情節了,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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