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燕思空回到府上時,已是入夜。他下朝回府,除吃飯更衣外,大多待在書房,此時雖然已很晚,也並不例外。

來到書房,他一推門,就感到門扉微微回彈了一下,這細小的觸動是他和佘準的暗號,佘準來找他了,就在屋內。

他剛要進屋,突然,背後傳來一道聲音:“燕思空。”

敢再府上直呼他姓名的,除了萬陽也不會有別人了。

燕思空把門又闔上了,轉過身去,恭敬道:“夫人啊。”

萬陽麵色凝重,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道:“我有事要問你。”

“天色已晚,夫人還是早點休息吧,有什麽話……”

萬陽充耳不聞,大步走了過來,就要去推書房的門:“進來……”

燕思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麵色有些冰冷。

萬陽訝異地看著燕思空,倆人成親三年以來,燕思空對她畢恭畢敬,從不曾用這種嚴肅的麵目對著她,那攥著她手腕的手極其有力,令她心生一絲畏懼。

燕思空很快鬆開了手,拔高了音量:“什麽事令夫人如此急迫?我尚有公務,可否明日再談?”

“不行。”萬陽落定心神,推開了書房的門,“我現在就要問你,耽誤不了你多久。”

燕思空隻得跟著進了書房,關上了門。巡視一周,並沒有佘準的身影,但他知道佘準藏在哪兒。

萬陽環視門窗閉合,緊張地吞咽過後,遲疑地問道:“我聽到消息,說……表哥是不是……謀反了?”她的聲音很小、很謹慎。

燕思空知道她要問的定是此事,他在得到封野活著的確切的消息後,又何嚐不是回腸九轉,晝夜難安。他深吸一口氣:“是。”

萬陽臉上的血色刷地褪了下去,整個人似是瞬時被抽空了魂兒,纖瘦地身體都跟著晃了晃,她咬住了嘴唇,每一處精巧的五官都跟著痛苦地扭曲:“我流著一半封家的血啊,為什麽……我和母妃要如何自處?”最後一句,她問的並非是燕思空,而是這殺千刀的命。

燕思空用那沉穩地聲線徐徐說道:“賢妃娘娘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人,殿下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是陛下的愛女,沒有人會為難殿下和娘娘。”

萬陽眸中閃著淚光:“那我就要眼看著父皇和表哥自相殘殺嗎?”

“當年便已注定。”燕思空低聲道,“殿下不要再想了。”

“你叫我如何不想?”萬陽顫抖道,“燕思空,都說你精通兵法,你告訴我,誰會勝,誰會敗?”

“豈敢妄言。”

萬陽上前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衣服,仰頭看著他,激動地低喊:“這裏隻有你我,你告訴我。”

燕思空搖首:“殿下心中明白,你我皆凡人,如何能料將來事?何況沙場之上,瞬息萬變,勝負難料。”

萬陽用那清透地雙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的眼睛:“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燕思空怔了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萬陽突然聲色俱厲:“你一向八麵玲瓏,說話滴水不漏,身為晟臣,我的額駙,換做平時的你,該說我軍必勝,反賊必敗……你肯定知道什麽,你到底知道什麽?”

燕思空不僅自嘲,但凡關乎封野,他便可能犯蠢,不過他也沒料到萬陽如此機敏,這三年間,他怕是低估了這位嬌蠻的小公主。他鎮定地說道:“臣失言了。”

“燕思空,我知道你隱瞞了我很多,你和阿力做任何事都背著我,我問你什麽你都裝傻,你別真把我當傻子!”萬陽咬牙道,“我直覺你在暗中謀劃什麽,你……你讓我害怕。”

燕思空輕聲道:“殿下多慮了,朝野之事,波譎雲詭,我不願將那些汙遭之事帶回家裏,你我是結發夫妻,你少一分憂慮,我便多一分安心。”他頓了頓,口氣硬了幾分,“其他的,你不必操心了。”

萬陽能敏銳地感覺到他藏在溫和謙恭背後的敷衍和冷漠,她譏誚道:“結發夫妻?好一個結發夫妻,你我算哪門子夫妻?”

“我確實不配,但此生亦會竭盡所能,盡為夫、為臣之事,保護好殿下。”

萬陽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些難言的思緒混雜其中,倆人僵持了片刻,她突然鬆開了手,背過身去,低聲道:“我還會詢問你表哥的消息,你要如實稟明。”

“是。”

萬陽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上前去掩好門扉,才道:“出來吧。”

櫃門被從內推開,一個大活人利落地站了出來,正是佘準。他依舊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調侃道:“這小公主果然如傳聞中花容月貌,你竟舍得她守活寡,嘖嘖。”

燕思空正色道:“別說些沒用的,有什麽消息了?”

“你想聽哪邊的消息?”佘準一隻手指北,一隻手指南。

“遼東的。”

“當真?”

“快說。”

“遼東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密州被圍,卓勒泰的奸細燒了糧草,五天五夜後,韓兆興帶著三個兒子和八千將士降了金,如今是梁慧勇將軍在守著廣寧,卓勒泰按兵不動。”

梁慧勇……

聽到這個名字,燕思空心頭微顫。當年那一身稚勇的小將,如今已成為能獨當一麵的大將,若不是梁慧勇關鍵時刻相助,他早已被韓兆興抓走了。

“聽說那梁將軍倒是智勇雙全,但沒帶過幾次兵,趙傅義可上路了?”

燕思空搖搖頭:“整軍也得三五日,他接到聖旨後,已經入宮麵聖要求從大同調兵。”

“如今的大同已經不是有封家軍的大同,也虧得瓦剌還沒恢複生息,否則……”

封劍平死後,大同經曆了狠狠的削減,兵力大不如前,雖趁機收複了河套,但河套地區時有遊散蠻夷劫掠、沒有一日太平,已令大同兵飽受折磨。

“但現在可調之兵,也隻有大同了,其他地方,不是太遠,就是自顧不暇。”

佘準嗤笑一聲:“確實如何,你那小狼王一路攻城拔寨,令湖廣守將聞風喪膽,江南地帶,是調不出兵馬了。”

“他不會再挺進了。”燕思空道。

“哦?你怎麽知道?”

“他看似高歌猛進,戰無不勝,其實不過贏在一個‘快’字,趁士氣正隆,殺晟軍措手不及,現在晟軍已經回過神來,正在調集兵馬,兵力是他幾倍之多,又有堅城險水可守,封家軍兵馬、糧草都薄弱,又不擅水戰,繼續打下去,必敗無疑。”

“那他會如何?”

燕思空眯起眼睛:“依我對他的了解,他會馬上撤兵,轉向西北。”

佘準不解道:“為何?”

“他要的,是在湖廣掠足兵力和銀兩,並以不敗神績名揚天下,威赫朝廷,然後,他會轉戰河套。”

“河套?那可是夷夏交界之處,又窮又亂。”

“那正是他要的。一來四方賊寇,會加入他的叛軍,二來能誘降曾經追隨封家的大同軍,甚至攻下大同,三來,河套有馬,天底下最好的馬。”

佘準目瞪口呆:“……當真?”

燕思空眯起眼睛:“領兵打仗,他是天生的神將,他如狼一般嗅得到血腥,看得到敵短。”

“那,假使,你與他交戰呢?”佘準好奇地問道。

燕思空愣了愣,說道:“我會贏。”

“為何?”

“我了解他,勝過他了解我,此為知彼,我了解我,勝過他了解他自己,此為知己。”

佘準沉默了。

燕思空甩了甩腦袋:“不說他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我要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我們花了這麽長的時間,隨時都準備好了。”佘準冷道,“這些罪狀,足夠謝忠仁死一萬遍。”

“但隻要那昏君有半點不忍和猶豫,這閹賊就可能抓會翻身,所以這一次,要豁出去一切,務必置他於死地。”

“你可想清楚了,顏子廉敗了,封劍平敗了,若你這次也敗下陣來,就再沒有機會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倘若那閹賊犯下如此重罪都能逃脫,那我除了眼看著他病老,再也撼動他不得。”燕思空陰狠地說道,“我為這一天,籌謀了十七年。”

“我隻是擔心,那閹賊老奸巨猾,不會就這麽等死,必然會有其他動作。”

燕思空頷首道:“所以我暫時沒有打草驚蛇,且看明日吧。”

明日,他要在滿是罪孽的謝忠仁身上,再踩上一腳,將那閹狗一步步逼到懸崖邊上,直到給予其最後一擊!

封野,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