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燕思空還記得四年前的春獵,封野開重弩、馴烈駒,那鮮衣怒馬、英姿勃發的少年模樣,至今深深地烙印在他腦海中。

一眨眼,四年過去了,他已從一介小脅林升任五品郎中,封野亦逐漸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愈發有了男人的模樣。隻是倆人這一路走得實在坎坷,且危機四伏,誰也不敢斷言,他們的餘生,還會有多少相伴的歲歲年年。

眼看著春獵的日期逼近,倆人在燕府舊宅偷偷見了一麵,燕思空雖知道希望渺茫,但還是率先問道:“殿下可曾改變主意?”

封野繃著臉,搖了搖頭:“陛下今日已經親口允諾,春獵後就放我爹回大同。”

“當真?”

“鬼知道。”封野眯起了眼睛,“如今京察已經過去,陛下又遲遲沒有下旨削減軍備,我爹更不可能節外生枝了。”

“他們煞費苦心,怎麽可能就這麽放殿下回大同。”燕思空搖著頭,心裏一百個不相信。

“我也是這麽跟我爹說的,但我爹極為固執,我猜他心中未必沒有數,隻是不願做那亂臣賊子。”

“就連老師都起意了,殿下卻……”燕思空重重地歎了口氣,充滿了無力,“那你呢?你如何想?”

封野頓道:“就算我偷得兵符,也隻能調用兩千兵馬。你我都熟悉山海獵場的地勢,要想繞過趙傅義的衛戍軍,隻能從山的西南麓攀山而上,偷襲大營的後方,但這樣一來,我們既沒有馬,也帶不了重甲器具。”

“我們不需要跟趙傅義的大軍硬碰硬,隻要風馳電掣般地衝入大營,殺了皇帝的貼身禁衛,將其軟禁,則大事可成。”

封野微微頷首,卻不答話,皺眉沉思著什麽。

沉默片刻,燕思空道:“你也猶豫了,是嗎。”

封野暗暗握了握拳頭,“若我如此做,無論成與不成,我爹都不會原諒我。”

“是,但卻可以真正保護封家。”

封野看著燕思空,眼神閃爍著。

燕思空抓住了封野的胳膊,急道:“封野,當初殿下決意回京,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此次春獵若不起事,則失去了第二次機會,從今往後,封家就要任人搓圓搓扁,再無力反抗了啊!”

“或許……事情沒有你想得這般糟。”封野抿了抿唇,神色極為掙紮,“我爹與我徹夜長談,他認為瓦剌一天不死,陛下還是會倚重他,隻要裁軍幾萬,此事就能平息。”

“可瓦剌如今已是半死不活,恐怕十年內都無力再擾邊境,難道陛下這一係列的作為還不能讓你們清醒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多少前車之鑒啊封野!”說到最後,燕思空已是在吼。

“我……”封野也低吼道,“我娘早早不在了,大哥也已經死了,我爹隻有我了,若我再如此大逆不道,他……”

燕思空看著封野那甚至已有幾分扭曲的麵容,心中涼透了。他知道封劍平邁不過“忠”字一道坎,而封野邁不過“孝”,封家父子雖然性格迥異,但在大是大非上,到底是父子。畢竟先偷兵符、後竊皇位,這是何等滔天的大罪,即便是他這般反骨之人,若把封劍平換成元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又如何能說封野怯懦。

他失落地鬆開了手,低聲說:“走錯了,封野,從殿下回京的那一刻,這一步就走錯了。”

封野抹了一把臉,艱澀地說道:“走過的路,遑論對錯。”

燕思空難過地閉上了眼睛,心中快要被翻湧的絕望淹沒了。其實他早料到會如此,若封劍平不同意,趙傅義那關他們就過不去,顏子廉也跟著猶豫了,畢竟此事風險太大。

他也希望隻是自己過慮了,也許是他複仇之心在作祟,因而故意將事態想得嚴重,以用來說服封野、說服自己,可他考慮的,絕不僅僅是報仇,比起報仇,他更加擔憂封家。

可惜一切都是徒勞。

又或許是因為早已有了準備,他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就如第一次他不能阻止封劍平回京,這一次,亦是他無能為力之處,而他能為的,就是無論這盤棋已經走成了什麽樣,他都要努力走好下一步,畢竟就像封野說的——走過的路,遑論對錯。

封野忍不住將燕思空拉進了懷裏:“空兒,別擔心,我封家沒你想的那麽脆弱,我爹也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燕思空點了點頭。

“那閹狗也不會再囂張多久了,我爹已經恨極了他,待我爹回到大同,就以兵權諫諍,彈劾謝忠仁。”

燕思空溫柔地摸著封野的臉:“封野,你以為我是擔心錯過報仇的機會嗎?比起報仇,我更希望你平安。”

這十幾年來,為了複仇,他連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曾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什麽比複仇更重要,可當真是有的——就是眼前這個人的安危。

封野側過臉,親吻著他溫熱的掌心:“我知道,空兒,我明白。”

燕思空閉上了眼睛,將臉埋進了封野的胸膛。

他多希望這一刻時光凝結,他們能相擁止山海的盡頭。

在一個春雨瀝瀝、寒意未散的清晨,山海獵場迎來了皇家春獵。

春獵通常是一年一度的,但前兩年因災亂、戰禍不斷,國庫吃緊,自然不宜將銀錢揮霍於此,如今削藩大有所成,瓦剌亦被重挫,大有國運亨通之氣勢,舉辦一次春獵,不僅算作慶典,也能一揚陳氏皇朝尚武的優良傳統。

這次的春獵,重頭戲在幾位皇子身上。

封野回京的那年,陳霂才十一、二歲,其他皇子更是年幼,騎馬都困難,如今不僅陳霂已成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是少年初長成,都爭相要在春獵上表現一番。

由於春獵的首日一直在下雨,昭武帝便將圍獵推後了一日,今日先找來戲班,唱一出《草船借箭》助興,看著那些戲子在細雨中走起十字花,擺燈布陣,大聲喝唱,確實唱出了幾分殺氣。

依照陳霂的吩咐,燕思空就坐在陳霂身後,因而他其實就在昭武帝的側下方,離得非常近。他暗中觀察,發現平日最喜歡熱鬧的昭武帝,今日對這出戲的表現卻十分平淡,並非那戲唱得不好,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戲班,隻是他顯得心不在焉。

“先生。”陳霂回頭召喚了燕思空一聲。

燕思空在蒲墊上跪行了幾步,來到陳霂身邊:“殿下。”

“這戲唱得好不好?”

“好,這是臣聽過的最好的《草船借箭》。”

“哦,我沒大聽過戲,我見父皇好像不怎麽喜歡,還以為他們唱得不好呢。”

連陳霂也發現了……

燕思空偷瞄了昭武帝一眼:“陛下可能是有心事吧。”

陳霂壓低聲音道:“我發現封野在看你,看了幾次了。”

燕思空心裏咯噔了一下,又朝封野看去,封野卻不與他對視,他苦笑道:“臣跟在殿下身邊,晾他也不敢怎麽樣,隻能看看了。”

“當然,他還敢當著我的麵兒挑釁先生不成。”陳霂道,“這戲真沒意思,唱得好我也不喜歡,真想去打獵。”

“殿下稍安勿躁,今兒這個天,是不大好打獵了。”

陳霂撇了撇嘴,又冷冷道:“那個女人,都快跟皇後平起平坐了。”

燕思空知道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指的是文貴妃,此時正與沈皇後一左一右地服侍皇帝,妃子再得寵,也終究是妃,按禮數不能與皇後同坐,但沈皇後性格與世無爭,昭武帝又縱容,才有了這一幕。

當然,陳霂最在意的,並非是文貴妃坐在那兒,而是因為文貴妃坐在那兒,所以二皇子便坐在她側下方,眾目睽睽之下,他的位置幾乎與自己的太子位齊平。

陳霂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燕思空小聲安撫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皇位隻有一個,無人能與之平起平坐。”

陳霂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野心,他看了燕思空一眼,笑道:“先生總能一語正中我心,怕是天下最知我的人了。”

燕思空也笑道:“臣受寵若驚。”

“今晚先生與我同宿吧。”

“這可不妥。”燕思空忙道,“臣不可僭越。”

“有何不妥,這兒又不是皇宮,先生為我講學多年,我一直想與先生秉燭夜談,讓先生帶我神交於古聖先賢。”

燕思空再次推拒,但陳霂還是堅持,他無奈道:“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陳霂高興地說:“如此,誰也別想找先生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