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自京察開始以後,早朝並無一日太平。

今日謝忠仁指使言官彈劾士族吏員,明日顏子廉派禦史指責吏部以權謀私,謝忠仁利用京察連貶黜了三名顏子廉的親信,顏子廉指使其中一人死諫,又把他的上級拉下了水。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兩派鬥得難分難解,文官武將一個接著一個地下馬,可謂兩敗俱傷。而這僅僅是剛開始,一次京察大計通常需要半年的時間。

封野和燕思空在搜羅文宥遲父子的罪證上頻頻受挫,燕思空便讓佘準利用自己的手段去查,佘準最擅長將一個人的背景翻得底朝天,文宥遲為官幾十載,就不信揪不住他的尾巴。

封野得知燕思空還是去找了佘準,頗為不悅:“你倒真是依賴於他。”

“我從不依賴任何人。”燕思空淡定地說道,“但佘準是江湖上最厲害的情報販子,我與他相識多年,他從未讓我失望。”

“從未讓你失望?”封野冷哼一聲,“他為何幫你?不會也是為了少時的‘情誼’吧。”

“他愛財。”

“貪財之人,你就不怕他為別人所用?”

“他的父母被閹黨所害,他亦要報仇。”燕思空道,“佘準是有用之人,你何必如此敵視他?”

封野凝視了燕思空片刻,突然捏起他的下巴:“我不喜歡你口中,總是提別的男人。若他能為你做我做不到的事,我便更不喜歡。”

燕思空微微一笑:“沒人能做你為我做的事。”

“比如?”

燕思空深深望著封野的眼睛:“沒人像你這般,對我好。”

封野輕輕勾了勾唇角,湊近他耳邊:“也沒人能做我對你做的事。”

燕思空隻覺心髒狂震了一下,封野對他那強盛的占有,常常令他感到危險。

封野似是想起了什麽,低笑了兩聲:“近日京中有流言,說我在百盛樓當著眾人的麵兒,將你當成娼妓調戲,意在羞辱於你,我現在在那些寒士名流眼中,成了食古不化、雞腸狗肚之人,還有人寫詩罵我,哈哈哈哈——”

燕思空麵色沉了下來:“封野,你不可再做出莽撞之舉。”

封野瞥了他一眼,邪魅地舔了舔嘴唇:“當然,也有人說,你我本就是斷袖之情,所以我才反對將萬陽公主下嫁於你,是因、愛、生、恨。”

“封野!”

封野長臂橫過燕思空的後腰,錮住了他:“現在茶樓酒肆之中,正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此事,仿若親臨,我上次得空去聽了一段兒,精彩極了。”他俯下身,用目光勾勒著他的唇,“但比不上你我之間的萬分之一。”

燕思空眯起眼睛:“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那又怎樣。”封野柔柔地親了他一口,“我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封野的人。我一麵想要毀了一切,一麵又要按捺住自己,每日都在這樣的矛盾之間掙紮,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燕思空望進封野深邃的眼眸,從其中看出了被極力壓抑著的鼓噪與瘋狂,他心中突然劇痛。從前這個人看著他時,隻有毫不掩飾的喜愛與疼寵,如高懸於九天之上的太陽,熱烈地、狂妄地、不容一絲陰霾、輝耀所有地喜愛,如今那份天真坦**已難覓蹤跡,封野再不可能毫無保留地信任他,甚至時刻都在猜忌著、憤恨著,沒錯,是他把封野變成這樣的。

可他們糾纏太深,誰也無法輕易放手。

燕思空隻得伸手摟住了封野的脖子,沒有言語,僅是這樣摟著,心中默念著,對不起。

封野眸中的光輝劇烈顫動,良久,才長籲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歸於平靜。

炎炎盛夏很快來臨了,朝堂之上,兩派早已為京察鬥得身心俱疲,如今暑氣逼人,站著不說話都汗出如漿,昭武帝以暑熱為由連連罷朝,意為躲清淨,至此,兩方終於消停了些許,尤其是上了年歲的,確實有些吵不動了。

可就在這個當口,燕思空卻在文宥遲的事上發現了轉機。

那是他囑托佘準調查文宥遲的近兩個月後,佘準為他送來了更為詳盡的情報,但佘準不免失望地說:“我已掘地三尺,可此人確實沒什麽大的把柄,要罷黜他的兒子倒是容易,但是傷不了文家的根骨。”

燕思空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閱著那疊厚厚地文書,佘準看不出門道,他未必看不出。但在快速翻了一遍後,他掩卷沉思,眉頭也鎖了起來。

佘準道:“怎麽樣?不如我去毒死他算了。”

“不可,尚書府豈是你能來去自如的地方,再者,若他遇害,朝中定會傾盡力量追查,你恐怕就不能掩藏身份了。”

“那怎麽辦?有文宥遲在,你那小太子早晚還是要被廢。”

燕思空慢慢握緊了拳頭,突然,他腦中閃過一現靈光,他慌忙翻開案卷,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剛才在他眼皮子下匆匆滑過的墨字。

“可有發現?”

燕思空怔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陰詭地笑容:“文宥遲,你的仕途要到頭了。”

“到底發現什麽了?”佘準湊了過來,仔細看著那頁,恍然大悟。

燕思空收起書卷:“我去找封野,你回去的時候要小心。”

“等等。”佘準眯起了眼睛,眸中有一絲怒意,“那小世子在百盛樓羞辱於你,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此人做事如此魯莽愚蠢,你竟還敢與他謀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我們之間的事,我自有分寸。”說罷就要走。

佘準一把抓住了他,死死盯進他眼中:“你有個屁的分寸?你喜歡他,當我看不出來嗎!”

燕思空甩開了他的胳膊,目光堅毅:“在我心中,沒有比複仇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有,分寸。”

佘準忍著怒意,挑釁道:“若他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他還會迷戀於你嗎?”

“他知道。”燕思空毫不猶豫地答道。

佘準瞪直了眼睛:“什麽意思?你全都告訴他了?”

“他先是在荊州發現了你,又從趙傅義將軍口中得知了葛鍾就是當年冤殺我爹的禦史,他又不是傻子。”燕思空冷道,“佘準,你是否管得太多了,隻要我給足了你銀子,隻要我能殺了謝忠仁,其餘的不需你操心。”

佘準冷道:“南玉,你原本是沒有弱點的,可現在你為了這個人,已經犯了很多不該犯的錯誤,別怪我沒提醒你,他早晚會壞了你的大事,甚至可能毀了你。”

燕思空沉聲道:“沒有人可以毀掉我。”沒有人可以毀掉,一個本就支離破碎的人。

燕思空讓阿力悄悄通知了顏子廉和封野,在那個小茶樓密會。不過,他讓封野早來半個時辰。

若非有要事,他們不會相會於此,封野人一到,就迫切地發問:“你發現什麽了?顏閣老呢?”

“他還沒來,此事,我想先告訴你。”

封野皺起眉:“為何?”

“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先與你商量,但無論你同不同意,這是最好的辦法。”

封野疑惑道:“關於文宥遲的?說吧。”

燕思空翻開佘準給他的情報,找到了那一頁,遞給了封野。

“這是佘準送來的?”封野不太情願地接下了。

“何必不服氣,封家擅長征戰不假,但佘準在這方麵才是一把好手。”

封野冷哼一聲,看向那一頁,匆匆掃過後,他慢慢地看向燕思空:“你想……”

“對。”燕思空麵無表情地說道,“文宥遲年逾花甲,他的老父已是耄耋(讀帽疊)之年,病癱床榻日久,如今已神誌不清,油盡燈枯了,他若故去,文宥遲按律要回鄉丁憂三年,三年,足夠翻天覆地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要殺了他的老父。”

“怎麽,不忍嗎?”燕思空麵上毫無異色,“一個受盡病痛折磨的垂死之人,就當幫他解脫了吧。”

封野掩卷,沉默不語,臉色有些陰沉。

燕思空看著窗外的月色,淡淡說道:“我幼時讀書,聖人雲,‘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這句話我曾奉若信仰。”他笑了笑,“如今看來,多麽可笑,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豐沃富饒的江山是怎麽來的?是踩著別人的屍體搶來的。”

封野沉聲道:“若皇上奪情呢?”

“不會的,先將文衛西的事捅上去,陛下或許不會追究於他,但他必遭人詬病,聲望受損,這時他老父病故,論祖製論律法,他都要回鄉丁憂,陛下若挽留,群臣必不會答應。”

封野又道:“顏子廉會同意嗎?”

燕思空笑了:“若我認為他不會同意,我便不會跟他商量,我怕他事後猜忌我背著他使手腳,我這個老師,不能忍受他的門生脫離他的掌控。”

封野將那情報扔回給了燕思空:“你打算讓佘準去辦嗎?”

“不能讓他知道佘準的存在。”燕思空看向封野,“這件事,要你派人去辦。”

封野麵目冷硬:“好。”

這時,顏子廉如期而至,他看了看倆人,眼神有一閃而過的古怪,燕思空神色如常。

一番禮數過後,燕思空將事情說了出來。

顏子廉皺起眉,沉思良久,道:“此計可行。”

封野與燕思空對視一眼。

“此計可行。”顏子廉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定可不動聲色地除掉文宥遲。”

“此事世子會派人去辦,而文衛西一事,就要靠老師了。”

封野垂下眼簾,默認了。

顏子廉深吸一口氣:“好。”

燕思空看得出,顏子廉亦良心有愧,但也僅此而已了。

顏子廉走後,燕思空走近封野,輕聲道:“我也可以讓佘準去辦。”

“不必。”封野目光冷傲,“難道我在你心中,會顧念婦人之仁嗎?”

“我沒這樣想。”

封野轉向他:“除掉文宥遲,顏閣老就會推舉新的兵部尚書,目前合適的人選中,有我爹的人,就算是其他人,也比文宥遲好對付,隻有這樣,才能保住大同軍費。”

“沒錯。”燕思空輕撫著封野的臉,“大晟江山不能沒有大同防線,大同防線不能沒有封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