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燕思空與顏子廉商議一番,決定前去探視太子和惠妃,今日惠妃被提審,若受了刑,母子二人定是十分難挨,他要前去安撫。

倆人正密議此事,突然背後傳來了敲門聲。

顏子廉道:“進。”

沈鶴軒推門而入,匆匆看了燕思空一眼,往前趕了幾步,就撲通跪在了地上,凜然說道:“學生已決定已死進諫,以證惠妃娘娘和太子清白,求老師把學生的奏折呈上去。”

顏子廉騰地站了起來,怒道:“我前日是怎麽與你說的?朝堂上已是驚濤駭浪,你那奏折呈達禦前,你小命就沒了!”

沈鶴軒毫無懼色,大聲道:“‘武死戰,文死諫’,學生從入朝為官那一日起,便早以將生死置之度外,學生不能看著陛下背負廢長立愛的昏君之名,也不能看著太子與惠妃娘娘含冤受辱。行刺一案,漏洞百出,可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說出文貴妃意欲篡儲君之位而構陷惠妃娘娘,那我來說!”

燕思空心情複雜地看著沈鶴軒,那張年輕俊雅的臉上滿是無畏正氣,讓他在昏暗的屋內卻似整個人都在發光。

顏子廉氣得抓起幾摞書砸向了沈鶴軒:“你以為你一條命又能換回什麽,你隻會激怒陛下,隻會……隻會……”顏子廉喘息愈發急促,身形晃了晃,就往後踉蹌而去。

“老師!”燕思空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拽的顏子廉。

沈鶴軒也瞪直了眼睛,忙站了起來:“老師……”

倆人把顏子廉扶坐到了椅子裏,顏子廉努力順著氣,臉色慘白,雙目渙散不已,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叫太醫。”沈鶴軒說著就要往外衝。

顏子廉卻突然伸出了手,那枯樹枝一般幹柴的手指,將沈鶴軒的手腕抓得死緊。

“老師……”沈鶴軒緊張地看著顏子廉。

顏子廉搖了搖頭,緩了一會兒,順過了氣來,輕聲道:“把門關上。”

燕思空忙去關上了門,才折返回來,擔憂道:“老師,你的身體……”

顏子廉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讓那閹賊知道,我不看到他死在我前麵,如何能瞑目。”

沈鶴軒鼻頭一酸,慢慢跪下了下去,掙紮地看著顏子廉。

顏子廉握著沈鶴軒的手,沉聲道:“鶴軒,遵聖賢之道,未必就能做一個好官,行正事卻未必能把事行正,你是連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上曉天下曉地,怎麽獨獨就不曉人心呢。”

沈鶴軒含淚道:“老師,你說得學生都懂,可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啊。”

“我和思空已經暗中出了對策,還不到要你死諫的程度,你含著這一腔熱血,留待將來再報效天子吧。”

“什麽對策?”沈鶴軒急道。

燕思空把沈鶴軒從地上拉了起來:“沈兄,讓老師休息,我們出去說。”

倆人離開文淵閣,往宮外走去。

燕思空將信的事告訴了沈鶴軒。沈鶴軒這些日亦為了太子之事焦慮不已,還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奏疏,幸好被顏子廉攔下了,否則真可能在這個風口浪尖上被昭武帝拿來殺雞儆猴。

沈鶴軒其人,若讓燕思空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便是:峭直。他當年連中三元,金科狀元,名動天下,是何等的風光,可如今三四年過去了,同一批的進士,混得最好的便是自己,已是吏部主事和準駙馬,其他也有三三兩兩開始下放去外地曆練,唯獨沈鶴軒,一直留在翰林院內,看上去不得重用。其實顏子廉早與自己說過,沈鶴軒亦是其著重培養的未來大學士,隻是此人脾性難馴,必須好好打磨,否則這柄利劍恐怕還未出鞘就先卷了刃。

沈鶴軒聽完之後,總算安心少許:“陛下孝悌,隻要太後出麵,定能解太子和娘娘之危。”

“沈兄不要高興的太早。”燕思空歎道,“此事若僅僅隻是文貴妃陷害惠妃娘娘,那行刺之事,便如你說,漏洞百出,難以服人,那言官的彈劾更是一通屁話,可皇上為何還如此強硬地將他們母子下了獄?歸根究底,是皇上想要廢立太子,此時正抓住了機會。”

沈鶴軒沉痛地說:“糊塗,簡直糊塗。”

燕思空把沈鶴軒拉到暗處:“沈兄,小弟上次與你深談過太子的處境,你那時似乎不以為意,現在你看出來了嗎?即便這次太後出馬,他母子二人能夠度過危機,可太後……太後一遭仙逝,還有誰阻止得了陛下?”

沈鶴軒麵色一沉,沒有說話。

燕思空算了算:“二皇子今年十二歲,離他滿十五歲出宮就藩,還有兩年多,這近千個日日夜夜,殿下的儲君之位,隨時都可能不保,就算能挨到他出宮就藩,召回來,不也就是一道聖旨嗎。”

沈鶴軒沉聲道:“賢弟想說什麽?”

“沈兄以為文貴妃之所以能夠如此囂張,歸根結底是因為什麽?”

“文尚書。”沈鶴軒毫不猶豫答道。

“沒錯。”

文貴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妃,她的兒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長,名不正言不順,若僅僅隻是寵愛,不足以讓優柔寡斷、沉迷享樂的昭武帝如此費盡心機地要廢立太子,文尚書和謝忠仁才應該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你究竟想說什麽?”

燕思空暗道:“沈兄,若能度過此次危機,朝中馬上就要迎來更大的一場風雨,那就是京察大計,老師極力將我推入吏部,為我謀這門皇親,都是為了此次能夠晃動朝堂的格局,給予閹黨痛擊。京察六年一度,老師年事已高,怕是等不到下一個六年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認為自己不得重用,哪怕以死進諫,也不甘碌碌無為,可老師對你寄有厚望,將你看做他未來的接班人,怎麽能看著你折在這裏呢?”

沈鶴軒正色道:“老師如何安排我的仕途,我絕無怨言,我要進諫,隻是為了太子和娘娘。”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燕思空拍著沈鶴軒的肩膀,“但沈兄心有不甘,也不必掩飾,對吧。”

沈鶴軒抿了抿唇,算是默認了。

並非沈鶴軒好大喜功,他身負奇才,卻無法施展,尤其有燕思空在一旁比較,心中自然難平,這入情入理。

燕思空愈發意識到沈鶴軒的重要性,而顏子廉早已意識到,在關鍵時刻,他定會化作一柄利劍,成為砥柱中流之人物,所以,得看好了他,別讓他把自己弄廢了。

燕思空勸道:“沈兄,請你理解老師的苦心,我們自當竭盡全力解救太子和娘娘,我現在就要去探視他們了,沈兄定要沉住氣,便如老師所說,把你這一腔熱血含住了,早晚能揮灑天下。”

沈鶴軒歎了口氣,握住燕思空的手:“拜托了。”

依本朝律法,犯人親屬是可以探視的,燕思空雖不是親屬,但他是太子講師,也勉強說得過去,且有孟鐸默許,就順利進入了牢房。

太子與惠妃娘娘是分開關押的,燕思空先去探視了惠妃。

惠妃果然沒躲過那十鞭,她躺在簡陋的榻上,蜷縮著瘦弱單薄的身體,臉色慘白,衣襟上的血跡依稀可見,叫人看著心生不忍。

燕思空走到籠前,跪在地上,輕聲喚道:“娘娘,娘娘。”

惠妃睜開了眼睛,見是燕思空,就像見到了救命稻草:“燕、燕大人。”她掙紮著爬起來,踉蹌走到了鐵欄前,虛弱地坐倒,眼淚漱漱而下,“霂兒怎麽樣了?我的霂兒怎麽樣了?”

燕思空心中感慨,這邊是母親,第一個想到的定是自己的孩子,他肉身安撫道:“娘娘放心,太子平安。”

惠妃淒楚地說道:“我沒有派人行刺二皇子,那日是文貴妃邀我過去品茶。”

“臣知道,娘娘是冤枉的,我們都知道。”燕思空道,“今日審訊,他們都問了什麽?”

“問那刺客之事。”

“娘娘沒承認就好。”

“我怎麽可能承認。”惠妃突然瞪直了眼睛,一改往日的怯弱,憤怒地喊道,“我是冤枉的,打死我我也不會承認!”

燕思空愣了一愣,他是沒料到平日這個說話細聲細語、毫無主見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剛硬的一麵。

“我後悔沒聽燕大人的勸,其實我早已疏遠文貴妃,可她邀我,我如何拒絕,如今還連累我霂兒……”她哭著看著燕思空,“我從不求霂兒做什麽太子,我隻求我們母子平安,不做太子又如何,為何她如此歹毒。”

“娘娘萬萬不能這麽想。”燕思空犀利地目光盯著她的眼眸,低聲道,“娘娘,殿下是長皇子,是我大晟名正言順的儲君,若他做不成皇帝,那他也做不成閑散王爺,新皇登基後,你母子二人隻有死路一條。”

惠妃倒抽了一口氣。

燕思空加重了語氣:“娘娘,為了殿下,您務必堅強,太後已知道此事,不會坐視不管。無論如何,咬死不能承認,否則殿下就要萬劫不複。”

“太後,太後會救我們嗎?”惠妃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燕思空心想,太後會救太子,但她……他自然不會將心中猜想表現出來,隻是狀似篤定道:“一定會的,隻是現在,要委屈娘娘了。”

惠妃眼中閃爍著令人震撼的堅毅:“為了霂兒,我什麽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