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柏燃下了車跑進醫院, 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遠遠看到夏煙蜷縮成一團,蹲在走廊上。

她發著抖, 抱著膝蓋, 頭埋進臂彎裏。蘭思唯站在一旁,低著頭在和她講什麽, 四周還散著幾個熟悉的人影。

司柏燃站在原地,忽然不敢再繼續上前。

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前不久姥姥去世時的畫麵,不打招呼地闖入腦海中。

有時候, 分別總是相擁而至。

而這一別,就是天人永隔。

夏煙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 忽而抬起頭,淚眼模糊中, 她看到了司柏燃, 以及——

司柏燃身後的蔡妍。

蔡妍也愣住了,她沒想到司柏燃這麽急匆匆的,是來醫院。

她推了推愣在原地的他, 小聲問:“喂,誰生病了?”

司柏燃閉了閉眼, 夏煙那雙空洞但又充滿痛苦和怨憎的眼睛, 讓他不敢直視。

那通被他錯過的電話, 也一遍接著一遍地在腦海中響起, 心仿佛被淩遲一般疼痛。

他走過去,一旁的蘭思維注意到身後的蔡妍, 狠狠剜了他一眼。

“煙煙。”司柏燃叫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裏像是含著沙粒, 不複往日的動聽。

夏煙早已低下了頭,沒聽到似的,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司柏燃蹲下身,把她抱住。

-

陳穗芬去得太急。

夏煙趕到的時候,她的遺體已經被推進了太平間。

夏煙沒能見到媽媽最後一麵。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質問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今晚不來醫院看媽媽?

明明當時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一瞬,那是老天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可她錯過了。

夏煙的心像是破了一個窟窿,不斷有風穿堂而過,到最後,已經痛得沒有知覺。

而她的崩潰好像隻存在於那一個晚上。

到第二天,Amy聽說了這件事來看她時,夏煙已經很平靜,平靜得讓Amy感到可怕。

除了她的那雙眼睛,不複往日的明亮。

Amy作為一個旁觀者,都覺得命運對待夏煙這個女孩兒未免太過不公。可是夏煙見到她,隻是輕輕笑了下,“Amy姐,你來了。”

夏煙在司柏燃和朋友的幫忙下,完成了陳穗芬的喪事。

不同於司柏燃姥姥的喪事,陳穗芬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她生前沒工作,沒有什麽朋友,也沒有什麽親人,葬禮上人來得很少,幾乎全是夏煙的朋友。

趙希希也來過一次,夏煙沒讓她進來,也沒和她說話,直接讓保安把她攆了出去。

張齊之風塵仆仆從長沙趕了過來,看到陳穗芬黑白遺像的那一刻,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忍不住痛哭出聲。

夏煙別開臉,她想起之前在長沙,陳穗芬不同意來北京,是她非要帶她來的。

那時陳穗芬說:“夏煙,我會恨你的。”

她那天給陳穗芬收拾遺物,在病房裏看到那本雜誌,忽然明白,陳穗芬為什麽會死。

是她害的。

都是她害的。

夏煙克製不住地去想,如果當時她聽了陳穗芬的話,沒有帶她來北京,那麽,最起碼,這短短的幾個月,陳穗芬有張齊之陪伴,是快樂的。

她既沒能讓陳穗芬多活幾天,又讓她因為自己而死。

不僅陳穗芬恨她,連她自己也恨自己。

她給陳穗芬買了最好的墓地,那墓地背靠天壽山,前有玉帶河水,陵園裏四季常青,陳穗芬應該會喜歡。

她生前,夏煙沒能讓她住上大房子,死後隻能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心裏多一點安慰。

火化下葬後,她抱著陳穗芬的遺像,一個人回了家。

她沒有回鴉兒胡同,而是回了當初她在甜水園租的那個一居室小房子。

去年她搬去和司柏燃同居後,這個房子一直留著,沒有退租。

陳穗芬還曾在這個房子裏住過一段時間。夏煙打開衣櫃,裏邊還有陳穗芬留下的衣服。

晚上睡覺時,她把衣服套在另一個枕頭上,抱著那個枕頭睡,幻想陳穗芬就在身旁。

可是,時間過了太久太久,那個衣服上已經沒有了陳穗芬的味道,她用力吸,最後衣服上濕答答的,是她的淚痕。

夏煙無論怎麽欺騙自己,都騙不了。

司柏燃跟著她待在出租屋裏,晚上,他就睡在外間的沙發上。

那段時間,夏煙不怎麽說話,隻喜歡一個人待著。

司柏燃擔心她想不開,把工作幾乎全搬到了家裏處理。

從海南回來前,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在飛機上,他甚至嘲笑自己,大好時光為什麽要和夏煙賭氣。

在海南時,合作方帶他去了當地一家菜館,那老板做的椰子雞出奇的好吃,他花大價錢買了菜譜,還想著回來後做給夏煙吃。

可一切變故來得太快,把人打得措手不及。

周日這天,夏煙說自己下樓轉轉,讓他不要跟著。

他不放心,檢查了一下她的手機,電量還滿格,於是說:“那我打電話你不能不接。”

“嗯。”夏煙敷衍地點點頭。

過了將近半小時,她還沒回來,明明離開前說隻是下樓走走。司柏燃心下不安,給她打電話,也沒人接。

一直打到第三個,才被接起:“抱歉啊,剛車上太吵了,沒聽到。”

“你在哪裏?”

“牛街。”

司柏燃開車趕到牛街,夏煙正在一家店前排隊買荷葉甑糕,看到他來了,回頭衝他笑笑。

她以前經常這樣笑,沒有攻擊性卻帶著距離感的笑,溫溫柔柔又清清冷冷。

但她不會對司柏燃這樣笑,她在他麵前笑時,都很真誠,笑意直達眼底。

司柏燃察覺到這種變化,他的心髒處泛起酸澀和疼痛,一點點擴散開來。不過他牽起唇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她身邊。

正好排到了夏煙,她買了兩斤荷葉甑糕還有芸豆糕,待工作人員包裝好後,付了錢拎起袋子。

兩人坐進車裏,沒急著走。

“怎麽想吃這個了?”

夏煙拆開一盒,把勺子遞給他:“你嚐嚐。”

司柏燃依言吃了幾口,糯米很軟,還加了厚厚的一層棗泥。之前家裏買過,但他都沒怎麽吃。

牛街是北京很有名的一條街,以前是回族的聚居地,現在北京人常來這裏買牛羊肉和清真小吃。

夏煙舀了一勺放進嘴裏,開口:“以前我家就住在這附近。”

她很少說自己以前的事情,司柏燃靜靜聽著,預感到她要說什麽。

“她很喜歡吃這個甑糕,我爸也喜歡吃,他是西安人嘛。”

“這家伊寶甑糕開了沒多久,我家就搬家了,搬到了一個很高檔的小區,不過她還是經常讓家裏司機來這裏買。”

她不再說話,盯著塑料盒子裏的甑糕,一口接著一口地吃,眼圈紅紅的。

“煙煙。”司柏燃艱難地開口,“你還有哪裏想去的?我陪你去。”

夏煙放下勺子,抬頭看他,想了想說:“司柏燃,你陪我去坐一趟88路車吧。”

88路車來得很快。他們投幣上了公交車,周末車上人很多,但幸運的是最後一排剛好空出兩個座位。

他們坐在一起,在司柏燃有限的記憶裏,他隻坐過那麽一兩次公交車,車內空氣不流通,他把窗戶開大了一點。

他緊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

“這路車以前叫626,我搬去長沙後,它才改成88路。”

剛回北京那年,她站在那裏等626,怎麽等,都沒等到。

夏煙繼續說道:“她其實很懶,周末也總忙著打牌不怎麽管我,就把我送到舞蹈班裏。”

“不過她喜歡看書,偶爾心血**,會帶著我去圖書大廈,就坐的這一路公車。”

公交車在夏日的午後走走停停,惱人的陽光透過車玻璃照進來,司柏燃坐在窗邊,伸出手,替夏煙擋住那陽光。

他的手一直舉到公車到達西單商場站,才落下。

夏煙拉著他,下了車。

西單附近有好幾家大型商場,周末的人流量很大,車子擁擠著行駛在路上,不時發出一聲煩悶的鳴笛聲。

矮樹投下稀稀疏疏的陰翳,他們尋著樹蔭走,拐了個彎,又走了幾百米,才到了圖書大廈樓前。

夏煙抬頭望向那熟悉的幾個題字,胸腔中情緒翻湧。

成年人的痛苦和委屈,咽不下去是可以生吞的。

她轉頭去看司柏燃:“進去看看嗎?”

“走吧。”

暑假期間圖書大廈的人一如既往的多,在賣青春文學和中外小說的樓層,許多年紀不大的學生,拿著本書席地而坐,看得如癡如醉。

夏煙見到這熟悉的一幕,不禁輕笑了起來。

“我以前就這樣。”小的時候的煩惱很簡單,快樂也很簡單,抱著一本書坐在地上看一下午也很快樂。等讀到結局,就像是經曆了一遍主人公的人生。

而那坎坷的、複雜的、悲痛的人生,當時隻存在於小說中。

司柏燃看著她,忽然說:“如果我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早一點,參與到你的成長中。

在你家庭發生變故時,我可以陪著你,可以提供一點幫助,好讓你不要那麽難過,不用一個人承受那麽多。

“我以前見過你的。”夏煙說,“你鋼琴彈得很好。”

不過那時,他是天之驕子,是雲端上的人物,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司柏燃強壓下心頭的情緒,伸手隨便從書架上抽了本書,是本藍色封皮、裝幀很典雅的書,叫《花田半畝》,他沒聽過。

夏煙想了想,“看會兒書吧,回去也沒意思。”

“哦,你要是有工作,就先回去吧,我一會兒自己打車回去。”

“沒事兒,我在這兒陪你。”

這本書的作者,是梁曉聲的學生,長相很蘿莉,二十出頭的年紀便因為絕症去世了,出版社拿這作為噱頭,大肆渲染。

司柏燃看完簡介後,便沒對這書抱有希望,他隨意翻著,卻忽然被其中一句話擊中——

“生命是跌撞的曲折,死亡是寧靜的星。”

他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夏煙,年輕的女孩兒戴著棒球帽,遮住了半張臉,黑發溫順地從肩頭滑落,她的目光專注,近乎虔誠,一張臉瘦得幾乎脫相,卻依舊比常人美上好幾分。

此刻,司柏燃心想,如果時間能夠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平靜的、沒有任何衝突和傷害發生的此刻。他們就在夏日的午後安安靜靜地看本書。

夏煙察覺到什麽,抬起頭,衝他笑了笑。

這次的笑意真誠了幾分,眼眸裏仿佛有一瞬的星子劃過,他忍不住走過去,當著眾人的麵攬住她的腰,問:“晚上要不要吃椰子雞,我做給你吃。”

“好啊。”她慢吞吞,又溫柔地應道。

那天晚上,他們回了鴉兒胡同。張姨看見兩人回來,很是高興,不過看向夏煙時,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憫。

夏煙假裝沒察覺到。

Dolllar一見她回來,便撲了過來,圍在她和司柏燃身邊轉圈。

當晚,吃完椰子雞,快要睡覺時,窗外忽然響起一聲悶雷。

司柏燃察覺到她的身子抖了抖,她無措地抱住手臂,像是被丟棄迷路的小孩兒。

他心驟然一疼,忙放下手中的書抱住她。

緊接著,又是一聲雷鳴,閃電的光亮映在窗戶上,把屋內照得詭異的明亮,夏煙開始不停地顫抖,她的記憶重新回到了那個晚上。

司柏燃抱緊她,輕拍她的肩,給她唱歌聽。

夏煙嗚咽著,小聲哭起來。

“煙煙,想哭就哭吧,不要壓抑自己,我在這兒,媽媽也在天上看著你。”

夏煙迷茫地抬起眼,看著他,她的睫毛不斷撲閃,如危在旦夕的蝴蝶的翅膀,快速扇動。

“真的嗎?”

“媽媽就在天上。”他重複。

夏煙忽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甚至都沒有好好哭過一場,她太累了。

“司柏燃、司柏燃,我、我沒有媽媽了……”她哭著說道,“我沒有媽媽了……”

在這世上,夏煙再也沒有親人。

司柏燃開始吻她帶淚眼睫,輕輕地吻著,他的手捧著她的頭顱,像是在捧著什麽珍寶。

“你還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的,煙煙。”

夏煙一時怔住,眼神茫然無助,淚珠依舊大顆大顆地往外湧,她不相信地問道:“真的嗎?”

真的會有永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