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治安堡到黑石堡,其實直線距離不算遠,不到二十裏山路。

可就是這二十裏,卻阻斷了幾代人的致富之路。

第二天一早,由齊磊的大侄子齊振鵬領著,齊磊一行人進了山。

去黑石堡的路,應該說沒有路,隻有半條早年間采伐時淌出來的運材道。

別誤會,這種路其實就不算路。是東北林場從山上往下運原木的小路。

而且走不了車,馬車都不行,隻能落雪之後跑爬犁。

到了夏天,不是草就是泥,兩條爬犁輒有半米深,能沒掉小腿。

而且,即便是這種爛路,也不能通到黑石堡,隻能算一半兒,另一半則是更難走的懸崖峭壁。

廖凡義、傻龍,還有拓爺,想象過那個地方應該挺偏僻的,可是也沒想到這麽偏。

聽齊振鵬描述了一番,都是直咧嘴。

廖凡義,“這樣的村子怎麽不出山?不搬到山外來,怎麽都不行的。”

齊振鵬有著農村青年的憨厚,露出一口白牙,“咋出來啊?”

“大教授你不知道,俺們這邊都是山,地本來就少,就算出來,也沒地種。”

“再說,黑石堡那邊吧,啥都好,就是路不通。”

“年輕人倒是想出來,可是老馬頭不讓,老一輩兒的都舍不得。”

廖凡義點頭表示理解,已經有點上喘了,看著茫茫的大山,“可這不是辦法嘛!”

抬頭看了眼齊磊,發現這家夥很輕鬆。

不僅僅是體力上的輕鬆,神態表情都很輕鬆,不似昨天那般愁眉不展。

心下好奇,緊趕幾步到了齊磊身邊,“怎麽了這是?”

齊磊偏頭一笑,“我有點思路了。”

廖凡義一怔,知道說的是做節目的事兒,“這麽快就想通了?”

好奇道:“什麽思路?是改主題?還是改節目形式?”

齊磊,“什麽都不改!”

“嗯?”

廖凡義一愣,一旁的張顯龍和馬拓都豎著耳朵聽著呢,也是愣住。

“不改?”

拓爺,“還叫《向往的生活》?”

齊磊點頭,“對,還叫向往的生活!”

廖凡義,“還是走進農村的題材?”

齊磊,“對,還是走進農村的題材。”

“這……”

三個人相視一眼,有點不理解了。

廖凡義最後道:“你這可不是觀眾向往的生活啊!”

廖凡義知道,在專業方麵,齊磊是絕對清醒的,他不會腦子一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所以,既然什麽都不變,那他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問道:“那你的思路是什麽呢?保持原來的主題,原來的節目形式,沒法抓住觀眾的心啊!內核不成立,那你請再多明星,再大的製作,也撐不起來啊!”

卻不想,齊磊道:“我想到一個更好,更有意義的內核。”

廖凡義,“什麽?”

齊磊,借著休息的機會,“你看哈!”

“原本框架的《向往的生活》,是滿足觀眾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對都市快節奏生活的一種釋放。”

“可是問題是,這種情緒在當下屬於小眾,不一定被主流觀眾接受。”

廖凡義點著頭,“就是這麽個道理啊。”

齊磊,“可是,你想過沒想過,向往的生活,為什麽一定就是都市觀眾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呢?”

廖凡義都笑了,“你的節目形式就是到農村去過田園生活啊?”

齊磊,“不是!!”

“怎麽不是!?”

齊磊,“原本的框架確實是這樣的,可是,我可以在田園生活之外加一點東西,使田園生活成為載體,或者隻是一個室內演播室的外部延伸。”

“載體?”廖凡義正糊塗了,“承載什麽呢?”

齊磊想了想,“承載另一個群體向往的生活。”

“哪個群體?”

“老一輩人!”

廖凡義,“你到底在說什麽?”

齊磊一拍大腿,“你還記得去年給抗戰老兵影像資料裏,有一個姓陳的老人家嗎?”

廖凡義,“有印象,就是那個江西的老戰鬥英雄?現在一家人帶領全村致富的那個?”

“對!”齊磊看著廖凡義,“老英雄向往的生活是什麽?”

廖凡義:“……”

齊磊,“他向往的就是,讓全村過好日子!”

“那你說,如果我把節目拍攝地就安排在老英雄所在的那個村莊,通過節目,通過流量巨星的視角,去展現陳老英雄的樸實,還有向往的生活,這個內核還立不住嗎?”

“向往的生活,不一定就是城裏人向往國外吧?這個思路本來就是錯的,是不健康的。”

“既然我不能讓他們向往田園,那為什麽不開啟另外一條路,給觀眾樹立一個正確的價值觀呢?”

“這……”廖凡義有點傻眼,說實話,不是不行。

思路是對的,可是有點不現實吧?

“你是一個娛樂性的真人秀節目,這個主題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齊磊,“寓教於樂不好嗎?”

廖凡義,“可是,觀眾不一定買賬啊!”

齊磊搖頭,“看節目怎麽拍。”

廖凡義,“很難拍出寓教於樂的感覺。”

在這個年代沒有範本,廖凡義也想像不出應該怎麽拍。

“而且,你別忘了!”廖凡義提醒道:“你是獨立製作!也就是要自己承擔風險,自己核算成本,然後賣給電視台。”

“聽你昨天的描述,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就是你做這個節目想投入多少錢?”

“聽你的細節,可是不少花錢啊!”

“光張國戎、梅姐兩個人的出演費用,就不少錢呢!而且,你每期還要請嘉賓,這個嘉賓還得和兩個主嘉賓的名氣、地位對等。”

“也就是說,這個節目周播的情況下,拍十二期,算一個嘉賓可以出兩期,也就是六個批次。平均一期,算上兩個固定嘉賓,三個臨時嘉賓,就要5個巨星級的。”

“就算你兩個月拍完,兩個月啊!香港那邊,兩個月可以拍兩三部電影,十幾場演唱會。”

“這麽算下來,就算給你友情價,也不是小數目,光片酬就得幾千萬啊!”

“萬一你這個內核不討喜,成片賣不出去,你不就全賠裏了?”

齊磊沉吟,這確實是個問題,是有風險的。不過……

抬頭看廖凡義,“我覺得能賣錢!”

廖凡義嚴肅起來,“我也隻覺能賣錢。”

做為一個媒體人,廖凡義這點眼光還是有的,齊磊這個真人秀的創意非常好,是有商業價值的。

“關鍵就在於,你要怎麽利用真人秀這個點來實現價值。反正我認為,你現在這個內核,有點差強人意。”

但是,即便廖凡義把話說的這麽透了,可是齊磊似乎很有信心,也很固執。

笑了笑,有點意味深長,“這事兒咱們明天再討論,相信你會有不同的想法。”

廖凡義皺眉,“不同?”搖了搖頭,“應該沒這個必要!”

齊磊,“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齊磊,“一個老頭兒。”

齊磊不再說什麽,悶頭趕路。他覺得這個新內核一定行。

前麵這十裏林道,翻山過梁,短短十裏卻也走了近兩個小時,中間還歇了好幾次。

沒辦法,即便在學校經常運動的張顯龍,到了後麵也是有些吃力,更不要說缺乏運動的廖凡義和馬拓了。

直到林道轉過一個山腰,前方徹底看不見路了,隻剩雜草與灌木,眾人隻能順著平緩處下了山坡,沿著穀底的溪流繼續前進。

這就徹底沒有路了,隻能在溪水間的一塊塊大石頭上跳來跳去。

引路的齊振鵬給廖凡義解釋道:“這是黑石堡唯一的一條出來的路,一下大雨,山上漲水就徹底封死了。”

廖凡義直咧嘴,看著兩邊愈發陡峭的山壁,再往前幹脆就是直上直下的絕壁,更是感慨:“進出也太難了。”

齊振鵬,“那可不咋地?”

“聽老太爺說,頭幾十年,小鬼子把周圍的屯子都占了,唯獨進不去黑石堡。”

傻龍一聽,“我要是小鬼子,我也不來這破地方!”

卻是齊磊冷笑一聲,“破地方?”

突然指向右前方的山壁,“你看那。”

傻龍一滯,聚焦看去,“什麽啊?”

廖凡義和馬拓也眯眼看過去,半天也沒發現什麽異常。

直到又近了些,傻龍才看清怎麽回事兒,突然驚叫,“有人!!山上有人!!”

“哪呢?哪呢!?”

廖凡義和馬拓都驚了,這把陡峭的山壁,怎麽可能有人?

而順著張顯龍所看去,果然有人。

右前方,離穀底起碼百米的山壁上,隱約可以看到幾個人影兒。

然而,讓三個人激動的不僅僅隻是山崖上的人,而是在那幾個人影身後的壯觀景象。

那是一道疤痕,一道大山的疤痕!

在筆直的絕壁上,像是小孩兒邊吃邊玩啃出來的麵包豁口,也像是生物實驗裏用玻璃缸裝盛的蟻穴刨麵。

陡峭漆黑的山壁被啃出了一條長長的豁口,一眼看不到頭。

當看清眼前的景象,廖凡義也不知道怎麽了,他確定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亦沒有感同身受的共情,可是突然鼻子就是有點發酸,眼圈也紅了。

登時再也沒有了大教授的矜持,和兩個小年輕一起,跳著石頭,急匆匆的往前跑,想看個真切。

……

怎麽說呢,這十幾裏山路走來,大家就一個感受——絕望!

無論是從白河子到朝陽廠的拖拉機,還是從朝陽廠到治安堡爛泥路。

起碼讓廖凡義深切的感受到,有的地方真的不是資源不行,也真的不是老百姓懶,就像這麽偏遠的山區,路才是最大的難題。

換了誰來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脫貧致富。

太難了!

而從治安堡到黑石堡這段路,才叫真的絕望。

廖凡義甚至無法理解,為什麽要窩在一個進出都難的山溝溝裏不出來?

最後隻能歸咎於山民的迂腐。

然而,麵對前路艱難,麵對深穀絕壁,突然在眼前呈現出那好似被啃食一般的山崖。

那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力所及。

再看到螞蟻打洞一般的幾個身影,就在絕壁豁口的盡頭一手鑿子一手石錘,你甚至能想像得到那叮叮當當的敲打之聲。

廖凡義突然來了文人的感性,因為他看到了希望。

是的,這種從絕望到希望的強烈反差,讓他不能自已。

那麽長的豁口,那麽長的從山裏往外走的路,得是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

終於,離的近了。

一行人就在那啃食岩壁隊伍的正下方,廖凡義也看清了,那是一個黝黑黝黑的老爺子帶著幾個年輕人在勞作。

老頭兒好像穿著紅背心兒,一頭花白短發,一錘一錘的把鐵釺砸進石頭裏。

錘聲不算急,可是即便不在近前,也感覺得到那份融進錘聲裏的堅定。

廖凡義有點被折服的感動,或者說被感動的折服。

這時,齊磊的聲音悠悠傳來,“這條路,老馬頭兒鑿了十年。”

“十年!就為了一個兩百來號人的小村子能出得去!”

三人怔怔看來,“十年!”

張顯龍突然好奇,“就因為這個,你才把雛鷹班送過來的?不是為吃苦?”

張顯龍不笨,他知道雛鷹班需要什麽。

對雛鷹班來說,十年開山的精神比吃一點苦更重要。

卻是齊磊一笑,“都有吧!”

“吃苦,連帶看一看這條路。”

當然,“除了這兩項,還有一個更重要。”

張顯龍,“什麽?”

齊磊卻是指著山上那個老頭兒,“他!”

張顯龍:“他怎麽了?”

齊磊看著崖壁上那個身影,“他是個傳奇。”

“傳奇?”廖凡義那邊一怔,“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老頭兒?”

齊磊,“對!就是他。”

說完,齊磊突然大聲的朝崖壁上喊,“馬爺爺!石頭來嘍!!”

山壁上的老頭兒手一頓,擰著眉頭循聲朝下看,然後中氣十足:“誰??”

眯眼瞅了半天,“老齊家那小子?”

突然眼珠子都亮了,朝山下嚷嚷,“是老齊家,不對,是齊大老板不?”

齊磊本來要應的,結果一聽齊大老板,差點栽河溝子裏去。

“什麽情況?”讓齊海庭知道,馬老爺子管齊磊叫老板,能錘死齊磊。

可是,山上的老頭兒可不管,登時樂了:“哈哈!”

老頭兒異常興奮,“齊大老板!!你可算來了!誒呀,就等你來呢!”

老頭兒跳著腳站起來,指了指大山溝裏麵,“回村!!我這也回,迎接老板,迎你去哈!”

上麵和下麵不通,是兩條路,別看現在上下隔了才一百來米,可是想麵對麵,得到七八裏外的黑石堡了。

齊磊一聽,臉更黑了,什麽跟什麽啊?這老頭兒癡呆了?

突然感覺不太對勁兒呢?

張顯龍則是捅了捅齊磊,“這,這就你說那傳奇啊?”

咋感覺這個傳奇有點諂媚呢?

廖凡義也是搖了搖頭,這不就是個趨炎附勢的老漢嗎?

半開玩笑,半嘲諷,“有錢就是好哈,這麽大歲數都得點頭哈腰的。”

齊磊,“……”

突然有點不確定了,這老馬頭兒別掉鏈子啊!

隻得硬著頭皮往村裏走,進村看看情況再說。

……

※※※

黑石堡和外人想象的不太一樣。

穿過絕壁,豁然開朗,隻見一片被陡山合圍的平坦山坳映入眼簾,景色很美。

這裏並不貧瘠,有大片的農田,漫山的野杜鵑,以及散落山間的一棟棟土坯房。

再加上地處深山區,各種山貨、藥材恨不得長到堡子裏來。

可以說物產相當豐富,唯一的問題就是運不出去。

運不出去,再好的東西也不能帶來財富,那就隻能受窮。

原本進村的老路,得看老天爺賞不賞臉,村裏的牛馬牲口一輩子都出不了村。

唯一的一台四輪子,是二十年前,村裏人花了三麻袋鬆子的高價請了個技術員,拆成零件兒,背進村兒再裝上的。

每年靠人力背出山一點山貨,就是黑石堡唯一與外界的一點交流。

齊磊也是小時候來過黑石堡,間隔得有六七年了。

那時,齊海庭身邊還沒垮,隔一兩年就要來這住幾天。

看老馬頭兒來的,小哥仨兒自然也會跟著。

在齊磊的印象中,這裏的山裏紅和山葡萄很甜,蘑菇、圓棗子很新鮮。

塔子更是香,但是真的窮,窮到飛起。

此時,已經翻出穀底,上了山梁,遠望黑石堡的齊磊給廖凡義解釋道:“老馬頭兒是村長他爹,也是上一任村長。”

齊磊向眾人講述著,“早年間計劃經濟,黑石堡自給自足,窮了點但也沒啥,那時候全國都窮嘛!”

“再加上,這裏曾經是尚北唯一沒讓小鬼子占過的地方。”

“那時候,老馬頭兒都覺得路不通反而是黑石堡的優勢,也就沒人想著修路。”

“等到改革開放一切都變了,老馬頭兒也退下來了,卻又開始想修路。他說要是再不通,堡子就得一直窮下去。”

“這一修,就是十多年。”

原本對於山上開路這件事有點感動的廖凡義,因為那諂媚老頭兒的緣故,卻是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板著臉朝齊磊陰陽怪氣,“傳奇!嗬嗬。”

指了指前方,“老爺子上來了。”

齊磊一看,還真是。

崖壁上的新路比穀裏快得多,所以老馬頭兒是先一步回的村子,然後沒在村裏等,帶著人迎上來了。

翻山越嶺的來迎接。

離的老遠,那大嗓門兒就嚷嚷開了,“誒呀!!齊總來我們黑石堡,那叫啥玩意來著?”

“蓬蓽生輝!”

“來來來!歡迎齊總!”

“歡迎齊總,蒞臨黑石堡考察!”

“給齊總呱唧呱唧!”

齊磊服了,聽著老馬頭那蹩腳的套詞兒,哭笑不得,“馬爺爺,您這都哪學的?我家老爺子會把斷我的腿的!”

老馬頭兒一窘,“咋了?不稀罕啊?那收音機裏都這麽播的啊?”

那邊,廖凡義和張顯龍、馬拓三人,既撇嘴,又憋不住樂。

算是認定了,這老頭兒不咋正常。

齊磊也沒招兒了,幹脆轉移話題,“那什麽,我來接人的,那幫孩子咋樣了?”

老馬頭一聽,“好!可好了!養的白胖白胖的。”

“????”

“?????”

“?????”

一幫人更懵了,這破地方……還能白胖白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