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藥膏一點點往夏綾的傷處抹。

藥膏很清涼,她傷處火辣辣的疼痛便緩和下來。幽暗的水晶燈光下,她靜靜地望著他的臉,他的唇角處也有一塊淤痕,還有些許幹涸的血跡,看上去和平時很不一樣,撕去了溫和從容的表象,暴戾,狼狽,又凶狠。

夏綾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失控的他,就算當年他們吵架,他高高在上地懲罰她時,也是一切盡在掌握的。不像現在,不管不顧,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似的,為了自己的初戀小女友和人廝打。

不覺就有點出神。

“在看什麽?”裴子衡替她上完藥,問。

夏綾移開視線:“沒什麽。”

他不再問了,替她把身體放平,蓋上被褥:“早點睡。”

“你呢?”夏綾問,“你的傷……要不要緊?”

他一怔,神情變得柔和:“不礙事,皮外傷。”

“那你要上藥。”她隻挨了對方一拳就變成這樣,他挨了那麽多拳,肯定傷得更重。

裴子衡說:“好。”說著,走到床邊放藥膏的小桌前,先把唇角和臉頰的傷口處理了,又背對著她,脫去西裝和襯衫,露出一身線條健美又精實的肌肉來。

夏綾翻了個身,不去看他。

她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就像熟悉她自己,每一寸歡\\\\愉和痛苦都那麽刻骨銘心,以至於就算漫長的時光過去,也做不到無動於衷,唯有回避。

然而,床那側,是落地玻璃窗,隔著紗簾,影影綽綽映出的還是他。

夏綾想閉上眼睛,卻鬼使神差地望著玻璃窗上模糊的影子,移不開視線。

他嫻熟地給自己上藥,胸口、腰側、小腹。受傷的地方比她想的還要多,她越看,心裏越難過。好不容易,身體前麵上完,她看見他抬手,似乎是想去碰自己的肩背深處,可試了幾次都沒碰到,於是,他放下藥瓶,拿起衣服,準備往身上穿。

夏綾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從床上坐起來:“等等,你還有地方沒上好藥……”

他大約沒想到她回頭,拿著衣物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夏綾的話音頓住,目光死死地落在他左手臂處的某一點上。“這是……”

他拿衣服蓋住:“沒什麽。”

夏綾爬下床去拉他的手,一把揭開了衣物。他的小臂上,密密麻麻地列著許多傷口,就像是用刀片之類的割出,切口鋒銳,整齊,新舊不一,層層相疊。

“這是……什麽?”

他把手臂從她的手中抽出,穿上衣物,不說話。

“裴子衡!”夏綾憤怒地看著他,聲音有些發抖,“你告訴我,你是怎麽弄的?!”清楚地記得,直到她死亡前最後一夜,他不著絲縷地著擁她入睡時,手臂上都沒有這樣的傷痕。那麽,是在那之後……?

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你手上會有這樣的傷口。”她極力忍住聲音中的顫抖。

重生後回到他身邊,她其實一直沒有好好地看過他,以至於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身上居然帶著這樣可怖的傷痕。這比無數個拳打腳踢的傷口都讓她害怕,因為,隱隱地,她知道這是什麽。

還記得他囚禁她那年,熬不住的時候,她曾經試圖自殺,用鋒利的碎瓷片劃破手腕,大致就是這種效果……不,那都沒這整齊,狠戾。

他的手臂上,是一種冷靜的瘋狂。

裴子衡還是不回答,隻轉過身去:“很晚了,睡吧。”

夏綾望著他的背影:“裴子衡,你是不是什麽事都不想讓我知道?王靜琬也好,和天藝的爭鬥也好,還有現在手上的傷……裴子衡,你究竟把我當什麽了?”

他的身影微微僵硬。

夏綾說:“你養著我,是不是隻拿來解悶的?你從來不管我心裏是怎麽想的,總是單方麵決定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也會擔驚受怕!”

“我養你,不是為了解悶。”他低沉地說,沒有回頭。

“那是為了什麽?!”她朝他吼,“你告訴我!”

他沉默了許久,在她漸漸絕望,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小綾,從我把你帶回家的第一天起,就下過決心,不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外麵的世界太複雜,很多事情,我不告訴你,不是因為不在乎你,而是……太在乎你。”

夏綾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猝不及防,怔在當場。

是啊,這些年來,他確實把她照顧得很好,如果不是後來她忤逆他,她猜,她可以在他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幸福終老。

可,這就是愛嗎,不,至少不是她想要的愛。

“裴子衡,如果你在乎我,就告訴我真相。”夏綾望著他的背影,聲音嘶啞,“告訴我,你的手臂是怎麽弄的,發生了什麽?”

他微微抬起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臂,低頭凝望。

夏綾催促:“裴子衡!”

“那時候,你從舞台上墜落下去,”他說得很慢,就像是在克製什麽情緒,“後來,夜裏總是做夢,夢見你。有時候想你想得太厲害,就拿刀在手臂上劃一道口子,看著血流出來,想著你摔下去的時候該有多痛……”

他的聲音微微變了調,像是在哭,毫無預兆地止住了。

夏綾不再問下去了,心仿佛被揉成一團,痛苦難當。真奇怪,上輩子他把她害得那麽慘,她應該高興和解恨才對的,可為什麽,卻更難過了。

房間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夏綾轉身,推開房門,走出去。

甲板上,夜已經很深了,黑天鵝絨般的夜幕中繁星閃爍,風裏傳來海水的腥鹹。夏綾雙手抱膝,坐在甲板的最邊緣,海浪聲一陣陣,就像要把人淹沒。

他後悔了。

在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後,他終於後悔了,所以,現在失而複得,才這麽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可這代價是何其慘烈。

夏綾想起曾經那些幸福的過往,在三年多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聯姻中化為泡影,第一次得知王靜琬要嫁給他時,她是那麽震驚、憤怒和恐慌,就好像天都塌下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