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綾這次看清了。

他指縫間微微流瀉出的金屬質地的反光,破損的表盤,停擺的指針,卻依然透著一股低調奢華的貴氣,那是……百達翡麗。

她認得這塊表,獨一無二的定製設計,果然是她送的。

不禁覺得很荒謬,活人都保護不了,還巴巴地去保護她的遺物?也罷,既然他那麽愛“夏綾”那具皮囊,就讓他死守著回憶過一輩子好了。這輩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再也不想關心他,再也不指望與他友善相處,就當他們……未曾相識。

她轉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我沒法背叛她。”他的聲音很低,似蘊含著無盡的痛苦,自她身後傳來。

夏綾的腳步微微頓住,卻僅僅隻是停頓了一瞬,沉默地向前走去。

裴子衡維持著低頭的姿勢,許久。

秋季蕭瑟的楓葉落到他肩上。

掌心中,那塊殘破的百達翡麗很冰冷,他用指腹一點點地摩挲表盤背麵,在那裏,用雅致的纂體刻著一行小字:綾愛衡。

簡簡單單,卻是她對他最後的告白。

那時候,她從舞台上摔下去,腦漿迸裂,慘死當場。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萎靡消沉,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就連帝皇的那些事務也沒有心力去管。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也跟著她一起死了,活在這世上的,不過是具行屍走肉。

楚琛苦勸他振作。

夏雨也苦勸他,還有手下許多高管、心腹,都憂心忡忡,期盼著他重振旗鼓。

但他知道,他們不過是怕他垮台後樹倒猢猻散,害怕公司大權被別人接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沒有人真的關心他,那個會因為他的一點小病而驚慌失措、會在他深夜開會回到家後送上一個大大擁抱的女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用酒精麻痹自己,放任家族中的敵人攻訐他。

隻差一點,裴氏掌門人之位就要易主了。

然後,在他三十四歲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件禮物。用深紫羅蘭色絲絨盒子包裝著,綴以星星點點的滿天星,華美如同浩瀚的夜空。打開一看,是相依相偎的一對定製情侶表,男款低調奢華,女款精致優雅,兩塊表的背麵都刻了字。

男表刻的是,綾愛衡。

女表刻的是,衡愛綾。

還有她用手寫的一張小卡片:

[就算我們的愛情不能曝光,但隻要戴上這對表,你的身體你的皮膚,我的身體我的皮膚,就能時刻感覺到彼此的愛。

子衡,生日快樂,我愛你。]

那一刻他潸然淚下。

他握著那對表,在書房裏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當他走出來時,已經恢複了昔日的冷酷決斷,號令群僚,重新規整龐大的集團,不出幾天,局勢盡在掌握。

是的,他不能倒下。

他要把裴氏、把帝皇牢牢握在手心。

隻有這樣,他才能順利地把她葬進祖墳,讓她在死後依然享有和生前一樣的榮光。隻要他在一天,他們就不敢把她的屍骨遷出來,等到他手握權柄功成身死之日,他也能選擇一個合意的繼承人,照拂她身後之事。

他已經想明白了,裴氏沒了他照樣運轉,但她,離不了他。

這兩年來,他一直把這塊男表戴在手腕上,每當疲憊的時候,煩躁的時候,思念她的時候,痛苦的時候……隻要摸一摸它,想到表盤底下刻著的字,就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動力。她的愛,一直都在的。

如今,它卻破損了。

他的手指沿著破損的表盤劃過,流下一道血痕,殷紅,觸目驚心。

“小綾……”他低聲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叫誰,“我該怎麽辦……?”

裴子衡很害怕,心前所未有的慌亂。在激流中,在那塊表和葉星綾之間,他猶豫過,可是,如果放棄那塊表去救葉星綾……是不是意味著,對死去戀人的背叛?他告訴自己,不,他真正愛的隻有夏綾一個,不可能是別人。

就好像為了堅定自己的信仰,他拋棄葉星綾,追尋著這塊百達翡麗而去。

可這些日子每每深夜做夢,夢見的,總是葉星綾那雙不可置信、又淒楚絕望的雙眼。那雙眼睛,訴說著太多情緒,在夢中,竟然與夏綾的雙眼重合……

午夜驚醒,他都快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控訴,就好像……

就好像那時候他拋棄的不是葉星綾,而是已經死去的夏綾本人。

太詭異的感覺。

卻又很沉重。

裴子衡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上葉星綾了?

在他獲救,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時間,他抓住醫護人員,問出口的第一句話是:“葉星綾怎麽樣了?”在得到她平安的消息後,他才大大鬆了口氣。

可是,這樣的他,該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夏綾?

楓樹的落葉在他身上落了滿身,他獨自一人寂寥而蕭瑟地坐著,渾然不覺。

夏綾一口氣回到病房,找來林鬱南,問什麽時候可以辦出院手續。

“急著出院幹什麽?”林鬱南說,“溺水很麻煩的,後遺症多,要是大腦缺氧還會變笨——雖然你本來就不怎麽聰明。不管怎麽說,還是多在醫院裏觀察一段時間好啦,節目組那邊已經改過遊戲腳本了,接下來都是一些很輕鬆的活動。”

夏綾說:“那我要轉院。”

“轉院幹什麽?”林鬱南話一出口,看了眼隔壁病房,忽然就悟了,“為了他?嘖嘖,還真是無情啊,說起來裴子衡也是可憐,那麽多人,出事的第一時間,就他不管不顧地跟著你跳下去了……雖然運氣不好沒救到你吧,你躲著人家幹嘛?”

“你真八卦。”夏綾不高興,“去幫我辦轉院,要不然我找別人去辦。”

“得,不說了,”林鬱南搖搖擺擺地往外走,“我去給你辦轉院還不行麽?轉到哪裏呀,我看就轉到天藝附近那家醫院吧,也方便你家那口子去看你。”他直覺她和裴子衡之間有什麽不對勁,但當事人都不想說了,他也懶得刨根問底,隻要不影響工作就好。至於會影響工作嗎?應該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