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漸升, 平江河的河水瑩瑩泛著波光,河道兩側,往來行人穿梭如織, 步履匆忙,滿載著歡聲笑語的遊船和畫舫, 爭先恐後搖晃在粼粼的水波麵上, 滿城煙火滔天,熱鬧不絕。

江嫵同今日到家中赴宴的幾個姑娘一道,打扮齊全,娉娉婷婷往閣樓上走。

對麵便是今夜城東最熱鬧的陸家酒樓。

酒樓下擺好了比武招親的台子, 隻待時辰一到,躍躍欲試的各公子上去比試。

“聽說守擂台的是陸文君的親弟弟,隻有贏過了他,陸家才肯將女兒嫁出去。”

“是嗎?就她那弟弟,不是三腳貓的功夫?”

“哪裏是三腳貓, 人對外可從來都說是少林寺回來的。”

“少林寺有這等學徒,也是倒了大黴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便都捂著嘴笑了起來, 對陸家的嘲諷與不屑, 可見一斑。

江嫵坐在最上首,也是忍俊不禁,含蓄地端著茶掩了幾分笑意。

“要我說, 阿嫵今夜該下去擂台前走走才是。”素來古靈精怪的方家小姐趁機道, “就憑阿嫵今日這身打扮,在陸文君擂台開賽前, 在各公子們麵前走一圈, 我就不信, 她陸文君今日的擂台賽,還有人想來!”

“就是。”另一位小姐也道,“阿嫵今日這身,說是第二,那待會兒整個台下,便沒有人敢稱第一了。”

“可不是嘛……”

“姐,快往下看,下頭有個好漂亮的小娘子,可是今日的陸小姐?”

一群人本想借機捧高踩低,再將江嫵討好一番,不想隔壁雅間不知坐了哪個沒眼力見的東西,三言兩語,便將她們精心營造的氛圍給破壞了。

方才說過話的幾人臉上瞬間精彩紛呈,映著頂上煌煌的燭火,活像跳梁的小醜。

隔壁雅間坐的姑娘聽著自家弟弟的話,將腦袋向外探了探,輕笑道:“這不是陸家的小姐,這娘子我瞧著也沒見過,怕是旁的地方來的,特地來咱們姑蘇看燈會的。”

“姐。”緊接著又是那位公子癡漢般的聲音,“我從未見過似她這般好看的姑娘,我們下去問個姓名,交個朋友吧。”

“好啊,隻不過她身後跟著的那位公子好似是她的郎君,你可得仔細著,別叫人家窺出你的心思,將你扒下一層皮來。”

“放心,不會!”

而後便是一陣開門關門的動靜,以江嫵為首的一群人坐在樓閣中,鴉雀無聲。

好容易緩了緩,有人也將腦袋探出欄杆,嘴裏振振有詞:“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能有多美……嘶……”

她驚詫地回頭,神情態度皆一目了然。

幾位姑娘不可置信,紛紛爭著走到欄杆邊上,想要一睹傳說中的美人芳容。

親眼目睹過後,便都不說話了。

早知今夜的燈會有如此品貌的小娘子,她們便是說什麽也不會奉承江嫵美貌第一的,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眼下倒是尷尬。

江嫵見她們的反應,便知那位公子所言皆是不假,她平日在蒼南山,不常出席此等人群擁擠的宴會,今日既然來了陸文君比武招親的場子,便是存了幾分心思想要豔壓群芳的,眼下有別的小娘子比她貌美,那她哪能受得了。

她當即起身,也湊到了欄杆邊上。

壓根不用人指路,她一眼便瞧中了人群中那抹明豔的黃梨同群青。

額間畫著梅花妝的少女一臉嬌羞,手中捏著兩個糖人,問向自己的身後跟著的郎君,該挑哪一個。郎君駐足思考片刻,直接從錢袋子中掏出銅板,將那兩個都買了下來。

臉上沒什麽情緒,卻滿滿都是寵溺的姿態。

少女高了興,一雙璀璨星眸含著笑,將其中一個糖人塞進了郎君嘴裏,眼底映的路邊燈火,是再明媚不過的顏色。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江嫵素來是知曉程昭昭的美的,隻不過蒼南山上姑娘不多,她未曾想過,將程昭昭放在如此奔流的人潮中,她依舊能美的如此耀眼。

好像其他再多的人於她而言,都不過隻是陪襯。

即便是戴著鳳簪衣著鮮麗的她,也不能幸免。

何況她身邊還站著付清台,她在姑蘇便沒見過比他更郎豔獨絕的郎君。

大抵京城風水是真的養人的。

她的指甲慢慢陷進掌心的皮肉裏,自己都不知,嫉妒正如雜生的野草,肆意瘋長,無可救藥。

“阿嫵……”

身邊有姐妹發現了她的不對勁,瞧著她緊繃的神色,有些擔心。

可江嫵隻是淺淺地勾唇一笑,“姑蘇近幾年的燈會,真是越來越熱鬧了,什麽人都能來。”

眾人聽得她的話,忙附和著,“是啊,太守治下,近些年的姑蘇真是越發開明了,想要繁華,便必得犧牲些東西,什麽阿貓阿狗的,也都能進城來玩了。”

“就是,打扮的如此豔麗,指不定就是哪種地方出來的,姑娘家,也不害臊。”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亦然。

江嫵冷眼瞧著這幾個不斷阿諛奉承著自己的人,心下是半點歡喜都無。

她們知曉她是太守的女兒,才在這裏絞盡腦汁與她好話說盡,可若哪日她們知曉程昭昭是上京城裏侯爵府的小姐,恐怕被聚在一起議論出身和作風的,就又不知是誰了。

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東西。

她狀似不經意,再次瞥向樓底下的二人。

早晚有一天,程昭昭有的這些東西,她也都會有。

鳳簪、美貌、地位,以及那些身份尊貴之人無止境的偏愛。

“瞧我今日這朵梅花妝好看嗎?”

程昭昭嘴裏咬著糖人回頭,洋洋得意。

“我走了一路,都沒見有人畫一樣的呢。”

付清台自然是說好看。

可是幹巴巴的,程昭昭嫌棄道:“沒誠心。”

她活潑地走在付清台身邊,解釋道:“這梅花妝是去歲宮裏夜宴的時候,貴妃娘娘率先畫的,貴妃娘娘貌美如花,這梅花點在她的額心,便如同冬日裏盛開的臘梅一般,栩栩如生,攝人心魄,後來便在上京城中風靡了好一陣子,大家都爭相模仿,不想在江南,這倒是沒人畫了。”

“車馬路途遙遠,上京的風俗傳不到江南,也是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那便由我這位上京來的程娘子,將此風俗帶起來吧。”

她笑成了一朵花兒,纏著付清台問:“你說我今日在這街上走一圈,會不會下次下山的時候,便見街上姑娘們也都畫起梅花妝了?”

她今日這身打扮,倒的確引人注目,一路上已經有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們瞧了,更有甚者,直接上來問他們是何姓名,家住何處,能否結交朋友。

不過都是男子。

付清台不知想到了什麽,慢悠悠地應了一聲。

“付清台!”

程昭昭實在受不了他近乎敷衍的態度,將糖人咬碎,氣鼓鼓道:“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

“……”

“昭昭。”

程昭昭在瀕臨脾氣爆發的邊緣,聽見付清台又極溫柔地喚了她一聲。

她眨了兩下眼睛,等著他的後話。

她想,他若此時說一些好聽的話哄哄她,說他是在想她究竟是有多美,想的出了神,那麽她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他。

可付清台隻是將目光投向了她身後的高台,道:“那邊比武招親開始了。”

“……”

何意?

是在說她愛看熱鬧,那邊可以去看熱鬧了嗎?

還是說,他不想跟她逛街了,而是想去那邊看比武招親,看看傳聞中家財萬貫的陸小姐?

自小深受民間男女話本荼毒的小姑娘亂七八糟的心思一上來,便有些矯情。

“我不想看了。”她意興闌珊道,“我想直接去南邊逛逛集市。”

“不想看了?”

“嗯。”

“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嗎?”

“不是。”

程昭昭也不知自己怎這般嘴快,居然脫口而出便道了不是。

她該告訴付清台自己不舒服的,那樣他便又會好好照顧她了。

她堵著氣,站在原地,任由付清台在她麵前揣摩了好一會兒,聽他道:“那我們現在去集市吧。”

還真就是榆木腦袋,連姑娘家生氣也看不出來。

程昭昭回身,兀自走在前麵。

前頭是一對感情十分要好的小夫妻,十指緊扣,相偕漫步在大街上,程昭昭跟著他們走了幾步,走著走著,便有一種他們定能白頭走到老的感覺。

不像她和付清台……

妾有情,郎無意,終究隻會是一場空。

她低頭悶悶地走著,不知為何,夢中的景象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

她已經許久沒做最初的那場夢了。

在那場預演了未來的夢境中,她同付清台並不相愛,即便是成了親,也是聚少離多,他寧願睡書房,也不要與她同榻,他壓根就不喜歡她,也不愛她。

他們隻是相敬如賓的假麵夫妻。

為什麽,程昭昭睫毛輕顫,質問自己,明明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為什麽還是要不可控製地去喜歡他呢?

她怎麽能這麽不爭氣呢?

世上當真就隻有他一個男人嗎?

程昭昭,你實在是太不爭氣了!

豆大的淚珠迎風滴落,她也不知道自己緣何會哭。

大抵是委屈的。

可是細想下來,付清台從頭至尾,也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夢中沒有,現世也沒有,那她究竟有什麽好委屈的呢?

她站在原地,眼淚便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怎麽也收不住,付清台跟上來的時候,隻看到她一聳一聳的瘦弱肩膀。

極薄的脊背似乎禁不起風吹,披風鼓鼓囊囊,非但沒有給她添幾分安全,反倒更顯單薄。

“昭昭。”

他抓住程昭昭的手腕,看見她淚流滿麵的模樣。

“付清台!”

這一日的掙紮與放縱,終究是造就了她的崩潰。

她不管不顧地撲進付清台的懷裏,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付清台。

她輕輕顫著肩膀。

為什麽,你不能恰好也喜歡我呢?

作者有話說:

昭昭:喜歡上一個人,自此開始了患得患失的心裏曆程qaq

“北方有佳人”片段出自漢代李延年的《李延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