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江府

對於年輕的男郎和女郎來說,乞巧節是再重要不過的節日,太守江知召府門前,大大小小的馬車絡繹不絕,身著各色綾羅綢緞的少年少女魚貫而入,來赴這場由太守夫人舉辦的宴會。

“阿嫵,你真是好命,身在太守府邸,瞧今日這些來赴宴的公子,恐怕都是你爹娘叫你挑選的對象呢。”

男女宴席由假山隔開,姑娘們在西邊,簇擁著江嫵,以她為首 ,以她為重。

身為太守千金的江嫵今日著了一身粉黛色襦裙,早習慣了這種奉承,低頭莞爾一笑,順手撫了下頭頂發髻。

“呀,阿嫵,你今日這支鳳簪好生漂亮!”

自有姑娘發現了她的用意,眸中流露出了十分的豔羨。

別的姑娘便也紛紛將目光投到了她的發鬢,瞧見了那支珍貴異常的八寶累絲金鳳簪,金燦燦的鳳簪照耀在太陽底下,每一縷金絲都仿佛得到了無限生機,翩翩直欲起飛。

江嫵淺淺抿了下嘴:“是為了今日乞巧特地準備的,諸位姐姐妹妹瞧著可好看?”

“好看,簡直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了!”

在場眾人,無有不稱讚她頭頂這支鳳簪的,甚至不少人起了心思,紛紛打聽道:“阿嫵這支鳳簪是哪裏買的?城東的金玉樓,還是城西的福滿堂?我好叫人趕緊也去做一支。”

“不是姑蘇的東西。”江嫵等的就是她們這些話,眸中笑意更深一層。

“不是姑蘇的東西,是哪裏的東西?”富甲一方的方家小姐連忙問道,“錢塘的?揚州的?還是金陵的?”

她爹在江南一帶生意做的廣,隻要是這邊的東西,她都能弄來。

江嫵故意兜著圈子:“也不在江南。”

“那究竟在哪?”

眾人紛紛央著她趕緊說,她賣夠了關子 ,才不徐不緩,琅琅道:“是京城來的。”

“京城來的?”

眼下圍在江嫵身邊的姑娘們,論出身也是各個不低,家中父兄多半都在姑蘇有著一官半職,或是當地的富紳豪族,商賈巨富,但是一說起京城,眾人臉上便不約而同黯淡了幾分,臉色也更加驚奇。

“阿嫵說這簪子,是京城來的?”

“是。”

“原來如此,京城來的簪子,便不是我們這等窮鄉僻囊能比得了的了。”

有人齒中漏酸,道:“阿嫵今日對這些來赴宴的公子都興致缺缺,怕不是,早想好了要往京城做高門大戶的娘子?”

“姐姐這說的什麽話。”江嫵自也不是個吃素的,任人擠兌。

“我這支簪子,隻不過是京城一位富家小姐相送,我與她相熟成了好友,這才有了她的贈禮,到你們口中,如何就成了要往京城做高門大戶的娘子了?”

“我們不過玩笑,阿嫵慌什麽。”

那人輕晃團扇,鳳眸微眯。

“不過我說的也算是實話,憑阿嫵的樣貌與姿容,又在蒼南山書院求過學,將來去往京城,做個伯爵侯爵府家的娘子,也未可知,隻盼是,飛黃騰達之日,還得記得我們姐妹才好。”

她這麽一說,眾人也都紛紛道起賀來,揶揄她日後必定能成為京城的江娘子。

江嫵心氣高,自然愛聽這些體麵話,席間又有人道,今夜城東的燈會好,夜裏不如大家一道去看看。

她本不欲拋頭露麵,但聽說那邊還有她素來針鋒相對的陸家姑娘在比武招親,細想一番,也還是答應了。

八寶累絲的金鳳簪,在烈日的照耀下,顯得栩栩如生,熠熠閃光。

“城東有燈會,城西有廟會,城南城北夜間集市還可以玩樂至天明,付師兄,這姑蘇城裏的乞巧節,還真是花樣繁多!”

“嗯。”

下山這一路,程昭昭的小嘴便沒停過,一下說這裏有好玩的,一下道那裏有好玩的,不斷瘋狂地暗示他,該帶她多去看看才是。

生怕付清台不記得,這些都是適才在山門處,韓瑜告訴她的。

兩人一路走到山腳下,付清台才終於開口與她說了句話——

“日後若再有其他師兄弟跟你搭話,你一律需要謹記保持距離,否則,再如同今日這般招來別人的心意,麻煩不說,若是傳回到上京哪些人的耳朵裏,於你自己也不好。”

程昭昭自然知道這些,她自小天生麗質難自棄,一到這山上便會招人喜歡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付清台的態度。

她道:“那我最需要保持距離的,不應該是付大哥你嗎?”

畢竟上京可不少人家知道,他們兩家正在議親呢。

“……”付清台別過臉去不看她,指著一邊道:“那邊有租賃馬匹的地方,但是沒有馬車,你要自己騎馬,還是……”

他話未說完,程昭昭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要自己騎一匹馬,還是要與他同騎一匹?

話本裏兩位主角兒總是因為各種機遇湊到一塊兒,因著湊巧的隻剩一匹馬,一間房,一張床……最後成了一對兒璧人。

她同付清台雖從前有過一段緣,但也不能這般來,與他同騎一匹馬,萬一騎出感情來了,那可如何是好。

可若付清台是照顧她是個姑娘家,今日又穿了這般好看的裙子,不便一個人騎馬,想要邀請她一起騎,那她雖然要拒絕,也不能拒絕地太直接,害他麵子受損……

“昭昭?”

付清台見她又出神,隻能將方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你要自己自己騎一匹,還是步行進城?”

“昂?”

程昭昭終於從自己沉浸的幻想中回神,“步,步行?”

上回從姑蘇城裏坐馬車到山腳下就花了好多的時間,步行進城少說也要半個時辰,程昭昭不可置信,這等情況,他竟都不邀她與他同騎一匹馬!

“嗯,騎馬或步行,你看如何?”

“我看——”

程昭昭鬱悶不已。

我看你個榆木腦袋,就一輩子不要娶妻禍害人家姑娘才好!

又想起何若當日曾告誡自己的話,程昭昭萬分確信,她當真是一句都沒說錯,即便是在七夕與付清台一道下山采買,也就真的隻是采買而已。

她悶悶道:“不必了,我自己會騎馬。”

京城宴會的玩樂通常不過那幾樣,詩會、馬球會、夜宴賞樂、投壺捶丸……程昭昭雖自小嬌氣,但各種該學的還是一樣不會少。

她和付清台一人一匹馬,勻速進了姑蘇城內。

烈日當頭,兩人一進城便先尋了間茶舍。

其實是程昭昭又渴又累,強拖著付清台進去的。

姑蘇的茶舍與上京的裝扮有很大不同,同樣是小橋流水的亭台水榭樓閣,可就是比上京的要有韻味些。

或許江南水鄉,多的就是這等韻味。

付清台坐她對麵,半點無心周遭,隻專心清點今日需要采買的東西。

程昭昭捧著菜單,兀自將她感興趣的茶水果子都點了個遍。

一不留神,便點的有點多。

江南的茶水點心與上京的有很大不同,她每一個都想嚐嚐。

麵對鋪滿整張桌子的精致吃食,她果然胃口大開,在動筷前,笑卻突然僵在臉上,突兀地摸了摸自己腰間——

山月不在身邊,幾十個丫鬟仆婦也不在身邊,她是連錢袋子都沒有的!

在上京城裏出門總是前前後後圍滿了家丁仆婦,山月空花等幾個丫鬟對她更是寸步不離,不論她想要什麽,隻用告訴身邊人去買就是了,哪裏需要她堂堂的一個大小姐親自掏錢。

所以她從沒有自己身上帶錢的習慣。

今早出門,也隻顧著給自己美美地上妝,換好看的衣裳首飾,身上披的戴的,無一處不是精心挑選過的,可就是忘了這頂頂重要的錢袋子!

怔愣了有兩息,她突然又端起了笑臉,笑嘻嘻地往付清台麵前先塞了兩盤果子,又給他遞了一杯自己覺得不錯的紫蘇茶飲,捏著嗓子道:“付大哥下山采買,辛苦了,多吃些。”

狗腿的十分明顯。

付清台打量她薄紗似的衣袖與腰間掛墜,一語道破:“沒帶錢?”

她笑意不減,直接拾起一塊桃花糕餅塞進了他的嘴裏,嬌俏地眨一眨眼。

“你也吃了,記得要付錢呀!”

“……”

付清台垂眸,舌尖漸漸彌漫開一股甜膩的味道,越往下,便看到她放在自己唇邊的那隻手,手指無可避免,觸到了他的唇瓣。

很軟,很溫和。

也隻是很短的一瞬間。

程昭昭很快便將手縮了回去,隻剩桃花糕還卡在他嘴裏,不上不下,沒了支撐。

他沒有反駁她,而是將手撐在她移開的那塊地方上,慢慢將桃花糕塞進了嘴裏。

太甜了。

不是他喜歡吃的。

可是程昭昭一個一個,倒是吃的很快活,桃花糕,水晶綠豆餃子,雪花軟酪……茶也點了三盞不同的,一口糕點一口茶水,倒是會享受的緊。

他看了會兒,又抬手去拿了一塊桃花糕。

低頭繼續看單子,恍若無事。

“聽說了嗎,今夜城東那邊的燈會,還有陸家的小姐比武招親!”

“可不嘛,那陸老爺是個大善人,今夜全城陸家的酒樓,都不要錢,就連乞丐也能進去要隻叫花雞呢!”

“什麽?那今夜還不得上陸家的酒樓,吃上他一頓上好的八仙過海!”

“就是就是,今夜便去城東的陸家酒樓!”

桌子底下,程昭昭輕輕用腳碰了碰付清台,“今夜去城東的陸家酒樓?”

“嗯。”對方不置可否,抬頭的瞬間又將她輕易看破,“你想去看比武招親?”

程昭昭來了談話的興致,撐著腦袋湊近了些,低聲道:“先前永昌伯府周家的小姐,也是比武招的親,招進來一位贅婿,瞧著風流倜儻,人模人樣,不想最後卻是將永昌伯府害的差點全家喪命呢。”

付清台久居蒼南山,哪裏知道這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家族秘辛,很配合地挑眉:“還有這事?”

程昭昭很嚴肅地點點頭:“便是聽說了這事之後,我娘才打定主意,此生必不叫我低嫁,必要為我尋一門當戶對的好郎君!”

所以最後選來選去,就選中了他。

付清台靜靜看著她,眸光與她對上的刹那,瞧見她臉頰微微升起的紅暈。

有些事情,他們都心知肚明。

“吃,吃點心吧。”

程昭昭一霎有些無措,下意識又撚起一塊糕點遞向他。

可她這回意識到自己不對了。

遞了一半的手頓在半空,瞬間又收了回去。

付清台順從著微微張開的嘴也停在一半,眼睜睜看著屬於自己的那塊綠豆水晶餃,被程昭昭反手塞回了她自己嘴裏。

腮幫子一股一股,還有點小鬆鼠的嬌憨。

他默默端起麵前的茶盞,喝了口紫蘇飲。

尋常時候都是剛剛好的清香與沉鬱,此刻來說卻是太淡了。

又等程昭昭吃了會兒,見桌上擺盤都幹淨的差不多了,他才抬頭喊掌櫃的來結賬。

笑麵春風身材豐腴的女掌櫃抱著賬本和算盤過來,笑吟吟道:“二位生的如此貌美登對,可是夫妻,或是互相的意中人?今日是乞巧佳節,本店啊,為來店裏吃茶的每對男郎女郎打折,滿一錠銀子,減三十文!”

“……”

程昭昭嘴裏還塞著東西,聽了這話,眨巴眨巴眼睛,立馬加快了咀嚼的步伐,想要跟老板娘解釋。

但付清台可能不是很在乎這種被人誤解的事情,沉默著低頭掏出了錢袋,在掏出了一錠銀子之後,才想起多問一句:

“桌上這些東西,滿一錠銀子了?”

“滿了滿了,瞧兩位是生客,便打個折,剛好算一錠銀子。”

程昭昭點的多,一錠銀子的確是要的。

付清台狀似精打細算:“那減三十文,是吧?”

“是是是。”

女掌櫃最喜歡這種生的好看,給錢又爽快的郎君,收了付清台的一錠銀子,高高興興地給他還了三十文的返錢,還說了許多恭祝百年好合、情深意長的祝語。

付清台麵上沒什麽表情,卻肉眼可見的,五官都柔和起來。

程昭昭跟在他身後走出茶舍的時候,猶猶豫豫。

“付大哥……”

付清台走在她身邊,肩膀堪堪遮住她的腦袋。

“怎麽了?”

“那個掌櫃說,互相是夫妻或是意中人,才打折……”

“嗯,我知道。”

付清台站定,一雙清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她。

程昭昭不敢與他直視,慌忙低下腦袋,“那你還……”

“我最近手頭比較缺錢。”

“昂?”

程昭昭盯著他腰間不知價值幾何的和田玉佩,還有身上這套一眼便能瞧出是蜀錦料子做的衣裳,不明白他緣何能堂而皇之地說出這種話。

三十文,夠他隨手買支筆麽?

可他就是能麵不改色,並且相當漫不經心地與她又強調了一遍——

“嗯,缺錢,有何問題嗎?”

作者有話說:

柿子:該省省,該花花……